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程可凉捡到宝石那天,牠才手掌大小,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在小区的角落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养我吧,我吃不多,而且我很乖。

她被那样可怜兮兮的眼睛看得有点动摇,感性的那一面想着,是啊,牠这么小,能吃多少?何况听说猫很爱干净,会自己打理自己,如果有猫咪作伴,应该也不错……但很快的,理性的那一面出现了,清醒点,程可凉,妳不能养宠物。

她是孤儿,靠着半工半读才有办法念大学,连养自己都很辛苦了,绝对不能养宠物,猫咪要吃要喝、要打预防针要做结扎,猫咪没有健保,却也会感冒,也会流鼻涕,这些都是开销,她绝对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养了这个花钱的小东西……

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可以硬着心肠离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小猫喵的一声,转过头,看见小猫在微微的发抖。

三月,天气还很冷……

程可凉叹了一口气,蹲下,对小猫伸出手,「来吧。」

猫咪摇摇晃晃爬上她的手,又叫了一声,然后示好般的对她轻轻晃了晃尾巴。

回家拿条干毛巾将小猫擦干,想想家里也没东西给牠吃,于是上网查了一下最近的兽医院,就带着牠往那里去了。

在兽医院洗了澡、打了预防针,顺便买了垫子、猫砂、奶粉、奶瓶——兽医师说,猫咪最多才一个星期,还没断奶,现场示范了怎么喂奶。

小家伙显然饿很久,才一分钟就把牛奶喝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她开始上猫咪论坛学习相关知识,小猫就在桌子上走来走去,偶尔过来蹭蹭她的手,喵喵几声,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程可凉想了想,就叫宝石吧。

程宝石,挺可爱的。

没几天,美琪跟安安到家里来做报告,两个女生看到这只黄色虎纹小动物,兴奋得伸手就要抱,宝石却不给人碰,只在程可凉脚边转来转去,她怕人多踩到牠,把牠放上床铺,没想到宝石又开始对着她们的方向喵喵喵,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样,她只好再把牠抓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美琪跟安安看了,忍不住嚎叫,「好可爱!」

养了几日,程可凉也有感觉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抛弃过,宝石很黏她——每天回家,才把钥匙放入钥匙孔,就会听见急切的喵喵喵声,打开门一定看到牠在脚踏垫上,抬着小脸看着她,小小的尾巴轻轻的晃着,等她抱牠。

如果她有一阵子没有理牠,牠就会发出很哀怨的呜呜声,只要她摸摸牠,宝石马上又会卷起尾巴开心起来。

没人在是这样,有人在更是。

宝石很会争宠。

完全的撒娇行为让美琪探过头,脸上完全是女生看到萌物的那种粉红色,「牠多大?」

「不到一个月,那天量体重还不到三百克。」

「好小。」

「牠现在应该有三百五十克了吧。」

「三百五十克也还是很小啊。」

真的很小,还是没手掌大,每餐只喝那么一点牛奶——当时程可凉没想到,这小不拉叽的东西后来会长到六公斤那么肥。

一年后,原班人马在原地做着其它门课的报告时,美琪看着开心得满房间乱窜的宝石,满脸赞叹的说:「程可凉,妳好厉害,妳把小猫养成了飞天迷你猪。」

程可凉张大嘴巴,想反驳,但看着宝石那一身晃来晃去的横肉,四只媲美猪蹄的猫爪,只能叹了一声。

「牠现在一餐吃多少?」

「一碗猫粮。」

「海碗吗?」

「也没有很大啦……就……一点点大而已……」她越说越小声,「我现在每天早晚都跟牠玩,让牠运动运动……」宝石现在竟然有六公斤啊,不是六台斤,一身肉。

「还不如让牠少吃几口,也帮妳省点饲料钱。」

「牠也没吃多少。」

美琪大笑,「程可凉,妳现在完全是一张母鸡护雏的脸啊。」

程可凉哼哼两声,「以后妳自己养小猫小狗就知道了。」

小动物真是太神奇了,开始时,牠们是宠物,只能睡宠物床,也不能在桌子上吃饭。然后有一天,会觉得自己是牠的妈妈,完全不介意牠躺在自己的外套上,也不介意牠把自己的枕头踩来踩去。

衣服上沾到了猫毛是小意思,专门吸附宠物毛的「魔力卷」在身上滚一滚就好了,哪只猫咪不掉毛呢?

天冷时,宝石会因为笔电有热度而横在笔电键盘上,即便是这样干扰她工作的行为,她都觉得真是可爱死了,边想着怎么有猫这么肥还这么怕冷,边把宝石抱起来乱揉一通后塞进被子,听牠不爽的喵喵叫,她也觉得很乐。

刚刚把宝石捡回家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中邪了,明明就是超级穷学生,居然还养猫,可现在她却觉得养牠好值得。

知道家里有人,不是,有猫在等门,感觉都不一样了。

有时候她会故意去捏宝石的脸,宝石总挠着前脚,叫得大声,但是爪子却收得好好的,宝石抓墙壁、抓沙发、抓垫子,但从来不曾抓伤她。

有时候很累,进家门后就直接往床上倒,宝石会跳上床,趴在她身边,把脑袋往她怀里拱,她就笑了。

虽然宝石不会说话,可是她知道,牠懂她。

程可凉的父母早年因为交通意外过世,比较大的两个叔叔都结婚了,婶婶也都不愿意接纳她,于是她一直跟着未婚的小叔,小叔为了照顾她,还跟当时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未婚妻无法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五岁幼儿,要小叔两者择其一,小叔无法丢下她,只好忍痛跟相恋多年的女子分手。

小学五年级时,小叔终于结婚了,然后她的堂弟、堂妹们很快的来报到。

她国中毕业时,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可凉、可茜、可浩、可君。

小婶很为难的跟她说,家里经济不好,她高中可能要申请助学贷款才能念。

程可凉知道,小叔小婶是真的没办法才这样跟她说,一份薪水要养四个孩子真的太困难了,何况家里也很小,两个房间要住六个人实在有点勉强。

她把家里的情况跟老师说,问有没有办法申请补助或者奖学金,一向疼爱她的班导替她打听过后,建议她一样去大考,只要成绩好,会有私校愿意让她免费就读,若成绩真的很好,还会给予高额奖学金。

于是她凭着可以录取第一志愿的分数进入一间私校就读,不但学费全免、提供三餐跟住宿、每个月还有三千元的零用金,校长还告诉她,如果将来能录取前面几所国立大学,有百万奖金。

搬入私校宿舍那天,她就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她一定要拿到那一百万,她会很克难的念完大学,然后申请研究所,再以研究补助费拿硕士学历。

后来,她果然以优异的成绩申请进入第一志愿的大学,私校校长也很干脆的在她拿到入学许可的隔天把钱汇入她的账号,可没想到扶养她长大的叔叔却在这时候出了车祸,车上还有才两岁的可洋。

叔叔没能撑过,而小可洋在昏迷两个多月后终于醒来。

那一百万付完医药费之后所剩无几。

计划生变,可她还是想要继续往前走。

六月时,程可凉已经在学校附近找好了住处,并且应征一间在线游戏公司的客服,工作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负责响应一些无法加值游戏点数,或者无法登入的问题,如果问题有涉及宝物消失之类的程序部分,就要把电话转给值班工程师。

上班第二个星期,程可凉就发现了,发现一样是工作八小时,客服跟工程师的薪水完全不成比例。

她的时薪是一百三,工程师却是四百起跳,五百、六百的也大有人在。

重点是,其中一个值班工程师还小自己一岁。

那个人叫李国邦,她一直以为李国邦只是娃娃脸,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娃娃脸,他是真的很小。

听说他也是家境问题,所以一直是半工半读。

她提议由他教自己编写及修改程序,她则以加倍时数的英文补习当回馈——她知道李国邦无法负担私立大学学杂费,但以他的英文程度要考上国立,有点难度。英文跟其它科目不同,基础没打好,想学,只能重新回去打基础,而他跟她一样,没有那样多的时间重来,也没有那样多的金钱去补习。

李国邦高中时已经取得多项计算机相关资格,也写了几个付费下载的程序,而程可凉高二时多益考试就已经突破九百分,雅思则在老师的特意指导下,拿到最高级数,因为表现优异,当时私校校长还另外给了她一笔爱校奖金。所以两人教授彼此都是绰绰有余。

整整一年,他们都将班表排在一起,都是大夜,相较于白天,电话比较少的状态。

李国邦教她从看懂计算机语法开始,编写、找错、修改;她则拟定计划表,从名词跟be动词开始讲解。

两个差不多出身的人都知道这是影响将来的学习,因此都很努力。

一年后,李国邦考上南部的一所国立大学,程可凉则在他的指导下考取了几张计算机相关证照。那个九月,他到南部去,她则凭着那几张证照接了李国邦的位置,开始每天深夜,带着耳机在线上帮玩家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另外,她自己架了一个网站,专接各种零散的案子做,点餐系统设计、服饰仓储存货、购物车系统、旅馆的住退房系统……等等,也兼做MSN英文对话练习,薪水加上这些外快,一个月大约有六、七万的收入。

每个月她都会转三万块到小婶的账户里——小叔留下四个孩子,学费、房贷、吃住,小婶一个人的薪水根本无法负担。

大叔、二叔都叫她不要这么傻,存点钱,要为自己打算——程可凉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想,当年小叔决定照顾她这个遗孤时,他们是不是也叫小叔「要为自己打算」?

真可怕。

需要帮忙时跑得远远的,连过年都不敢来看她,生怕她会要求金钱协助;当发现这个侄女念的是最好的大学,多益跟雅思都测出极好的成绩,还在一间有名的在线游戏担任程序维修工程师时,马上又跳出来做慈爱长辈样。住在台北的二叔还一直劝她把小窝退掉,搬到他家住,不用房租水电,一家人可以互相照应。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知道二叔夫妻俩在市场摆摊卖卤味,最近摊子不远开了一家连锁店,生意一下掉了好几成,于是将营业时间拉长,大人可以熬,可是,家里孩子都才十几岁,无法自己照顾自己,要人帮忙家务跟接送,晚餐也不能老是外食,而且老大的英文跟数学都不好,必须补习跟上进度。

她会骑车、会煮饭;家务没问题,念的是一流学府,国高中的英数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这才是「一家人互相照应」的真相。提供食宿,就想要一个免费女佣兼家教,最好女佣还能把打工的薪水拿出来补贴房贷,顺便给堂弟妹一些零用钱,那一切就完美了。

程可凉虽然才二十出头,但已经很懂人情冷暖了。

她没去说破二叔二婶的别有用心,只说一个人住习惯了,而且小窝就在学校跟公司的中间,上班上学都很方便。

二婶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还一直说,一个女孩子单独住在外面,怎么想都不放心,还是一起住吧。

她并不需要这种别有用心的亲情。

她真正的家人是小叔一家。

小叔小婶一直对她好,即使后来要她申请助学贷款,她知道那也是没办法,家里的环境她是知道的。

他们没办法再多挤出一分钱了,可他们从来没要她放弃学业。

读私校的时候,小婶总跟她说,住宿手洗衣服太累了,放假时带回来用洗衣机洗比较快。

她看着可茜、可浩、可君,可洋出生,五人的身高都依照年代刻在墙壁上,他们就是一家人。小婶从来没有开口要求她帮忙,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不方便住宿舍,又为了安全所以选择比较高级的小区,她会给小婶更多。

什么叫做「为自己打算」?

当初小叔义无反顾替她处理爸妈留下的各种问题、带她回家,甚至在当时未婚妻以退婚要挟他把年幼的自己送去育幼院时,可从没想过为自己打算啊。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宝石这几天很烦躁。

因为寒流走了,春天来了,小区里不知道何时溜进了几只漂亮的野猫,楼下野猫喵喵叫,宝石也跟着喵喵叫。

程可凉进出门时开始特别小心,生怕宝石一不小心溜出去谈恋爱,带回女朋友,然后生一窝孩子给她。

一只巨无霸已经很花钱了,她可无法再负担一窝猫猫。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关好窗户、进出注意,不让牠有机可乘。

想当然耳,宝石更加烦躁。

于是有一天,她回家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门明明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小猪仔般的宝石居然挤了出来,三两步往外跑,她放下东西赶紧追。

五分钟后,顺利在小区草坪寻获逃猫。

刚开始宝石还一直往凉亭那望去,后来被她拎着脖子训了一番后,终于乖了。

「再逃一次家,我就不要你了,知道吗?」

喵呜~

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宝石只好每天在家里奔来奔去,在柜顶走走,又跳下来,在她腿边待个三十秒,咻的一声又往阳台去。

窗台、地板、洗衣机上面,跳,跑,跳,跑。

其间,故意打翻饭碗两次,抓破垫子一枚。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

那天是星期三,程可凉趁着下班跟上课中间的空档,赶紧把积了几天的衣服洗一洗,没想到晾衣服时,宝石突然窜出,死命咬住她刚刚洗好的运动鞋,好像那只鞋子是牠的世仇一样,嘴巴咬紧紧、表情恶狠狠。

她试图取下鞋子,可巨猫头一撇,就见那只鞋子随着这个动作往窗台外飞去,还来不及教训近日脾气暴躁的宝石,就听见一声「啊」,然后有东西倒下的声音。

打到人了!

程可凉探出窗台一看,看到散步道上倒着一个男人、一台脚踏车,还有一只显眼的白色鞋子。

把宝石赶回房间,她连忙下楼。

拜托,千万不要有事。

大概是听到她的祈祷,当她奔下楼时,男人已经自己坐起来了,揉着头,显然那是第一冲击点。

还好没有头破血流,她稍觉放心,「你还好吗?」

「还、还好。」

听见男人回答,她松了一口气,「有没有受伤?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不用,我没事。」

男人说着就要站起来,但很显然的冲击后遗症导致他重心不稳,摇晃了下,程可凉见状连忙扶住他。

「你住哪一栋?我送你回去。」

她住的这个小区算是中高级的,保全工作很彻底,门禁森严,除了磁卡还需要密码才能进来,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这人又在散步道上骑脚踏车,显然是晨间运动,除了住户,不可能会是其它人了。

只是他们这个小区有点大——十二栋大楼,每栋都超过三十五层,保守估计超过一千个门牌,实在很难知道他住哪里。

「我住在……」男人话未说完,看起来又快要往旁边倒去。

程可凉看他晕乎乎的样子,有点担心,「还是叫救护车吧。」

「不用,坐一下就好。」

坐?这里是路中央啊,而且看起来快下雨了……她想了一下,提议,「到我家休息可以吗?等你好一点,再打电话给家人,请他们来接?」

男人欣然接受,「麻烦妳扶我一下,头有点晕。」

程可凉点头同意。但他坐在地上的时候还不觉得,一站起来,妈啊,竟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到他的肩膀,好难扶……

千辛万苦把这个庞然大物拖回小窝,她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看他闭着眼睛,她想等会再问他电话号码吧。

宝石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居然躲在棉被里,一声不吭,她看了忍不住想,笨猫,猫在被窝里有什么用,尾巴在外面啊。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十点,她还有两个小时,虽然沙发上有个「意外」正在休息,但她还是决定如期完成计划——期中报告的资料收集。

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正预备打开计算机时,沙发上的男人说话了,「可以给我一杯吗?」

声音有点低,还满好听的。

「我只有速溶的喔。」她每次喝咖啡时都会觉得,自己也许是这个高档小区里唯一喝速溶的人。

她不是有钱人,住在这里单纯是安全需求。

「不要紧。」男人说,「我喜欢浓一点的,不要糖。」

于是,程可凉照他说的弄了一杯无糖浓咖啡。

闻到香气,男人睁开眼睛,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程可凉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喜欢速溶的味道,但还是很有礼貌的又喝了两口才放下杯子。

「好多了?」

男人点点头,温和一笑,「好多了。」

幸好。

问了名字电话,把人送回去,应该就可以结束今天早上的这场意外,再找下资料,她也差不多该去学校了。

「我叫程可凉,你呢?」

面对她的问题,男人笑了笑,「我叫……叫……」开口,笑容消褪。

看男人似乎有口难言,她颇感疑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中文不好啊,就算是中文不好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讲不出来吧?

「有件事情要跟妳说。」男人很平静的看着她,「那个,我好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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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王子变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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