第十五章
若说跟主人家来也不对,姨母不可能到了江南却不来看娘……
最简单的说法是,他看错了。
夏日阳光刺目,所以一时眼花……可是,他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眼花,他的的确确看到秀儿。
虽然衣衫蓝褛,一脸憔悴,但没错……
「你看到什么了?」三哥三十岁的人,也见过不少阵仗,到底什么事情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刚才好像看到秀儿。」
朱时京手中的杯子一下掉下来。
「我很想说自己眼花,但是,二哥我的眼力跟记忆力都是出了名的好,除非秀儿有失散的孪生姐妹,不然,我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她了。」
「她有见到二哥?」
「没有,她……」朱时祥看到秀儿在偷东西。
躲在卖馒头的车子旁边,伸手抓了两个塞进袖子,而那袖子鼓鼓的,里面可能已经有其他物品。
她一得手,立刻转身,若无其事的走,不慌不忙,就好像刚刚只是路过,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看三弟一副想下楼去追的模样,朱时祥按住他的手,「走远了。」
「会不会是姨父姨母赶她出来?」若是,看在诗诗与她情同姐妹的份上,无论如何他也要帮她一帮。
「这难说,不过既然她在高远府,十之八九是为你而来,你自己有心理准备就好。」
饶是心中有诸多疑惑,朱时京还是在隔天一早启程。
昨夜做了一个不太舒服的梦,桃花挺着肚子,在哭。
梦中迷迷糊糊,只记得桃花拉着自己的袖子说,少爷少爷,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他想,自己答应过什么了?
桃花一脸哀伤,说,少爷,你忘了提亲那日,你当我爹娘和两位哥哥的面前说过,会好好爱护我,即便将来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只会教我,不会嫌我。
自己安慰她,我可没嫌过你。
是吗?那少爷可别喜欢上别人。
朱时京在梦中笑说,我身边不就只有你吗?
哪,少爷,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别辜负我……
我不会辜负你的。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醒了。
胸口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因此一早便催促着那些护院,他要早些出门。
骑上马,才刚刚转过街角,便有一个脏兮兮的人不顾危险扑了过来,护院的反应很快,立即拉了那人往旁边,大声斥喝,「做什么!」
朱时京以为只是比较大胆的乞儿,因此没上心,只做了个继续前进的手势。
没想到这时那乞儿却叫了出来,「姑爷。」
姑……爷?
秀儿?
他与诗诗预备成亲的那一年,秀儿便改口喊他姑爷,他记得当时自己很高兴,还赏了秀儿。
朱时京翻身下马,见那乞儿抬起头,果然是秀儿没错。
很脏,很憔悴,但是……
朱时京没想过会再见到她——当时他原本要去送诗诗,但是柳家回绝了,只是说于礼不合,此后,他再没见过柳家人。
秀儿怎么会在这,叉怎么会是一副乞儿模样,她跟诗诗自小作伴,柳家对她十分宽待,应不致于如此。
「站起来说话。」
秀儿却摇了摇头,仍旧跪在地上,「求姑爷……救救小姐……小姐……小姐其实没有死,求姑爷救救她……」
朱时京突然之间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六年了……诗诗还活着?
那为什么姨母要说她得急病?要说不满意这亲事也不可能,他跟诗诗从小青梅竹马,这事,还是姨母主动提起的。
她总说,自己没生儿子,以后诗诗嫁进朱家,她就要长住在朱家,比起跟那香火小妾斗,她宁愿跟姐姐还有女儿这两个至亲在一起,到时女儿生了外孙,每天逗小孩,日子该过得多舒心啊。
朱时京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但也明白这是在大街上不适合,于是当下做了决定,打道回府。
不想惊动人,于是从小门进入,让那些护院们先等着,他带着秀儿直接进入竹院。
「秦姨,秦姨。」
管事秦姨闻言出来,见是他,笑道,是忘了东西……」
「少爷不是要去鸳鸯谷,怎么又回来了,话未说完,注意到自家少爷脸色严肃,后面还带了个脏兮兮的乞儿,「少爷,这是?」
「秦姨,你给她梳洗一下,顺便找件衣服让她换上,整理干净了,带来书房。」
「秦姨。」那乞儿怯怯开口,「我是秀儿。」
【第九章】
「姑爷?」
「进来吧。」朱时京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坐下来,好好说清楚。」
秀儿梳洗过后,精神好很多,也不再像刚刚见面时那样惊恐与慌张,见他要自己坐下,便乖乖坐下。
朱时京告诉自己不可急,不可发火。
他看得出来,秀儿此时十分畏缩,只要他稍稍急躁了,她可能就会害怕得什么也不敢讲。
几次深呼吸后,他缓缓问,「你说诗诗没死,那她现在在哪?」
「在城东破庙。」
「你们住在破庙?」
「我们在那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不来找我?」
「小姐不肯的。」秀儿嗫嚅道,「她说,不想见姑爷,宁愿姑爷想起的她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柳诗诗。」
不想见他……
见到秀儿时,他以为是个乞儿,那么诗诗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夏日大雨,她在莲花池旁的凉亭里,穿着粉色的齐腰襦裙,听见他的声音,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后来很多次,他梦到诗诗都是这个画面,倾国倾城。
「她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要说死了?」
「成亲前,老爷有个朋友来家中作客,后来也不知怎的,让他看到小姐,因为小姐长得好,那人居然就这样生了歹心,趁着晚上闯入小姐的闺房,把我打晕了,就……」
朱时京握紧拳头。
秀儿拨开头发,露出长长的一道疤。
「等我醒来,什么也来不及了,那人无耻,说小姐既然已经失了清白,就跟了他,但小姐说宁死也不跟他。」秀儿继续说着,「原本夫人的意思是,想个办法在新婚之夜瞒过去,可小姐不肯,表示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不能嫁你,要老爷写信跟你说,她病死了。」
傻子……
柳诗诗,枉你聪明伶俐,原来是个傻子——若他知道,只会更加爱护她,有生之年绝不会提此事……
朱时京深吸口气,缓缓问,「那她这几年都在哪?」
「那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姐说咽不下这口气,要找他算帐,于是我们带了钱,便沿路找过去,找了两年多,终于找到那畜生,可那畜生不论出入身边总是人多,无法下手,第一次失败后,他更小心了,我们又没学过武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找机会,就这样又跟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杀了他……」
秀儿说到这里,突然哭出来,「姑爷,小姐那五年,想清楚很多事情,听说你一直未娶,她说等她给自己讨了公道,便要来江南跟你解释所有的前因后果,然后问姑爷还要不要她,可没想到我们到了江南,却刚好遇到朱家在城西摆流水席,说是三少爷成亲,给乡亲沾沾喜气……
「我们这五年走遍大江南北,小姐身体越来越差,是凭着一股气才能坚持到江南,一听姑爷成亲,整个人便倒了下去,我们的盘缠早已用尽,只能先待在破庙里,虽然我有托人带口信给老爷夫人,没想到老爷夫人知道小姐杀了人,怕被连累,竟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小姐精神本来已经不好,知道连爹娘都不认她,便开始有些疯疯癫癫,有时会清醒,但总是胡言乱语的时候多……可是每次我提到要找姑爷帮忙时,小姐好像就会清醒过来,哭着说不要。」
朱时京心里痛极了。
原来过去六年,诗诗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是千金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了,居然……
「带我去见她。」
「秀儿不敢求姑爷接小姐入朱府,只求姑爷看在昔日情分上,给小姐寻个可遮风挡雨的住处,再给秀儿一些小鸡小鸭,秀儿会养小姐。」
听出秀儿似是不想让他和诗诗接触,他更是担心,执意要秀儿带路。
然而直到在破庙见到诗诗,他终于了解为何秀儿不愿他们相见。
诗诗双眼无神,一身肮脏,挺着约莫有六七个月大的肚子,见到他好像也不认识,表情空洞。
秀儿哭说,「我之前有找到一份在酒楼帮忙的工作,那老板知道我没有住处,便表示我可跟生病的姐姐一起住在杂物房,谁知道他根本不安好心……」
朱时京不禁握紧了拳,眼眶泛红。
鸳鸯谷里,桃花沿着三千河散步,花花在她身边跟前跟后,蹦蹦跳跳,看起来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