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买吧、买吧，求求你们，买吧……

汪天妮在心中不断的哀嚎着，所有能说的好听话她都说完了，只能在心中默念，祈祷透过念力，能让眼前这对正在挑选婚戒的新人买下她的推荐款。

准新娘端详着戴着戒指的无名指，问向准老公，「嗯，你觉得好看吗？」

天妮心想，当然好看、太好看了！能配得上您这双纤纤玉手的，就只有这只戒指了。

男人点点头说：「还不错。」

闻言，天妮不满地在心中大吼，婚戒耶，怎麽可以只讲还不错，再夸夸她，只讲还不错，这样她怎麽会高兴。

果然，女人听到未来老公这样说，兴致立刻少了一半，「是喔，总觉得亮度不够，再看看好了。」

喔不～

你这可恶的男人，一定要这麽省字吗？多说几句会怎样啦，很漂亮、很适合、戴起来很好看、将来有能力我会买更大的给你……要这样说才对啊，唉喔。

眼看准新娘摘下戒指递还给她，饶是心中在淌血，天妮也只能撑起微笑，扼腕的送两人到专柜入口，鞠了营业腰，「不好意思，没能让您满意，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为您服务。」

看着客人马上转到隔壁柜的背影，她只觉得肩膀更僵硬了。

她的业绩一向不错，底薪加上奖金，除了足够生活开销，还能小存一点，但这个星期不知道为什麽，连最便宜的擦拭布都没能卖出一条，在「星光钻饰」任职的四年间，不曾有过这种事情，以前最糟纪录也不过四天，这次居然突破一个星期，柜长的脸色真的好难看……

回到柜上，同事可妃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他们没买？」

天妮苦笑摇头。

可妃傻眼，「那女人试戴时不是还很夸张的说，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戒指？而且是她的生日月，给了九五折耶。」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难相信。」

天妮这几天业绩有点撞墙，於是当这对新人如此欣喜而迫切的出现时，其他同事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上前抢客，希望她能在这星期的最後一天开张。

中间可妃还稍微瞄了一下，女人的表情很是高兴，她们身为柜姐，可以说阅人无数，客人露出那种笑意，几乎等同成交，没想到……

「女人是真的很高兴，可是那男的用『你高兴就好』的脸说『还不错』，好像结婚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那女的大概有点受伤，兴致就降低了。」

可妃啊的一声，懂了。

「虽然说看得多，但有时候真的也会觉得很奇怪，这女人是自己想结婚的对象吧，结婚是想在一起过一辈子，为什麽会表现出一副只是来付钱的样子呢？谁想在戴婚戒时听到还不错这种烂评语，如果他只能说三个字，应该要说很好看才对。」天妮一边把刚刚放回展示柜内的钻饰调整到更好的角度，一边说：「你觉不觉得我该去改运一下？」

「改、改运？」

「嗯啊，现在正值周年庆，我去年这时候的业绩可是翻倍算的，但今年整个好差，也不是买气差，但不知为何，我接的客人都不买。」

星光钻饰是高档珠宝店，而在这间百货公司设置的又是旗舰级的店中店，总共有三十坪的展示空间，来客量及成交金额是同类型专柜中的第一名，就算最冷门的时段，也有五个以上柜姐站驻。

天妮的业绩一向位列前段班，但自从这个月周年庆起跑後，她就一直挂零。

她的接待方式没变，一样小家碧玉的笑容、温柔的声音、站在客人的立场为他们考虑，但就是没人掏出卡片来，她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该去拜拜。

「不用吧，才一个星期，我以前还有过半个月呢，明天是周六，生意一定会好啦。」可妃安慰道。

「可是我最近运气真的有点不妙欸。」

「不过小低潮而已。」

「不是，从我大三休学住到现在的那间套房，都八年了，连东门线开通房东都没涨价，可是上星期他突然跟我说，儿子媳妇要回国，要我半个月之内搬家。」

正在喝茶的可妃忍不住噗了出来，「这麽土匪？」

「你说，房东只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还要上班，哪有空去找离上班地点不会太远、又距离勤勤的安亲班近的地方。」

勤勤的安亲班是她多方打听才找到的，最晚可以托育到十点半，对於从事服务业的她来说，实在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那怎麽办？」

「还好元薇前阵子刚好怀孕，一听到我急着找地方搬，就提前搬去她男朋友家住了，我跟勤勤先睡她的房间，心心也帮我打了电话给房东，房东才把押金退还给我。」

可妃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虽然房东很过分，但还好你两个朋友这麽够意思。」她常听天妮提到这两个名字，所以并不陌生。

说起朋友，原本闷闷不乐的天妮总算展露笑容，「嗯。」

她跟元薇、李心心本是大学同学，个性虽然不同，但说起话来却意外的契合，是系上当年有名的三胞胎，升大三的那个暑假，她意外怀孕，大她两岁的男友却没有想要承担的意思，她对他心灰意冷，可又舍不得孩子，执意生下来，家人对她的决定百般不谅解，选择断绝关系，那时候她几乎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幸好元薇跟心心选择了最实际的方式支持她—她们找到相邻的公寓，元薇跟心心住一间，她跟即将出世的宝宝住隔壁。

做了这个决定，钱变成首要之急。

她跟世家男友情浓时，对方曾经送过一张提款卡给她，她一直没用，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後来便也忘了，一直到搬家那天，才从旧皮夹中看到那张卡片，正犹豫要不要还，心心却很直接的说不准她还。

「送你就收着，我们三个身上加起来还没十万块呢，小孩子只要一生下来，什麽都要钱的，尿布奶粉钱、保母费、幼稚园……一堆有的没的，干麽跟他客气，骨气是什麽，能吃吗？既然要生，就想想怎麽样对孩子最好吧。」

她後来一直很庆幸自己听了心心的话，因为那张卡片里的金额的确让她放心很多，能够安心待产、安心养育，她足足当了两年多的专职妈妈才开始找工作。

进入星光钻饰，是心心一个堂姊介绍的。

同事们个个舌粲莲花，相对之下，她的口才就一般般了，说的都是职前训练教的，刚开始还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没想到她这种温和的推荐方式，客人的接受度倒是很高，每半个月换一张的业绩表，她总是在领先圈里—除了现在，已经七天了，一张贴纸都没有。

天妮低声说：「我觉得应该去改个运，可能会好一点，柜长好像快要忍不住了……」

「因为柜长压力也很大，你知道我们对面那个五十坪的店中店要干麽吗？」

「不是说要进驻义大利皮件？」

「不是。」可妃左看右看，才小声说：「我中午听隔壁的人说，也是要开珠宝首饰类的。」

原来是同业，难怪柜长这几天总是一脸肚子痛。

可妃又再东张西望後，低声补充道：「是『白金玫瑰』。」

天妮一听，顿时理解柜长的心情了，因为她也觉得肚子痛了。

星光钻饰虽然知名度高，却是新兴品牌，精致、时尚，消费者还没建立起品牌忠诚度。

但白金玫瑰就不同了。

白金玫瑰来自英国，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百年前专门为贵族女子打造饰品，至於一般商贾，就算出价再高，也无法换得白金玫瑰的一只戒指或者一只手镯，这样的高傲增加了它的传奇色彩，现在的白金玫瑰虽然没有百年前那样不可轻得，但为了保持它的尊贵，依然采取以量制价的方式，每一款饰品都是手工制做，绝不量产，典雅贵气的设计，更是成为许多名门望族的最爱，甚至一代一代的延续下来。

不是她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星光钻饰真的还不能跟白金玫瑰比啊！

「他们在欧洲都已经杀遍天下了，干麽来我们这边？」

「就是欧洲杀完了，所以杀过来啊，哪个商人会嫌版图小呢，巴不得火星都有分店才是真的。」

天妮拍拍自己的脸，「我决定了。」

「好好振作？」

「不是，放假时去改运。」

可妃想笑，「你还记着这件事啊？」

「当然，房东突然逼我搬家、一周没业绩、对面又要来个史上最强的敌人，我不去改不行，等我诚心的拜完，上天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意，让我时来……」

嗯？怎麽觉得有点毛毛的、凉凉的……看了看手臂，吓，鸡皮疙瘩。

什麽怪情形？

可妃看到她一脸困惑的左看右看，不解问道：「怎麽了？」

「我……」

天妮还没说出来，就看到可妃一使眼神—有客上门。

她立刻转身，哇，一次来五个人！根据经验，这样的阵仗通常是来挑选商务礼品的。

话说她曾经接过一次梦幻单，三百个奖励员工的戒指，每只定价是十五万，那佣金，喔，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如梦似幻、轻飘飘的。

而这五个客人就给她这种感觉。

不成双成对、没有亲密肢体接触，男西装、女套装，百分之九十是商务礼品，少则二、三十万，多的话，上千万都可能……

然，她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就见玉芳跟美卿两人就着地利之便，一马当先向前冲。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要找什麽样的饰品呢？」

大波浪的女人说：「名片夹，要有钻的。」

玉芳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好的，这边请。」

天妮扼腕。

果然是商务礼品，他们家有钻的名片夹很贵，如果……吼吼吼，为什麽她要站在柜子後面呢？刚刚要跨出去的时候裙角还被柜角勾到，又耽误了一下，如果她刚刚送走那对客人，就一直站在门口，那，呃……

可妃苦笑，「你真的该去拜拜了。」

「真的哦。」天妮看着被勾破的裙角，「讨厌，我最不会缝衣服了。」

「拿去改衣服那边请阿姨帮你。」

「我才不好意思，这种应该是自己手缝就可……」

话没说完，就见到可妃又是一个挑眉。

天妮瞄了一眼玻璃框架，果然从反射镜面看到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走过来，看样子是刚刚那个商务团的其中之一，大概觉得无聊，所以没参与讨论。

这种客人通常只是无聊逛逛，买的机率低，但不要紧，至少让柜长看到她有认真工作就好。

天妮立刻又转过身，绕过柜子，向前走了几步，「欢迎光……临……」

欧买尬，这西装男人，她认识……而且，不只是认识而已，他叫苏正东，今年应该三十一。

天妮终於知道了，房东突然要她搬家、七天没有卖出一项东西，那都不需要改运，当一个单亲妈妈在工作场所，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孩子的爸爸，那才真的需要改运。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热恋的时候，还有他说，对她的感觉是可爱，而不是爱的时候……

自从勤勤出生，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了，都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记忆会在瞬间翻江倒海而来，一幕又一幕，几乎是在认出他的那一刻，把所有关於他的记忆都想了一遍。

原来时间什麽也淡化不了，原来自己没有忘……

虽然回忆如跑马灯，但此时也不容她风花雪月了，天妮只能虚弱的希望，事隔多年，对方不要记得自己。

「您好，请问需要些什麽？」她尽量让微笑看起来自然，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这样「自然」。

「有没有样式简单的领带夹？」

说完，男人看向她，然後略过她的脸，没有停留，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中一样……是真的把她忘了吧。

天妮打起精神，「有，这边请。」

虽然感觉很复杂，但绝大部分还是庆幸。

还好他忘了。

幸好，他忘了……

把他引导到放置领带夹的柜前，天妮将灯座转了向，让柜子里的饰品更显清楚些，深呼吸，她尽量保持语气如常，「我们目前有这几种样式，请问您比较喜欢哪一种？」

「推荐一个吧。」

她打开柜门，小心取出中央的那个盒子，「这个设计叫做『琉璃院』，您看还可以吗？」

男人拿起来端详，表情不置可否，「有没有什麽典故？」

「这是设计师去京都旅行时得到的灵感，中间这道绿色采用的是翡翠，模拟夏天的时候，琉璃光院的地板所映出的绿色树景，样式很沉稳，除了领带夹之外，还有袖扣，是成套的设计。」

男人端详领带夹的当下，天妮也忍不住端详着他。

世家公子，果然还是很得天独厚的，三十一岁了，也不是很显老，不知道结婚了没？呃，结了，戒指虽然不大，但还是很闪的。

对象应该是哪个集团的千金吧，唉，全世界只有她这麽天真，以为他对她是真爱，没想到居然是可爱……

男人突然抬头，天妮来不及反应，四目交会，她愣了一秒之後，才挤出营业笑容，「您还满意吗？」

男人把领带夹递还给她。

天妮微笑接过，心想，看来是不太满意。

正想着要不要帮他介绍欧洲的设计师款时，没想到男人却说：「帮我戴上看看。」

「呃……好。」

她伸长手，拉过男人的领带，轻轻的夹了上去，再稍微调整一下，「如果是户外的话，翡翠会更漂亮。」

「就这个吧，不用包装了。」男人掏出信用卡。

天妮接过信用卡，脑海中顿生一个念头，心心说的真好，骨气是什麽，可以当饭吃吗？

震惊过後，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总算在周年庆开张、总算可以在业绩表上贴贴纸了。

「好的，谢谢您。」

「苏正东？」元薇睁大眼睛，「是那个苏正东？」

天妮点点头，「就是他。」

「他没认出你？」

「没有。」

李心心一脸怀疑，「装的吧？」

「他跟我装这个干麽。」

当他们那行人走了，柜长也过来小小的表扬了她一下之後，天妮趁暂时得空，立刻拿起手机，打开「姊妹悄悄话」聊天室，发了讯息：今日一级状况，需要心理辅导。

元薇在一分钟之内回了：晚上回小窝，爱你。

稍晚一点，心心也回了：了。

天妮真的觉得一切都是命运安排—苏正东出现，她需要找人聊一聊，而勤勤今天刚好去参加同学的庆生派对，要九点过後才会回来，小窝里只有大人，还有一只已经十一岁的猫咪。

打开门时，元薇已经弄好晚餐了，看到她进来，立刻迎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你还好吗？我好担心你。」

天妮没回答，倒是笑着弯腰摸了摸她的肚子，「感觉又大了不少。」

元薇摸摸肚子，也笑了，「我妈说五个月後会长很快。」

看了那一桌子菜，「你自己去买菜？不会吧。」她生过孩子，知道怀孕辛苦。

「孙霁跟我去的啦。」

孙霁跟元薇是大学班对，他是温文有礼的富二代，她则是校花，羡煞很多人，在人人看好情况下，却让大家跌破眼镜的在毕业没多久分手。

去年，孙家入股了元薇工作的「核心科技」，就这样两人意外的重逢，然後续写了中断的爱情故事。

他希望元薇搬去他家住，但她觉得两人还没结婚，这样不太好，却没想到天妮的房东上星期要她赶紧搬家，元薇眼见朋友找不到地方，这才匆匆搬家。

孙霁後来还送给天妮一盒玩具，说谢谢她。

天妮一直很为元薇高兴，朋友这麽多年，她真的觉得孙霁是最适合元薇的，懂她，而且真心爱她，元薇有点傻气，孙霁却很精明，这样的两个人，再天生一对不过了。

「送你过来就走啦？」

元薇知道她是在对孙霁不好意思，笑说：「他知道我们今天是姊妹悄悄话嘛，又不是同学会，他在这里，我们大概什麽也不用聊了。」

两人说话间，心心也回来了。

三人认识多年，天妮也不来欲言又止那一套，待大家在饭桌前坐定後，就说：「我今天遇到苏正东。」

元薇跟心心闻言，皆感到不可置信，元薇的嘴巴张成字形，心心则是眉心紧蹙。

接着天妮简短了讲了下，两人如何对面不相识，他还买了自己推荐的领带夹。

元薇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那你还好吗？」

「感觉很奇怪，不太好，但又还好，没我想得那麽震惊，但也没我想得那麽冷静，没把他当一回事，但也没办法装作没那回事。」

「他居然没认出你？」元薇似乎很不能接受这点，「太过分了。」

心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样才好啊，反正又不是什麽值得叙旧的人。」

天妮也同意，「如果他想起来我是谁，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才好，打招呼、不打招呼，都尴尬。」

又不是分得心平气和，有什麽好相认？

心心问：「他看起来怎麽样？」

「还是那样。」

心心跟元薇哦的一声，懂了—痞子。

「不过今天穿了西装。」

两人又是哦的一声，穿了西装的痞子。

「然後，他结婚了。」天妮比了比无名指的位置说，「虽然不是什麽超级大方钻，但确定是婚戒没错。」

看到天妮脸上有那麽一丝怅然，看着他们交往、看着他们分手的心心安慰道：「但你有勤勤啊，『全世界我最爱妈咪了』，根本是幼儿界的典范，追你的人又没有断过，只要你想要，随时可以结婚，但，这麽可爱的儿子可不是随时可以有的，你才是人生赢家，好吗？勤勤优秀贴心，连我都想要一个了。」

天妮马上露出笑容，「勤勤真的很可爱。」

见她总算恢复一些元气，两个好友连忙点头，表示全力赞同。

「勤勤」这两个字就像仙女棒一样，只要点一下，天妮就什麽烦恼都忘了，只会笑。

果然接下来，天妮就把苏正东的事情抛到脑後，开始说起勤勤昨天跟她说了安亲班的事情，心情明显转晴，艳阳高照。

稍晚，孙霁来接元薇回家，心心先行回房休息，没多久勤勤同学的家长也把孩子送回来。

帮儿子洗澡时，看儿子一脸开心的说着庆生会的情形，天妮瞬间把白天的事情忘了，等洗完澡，儿子从包包掏出饼乾给她—因为阿姨做的饼乾很好吃，所以跟阿姨多要了一份带回来给妈妈。

天妮拿着饼乾几乎要喷泪。

玩了一晚，勤勤一下就睡着了，摸着儿子的头，她心想，没错，结婚算什麽，我有儿子，我，才是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