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书谚看着她许久,直到愤怒的情绪逐渐被错愕给取代。
他慢慢放开了魏容恩的手臂,浮躁的以指耙梳了黑发,然后懊恼的转了个圈,最后挫败的走到一旁重整纷乱的思绪。
向来自诩联想力丰富的他,早该从她放慢说话的方式察觉出异样;然而就算他拥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仍然无法将她异常的行为与听障联想在一起。
是了,她听不见。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听不到册子掉落的声音。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在书局里没听见他重复三次“借过”。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唯一的联络方式只有电子邮件。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才会拥有一双无时无刻在捕捉讯息的眼眸。
她的反应,证实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充分表达她完全不知情。
她让他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竟然胡乱对一个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女孩动气。
魏容恩看着他错综复杂的表情,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平复情绪。
方书谚在重新整理过思绪后,回头正好看到她仍用着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像在等待他解释,眼底充满了纳闷意味。
“对不起。”他先道歉。
“嗯?”魏容恩不解地眨动美丽的眼睛,不明白他刚才明明还很生气,为什么突然又跟她说道歉。
“我为方才的鲁莽道歉,希望没有弄痛你。”
她下意识的抚摸隐隐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摇了摇头。
方书谚知道有许多听障朋友都是靠唇语来读取对方的语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仔细的说:“我是方书谚,‘四季’的收购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毫不吝啬的绽开了笑靥。
“谢--谢--你--喜--欢--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书谚从不懂什么花语,也不懂得用千娇百媚的花卉来开窍一个女人,不过当他看见魏容恩回以清丽动人的笑靥时,白瓣绿梗的海芋之姿就这么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
从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颜可以如此白净,宛如精雕细琢的水晶似的,如此无暇莹透、惹人心动,“清新脱俗”四个字用来开窍她再贴切不过。
“可以一块喝杯下午茶吗?”他终于付诸行动。
看着他的请求,魏容恩局促的抿了抿唇,视线飘浮的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书谚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因而倾身上前仔细的再说一次,“我很欣赏你的创作,中秋主题‘团圆’是我最新的一个主题,不晓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块坐下来讨论细节?”
魏容恩低垂着羽睫,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谢--谢--你--喜--欢--四--季。”
方书谚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复道谢的用意,以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却没想到他的靠近竟让她反射动作的退开一步。
她退缩的动作领她愕然,“容恩?”
“对--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读取他的任何话语,最后选择转身快步离开,重回她寂静的世界里头。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为她忽然离去而陷入了怅然若失的情绪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为失眠,所以他拨了通电话给阿毅,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内容全是那个叫做容恩的女孩。
从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聪属于后天性听障,她从小体质不好,十岁时因为发烧,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医院的住院医师,尤其是母亲事业心重,忙着国家考试,无暇顾及才会引发中耳炎,导致内耳部份神经纤维损伤,等到发觉听力异常时已经呈现六十分贝的中度重听现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经性重听”的状况较为复杂,治疗也较为困难,即使父母和他都是医生,也很难挽回她的听力。
后来容恩进国中时开始借由助听器辅助听力,努力让自己像一般人一样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毕业后听力退化到九十分贝,便放弃了普通联考和助听器,彻底进入寂静的世界。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听力损伤而放弃求学。隔年,经过手语、唇语的训练,她参加了“身障学生院校甄试”,顺利考上C大视觉传达设计系,再以优异的表现获得教授指定为艺术研究助教一职。
在容恩二十岁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竟是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关系。
面对父母突如其来的离异,自然对容恩造成心灵上的伤痛,促使她开始拒绝家人的协助,决定独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开始独来独往。
由于她是十六岁才逐渐失去听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字正腔圆的说话;不过,也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咬字方面才会特别专注缓慢。
知道了魏容恩这么多的事之后,他直觉就是“气”。
气阿毅知情不报,隐瞒了容恩失聪的事;阿毅却以不想因为听障一事徒增客户没必要的麻烦做为合理的解释。
气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对话就投以怒目横眉,自我摧毁努力建立起的诚挚友善印象。
也气自己行为失当,没头没脑的就想约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会被他唐突的邀请给吓跑,更何况是心思极度纤细又敏感的她。
最后,他还是气阿毅,气他哥儿们多年,竟然把他当成一般客户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会搞砸这一切。
记忆中,她不是特别美丽,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细密纤长的羽睫将灵透澄净的双瞳衬得宛如黑水晶一样,每眨动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声音,充满了表达含意的纯真灵气。
还有,她那直顺如缎的黑发,以及那一张透着雪白清丽的容颜,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显得格外清丽动人,细致淡雅。
如果真有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开窍像她这类型的女孩吧。
从她的眼神里头,他还看出了她的孤傲与倔强,而这两项“特质”绝对不适合在身形柔弱娇小的她身上出现。
明明两人就只有过简短的几句交谈,他却觉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许久的朋友,之所以对容恩毫不陌生,是因为那本手札让他透视到她的内心世界吗?
对容恩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收购她创意作品的买主,他如此积极的态度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呢?
阿毅说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只有几天会到大学协助教授作学术研究,偶尔会到父母工作的医院担任义工,其余时间则是待在她的住处完成委托设计。
所以他决定依照上次在医院巧遇的方式,来个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当初那样遇见化身义工的容恩。
方书谚倚靠着榕树旁的栏杆,站在“吸烟区”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着,目光微眯的直直锁着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毫无所获的度过,扑空的结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开始原形毕露。
连续三天,他都趁着送货之余呆在医院服务台等候,爱心泛滥的义工大婶怕他无聊,总会把家中从大到小的成长过程全搬出来细述,就连家里的吉娃娃也拿来聊,偏偏主角魏容恩这家伙硬是不肯出现,他也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偶尔配合大家的话题搭个几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续昨天的待续话题,应该是要讲到大婶那只吉娃娃结扎的事,他没兴趣,决定今天就窝在医院外头的吸烟区,准备抽一整天的二手烟。
“小伙子,又在等人啊?”
方书谚回头看了这三天来结识的烟伴朝这里走来,不由得苦笑地扯着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认识了义工大婶,还熟识了一个烟伴,只怕再这么枯等下去就连医院里的清洁工都快认识他了。
被书谚称作大叔的中年男子,也抽出一根烟加入他吞云吐雾的行列,“今天是第四天,你很有耐性哦。”
他给了大叔一副无奈的表情,“没办法,有求于人家,自然要拿出诚意才能感动对方。”
大叔赞赏的频频点头,“不错,我欣赏你坚持到底的精神,只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位女医师还是哪个小护士值得你连续多日等候?”
“咦!我还以为大叔从不探人隐私。”连续三天的相遇,只觉得这位年逾五旬的长者相当健谈,天南地北都能聊,就是不聊私人问题,没想到大叔还是敌不过好奇心驱使,终于开口探缘由。
“我跟自己说,如果那人值得让你苦等超过三天,那么肯定也会值得我一探究竟;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哪个单位的小姐,好满足我的好奇心了吗?”
方书谚看着医院大门许久,不想随便说出她的名字,直接换了个话题。
“大叔的朋友住在这间医院很久了吗?可以知道是挂哪一科吗?”
他不答反问的举动让大叔低沉的笑了起来,只见大叔才刚捻息手上的烟,马上又点了一根。
“你当真关心我的朋友?还是想探听我在医院里的人脉?”
方书谚佩服的扬起剑眉,不在乎被看穿的率性一笑,“大叔真厉害。我确实是想套大叔的话,不过我想大叔应该不认识她,因为她只是个偶尔出现的义工,并不是医护人员。”
“义工?”大叔露出了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的笑脸,“我女儿也是义工,要在义工队里找人,问我就对了,只不过义工有分为柜台咨询、老人体检、病房服务、资料处理等组别,你要找的人是哪一组的呢?”
“大叔果真是内行人,我完全不懂这个,只知道她--等等!”
方书谚顿了一顿,这才意会到大叔刚才透露了一个重要的讯息,“刚才大叔说……你女儿也是义工?”
“然后呢?”大叔挑眉忍笑的等着他的下文。
“请问,令媛的年纪?”
“不大不小,二五刚好。”
二十五?!
方书谚真的很不想发挥自己的联想力,偏偏大叔怡然自若的眉宇间隐藏着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实在让他很难不去联想在一块。
就在他拧眉愕然之际,一名身穿医师袍的男子突然从身旁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魏教授,终于找到您了。”一个白面书生型的实习医师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三分钟后与麻醉科罗医师约的meeting内容已经准备就绪,麻烦魏教授即刻前往八楼会议室一块研拟开刀细节。”
“好,我知道了。”
“还有,拜托魏教授少抽一点,要是让容恩知道了,我们这群学生又要被容恩怪罪没看紧您了。”
“嘘,最后一根。”魏忠华虽然口头保证,却丝毫没有说服力。
实习医生不敢多嘴的离开现场,要是真被魏教授的女儿瞧见了,只怕又会被当成了共犯一块问罪。
魏忠华在学生离开之后,才回头看了小伙子一眼,笑而不语的表情充满了兴味。
方书谚只能苦笑的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容恩的父母在这间医院任职,却没想到连续三天的烟伴就是魏容恩的父亲,真是深受打击。
“她会来吗?”他无力地问。
“我不知道,她想来自然就会出现。”魏忠华说的是实话,他向来不管女儿的行踪,尤其是女儿的。
“是吗?”方书谚颓丧的叹气。“看来我今天又白等了。”
魏忠华打量着他,从他的态度直觉猜想到一号人物。“你就是方书谚?”
方书谚讶异抬眸,“容恩跟您提过我?”
“不,不是容恩,是明毅跟我提过。”
方书谚失望了一下,“原来是阿毅,希望他没有说我的坏话才好。”
魏忠华因为书谚失落的表情而忍俊不禁,“阿毅只提过他有个军中朋友很直率,各方面和容恩都很像,他一直很想介绍你给容恩认识,偏偏容恩那丫头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始终都没给他回复。”
“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你们会不清楚容恩的行踪?”
对于这点,他有必要解释清楚,以免让小伙子产生误会,“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刻意掌握彼此的生活,探索彼此的隐私,联系方式全靠电子邮件了解近况。”
方书谚听了,相当不敢置信,“你们还真是很另类的一家子。”
“是啊,就因为我们的亲子模式相当摩登,所以一直都是聚少离多。”魏忠华深深的吸了口烟,又重重的吐了一缕烟雾。“不过年纪越大似乎就愈不适应这种亲子模式,反倒期待逢年过节团聚时的热闹气氛。”
魏忠华感慨的将手中的烟给捻熄,正准备从烟盒取出一根新烟,没想到竟被当了三天的烟伴给阻止。
“少抽一点,让容恩知道了会不高兴。”
“咳咳。”魏忠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才刚认识一个朋友,马上就多了一个人管,真让他哭笑不得。“早知道就继续跟你卖关子,不让你知道我的身份。”
方书谚陪同的捻熄手中的烟,不想用烟味诱惑大叔。
“早点回去吧,容恩今天不会来了。”魏忠华重新将烟塞回了烟盒,另外取出一只笔在烟盒上写了几个字。
方书谚无谓的撇嘴一笑。“反正没事,就让我再待一会儿吧。”
“给你个建议,与其傻傻的等,不如直接去找她会更有效率。”
方书谚听了魏父的意有所指,才想开口询问其话中的含意,就看见魏父递来了一张便条。
他伸手取过一看,是一个地址。
方书谚浑然一愕地的抬眸看向魏父。
魏忠华趁方书谚开口之前抬手制止了他的发问,“记住,我什么都没说。能不能成功,全凭你的运气。”
方书谚了然的紧紧抓住手中的便条,没忘记他们魏家人互不透露隐私的相处模式。“这是我捡到的,我很谢谢遗失便条纸的主人。”
“聪明。”魏忠华欣赏的点了点头。“好了,我得赶去开会,祝你幸运了。”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久,突然有种被他们一家人耍得晕头转向的感觉,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原来,冥冥之中他们之间的牵扯早就注定了。
方书谚站在门前,犹豫着该不该按电铃。
根据了解,听障人士除了在听觉方面受损之外,各方面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很多辅助器材都已经替听障同胞解决掉生活中容易遇到的问题;既然她可以独自搬出来住,肯定在“门铃”这件事上找到了替代的方案,他根本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方书谚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像个逃避的小孩,鼓起勇气朝那白色按钮用力压下。
其实这几天他常常开着车子在大叔给的地址附近打转,一转就转了两三天,却是无论怎么转就是没有勇气“直捣黄龙”,硬生生的又把车子往家里开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总觉得自己只要遇上她就变得很孬,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有如此强烈的不安。
他甚至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没用,还是她让自己变得没用。
就在他打算放弃之际,隐约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屋子里传来,大门也终于有了动静。
一张记忆中清新秀雅的五官探出了门扉,因为年岁他的造访而露出讶异与错愕,不停眨动的密睫显示她的困惑。
“嗨。”方书谚率先打破沉默。
魏容恩对于他的出现的确感到相当疑惑,“你--怎--么--知--道--这--里?”
方书谚挑了挑眉,眼里充满了笑意,“因为我有贵人相助啊。”
魏容恩咬着下唇,脑子里开始猜想他口中的贵人究竟是谁。
“见面礼。”他提高手中的水果礼盒。
外面的礼盒是这一季的代表--夏之雪,她设计的;里头的水果是这一季的盛产--水蜜桃,他家卖的。
其实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心理建设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魏容恩并没有立刻收下他的礼物,一只盈盈的眸子仍然犹疑不定的眨动着,十分戒备他的来意。
他看出了她的踌躇,赶紧表达善意,“你放心,我没有其它意图只是单纯想送‘四季’给你,收下吧。”
魏容恩考虑片刻,最后还是伸手接下他的礼盒。
“谢--谢。”她慢慢的说着,看了看自己设计的礼盒,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她不时的瞄向他的嘴蜃,似乎等着捕捉他的下文。
方书谚知道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尴尬,必须有人先化解僵局。
“如果你在忙,我就先回去了。”其实他的脑子里明明有一堆话要说,不过他不打算让她觉得他冒失,决定还是慢慢让她接受他的诚意。
他明白“吃快弄破碗”的道理,对于心思敏锐的她,势必得拿出多倍的耐心,才能突破她的心防。
“等--等。”魏容恩在他转身的同时,突然开口留住准备离开的他。
方书谚因为她的开口留他感到又惊又囍,抬眸等待她的下文。
“呃……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魏容恩邀请得很艰难,显然她很少跟人说过这一类的话。
他扬了扬眉,用手指了指彼此,意谓着“孤男寡女”。
“方便吗?”当然,他是不介意,只是不想让她难为。
魏容恩耸了耸户,大方地退开一步,并将大门敞开,“请--进。”
方书谚这才清楚看见她身上穿着避免沾上染料的工作服,原本及腰的长发被一支制图铅笔反绾成髻;因为急着应门,所以手上还握着两支来不及放下的水彩笔,整个人活脱脱就像个专业画家。
“那就打扰了。”他恭敬不如从命的朝她屋子走进,原本映入眼帘的该是客厅的装潢,然而呈现眼前的却是制图设备和满地的水彩工具,空气中飘散着广告颜料的味道,夹杂浓郁的咖啡香。
“不会打扰到你工作吧?”他回头问她。
魏容恩浅笑的摇了摇头,先将礼盒搁在一旁,然后从咖啡壶里倒出一杯咖啡放在桌几上,“请--坐。”
方书谚注意到制图桌上一张半开的丹迪纸已经完成上色阶段,正在等待颜料自然收干,最后只要再喷上完稿胶即可完成这个作品,这些常识是他从商设月刊里得来的。
趁着她收拾工作环境之际,他索性打量起她居住的环境,这是一间两房两厅的小公寓,格局不大,却很适合独居的她。
他注意到她房间将大门敞开,只拉上纱门,这是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同时也是为了对他有所防备吧!他想。
大门上有一个闪灯设计,应是取代门铃的作用。
大门旁是一排矮柜,矮柜上头有一台allinone多功能事务机,他想,是取代电话的作用。
事务机旁有下排警示灯号,那应该也是用来做为协助听不到的紧急通报。
原本五、六坪的客厅空间摆满了制图工具,没有电视或音响这类基本家电,只在角落摆了一张干净的桌几和浅色系沙发,稍稍保留了客厅应有的样貌。
玻璃桌几上搁着一壶电子式咖啡机,还有一杯她刚倒好的咖啡。
方书谚顺势坐在鹅黄色的L型沙发上,端起马克杯啜饮由咖啡机煮出来的黑咖啡。
他对咖啡从不研究,却觉得手上这杯咖啡特别甘醇顺口,是因为她吗?
看着她持续整理着水彩工具,让他不禁感到好奇--为什么她能如此沉着总代表的面对他的出现?甚至还大方的邀他进屋喝咖啡?
方书谚思索许久,终于忍不住朝她挥了挥手,先吸引她的注意,才开口问:“你不好奇是哪位贵人透露了你的住处吗?”
魏容恩抿着唇看他,捉弄意味浓厚的故意用手语回答他的问题,
“我一点也不好奇。”她带着调皮的笑容朝他比划着手语,心里却明了家人的信任。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他因为她突然以手语回答而一头雾水。
她笑笑的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刚才那段手语,反而开口问:
“你--来--找--我--是--为--了--ˋ团圆ˊ?”
“是,也不是。”他面色微恼,因为他刚才LOSS掉的那段手语。
魏容恩讶然扬起了秀眉,似乎察觉到他在闹脾气。
既然“团圆”不是他唯一的目的,那么显然他是有其他CASE等着和她讲了。她真实性加快了收拾工具的动作,并且褪除工作服,还以干净整齐的形象。
这时多功能事务机的铃声突然作响,方书谚吓了一跳!铃声只响了两声,随即被自动接收,是一封传真。
他注意到她完全没有反应,直到传达室真结束,她依然专心在收拾制图工具。
她的世界真的是无声的吗?
方书谚心中的困惑显然已经不需要任何求证,因为她的反应完完全全回答了他的疑问。
彷佛感觉到他的注视,魏容恩自然的回头朝他看去,以一双疑惑的目光寻问:有事吗?
“呃……你有传真。”他指着事务机,鸡婆的提醒。
魏容恩转向了事务机,了然一笑。
冲着他的一番好心,她暂时放下手上的水彩笔,走到事务机前逐一阅览每一封传真内容。
方书谚凝视着她清丽的侧颜,毫无遗漏的捕捉她的一颦一笑。
她的清丽拥有独特的魅力,自然散发的气质与纤弱会让男人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无法抗拒。
他开始怀疑魏伯父的动机,为什么敢大胆的将容恩的地址给他?她毕竟是独居的单身女孩,这么做不怕他唐突造次?
他也怀疑阿毅试图想把容恩介绍给他认识的念头,明知道他这人性情疏狂、落拓不羁,竟然还敢把心思细腻的容恩介绍给他?
这对父子窨是什么居心?
等他回过神时,魏容恩已经重新来到了他面前,手上多了笔记型电脑,在他面前展开屏幕,并将视窗连线到他设计的水果行线上订购的网站。
魏容恩指了指屏幕上的网页,桃腮微晕的笑着表示:“谢--谢--你--替--ˋ四--季ˊ--架--设--网--页,很--漂--亮。”
在这么近距离的凝视下,方书谚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怦然跳动,为她的甜美笑靥而动容,为她的螓首蛾眉而动心,为她的云发粉颈而动情。
看着她那双瞳剪水许久,他渐渐蹙起眉宇,抑不住好奇的开口问:“听不见是什么样的感觉?”
魏容恩有些讶异的扬高了两道秀眉。
“不懂我的意思吗?”他知道她读取唇语的能力很强,应该不至于看不懂才是。
“不、不是。”她哑然失笑,也有点措手不及。
“从--没--人--直--接--问--我--这--个--问--题。”
“是吗?”方书谚这才发觉自己问了多么失礼的问题。
“我倒认为大家都相当好奇,只是不敢开口,毕竟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你--很--好--奇?”
“当然。”他诚实的说着,毫不娇情,“我相信若没有身历其境,绝对无法体验听不见的感觉。”
魏容恩先是轻笑的认同他的观点,随即又皱眉的咬着下唇,一副苦思找寻贴切形容的表情,相当可爱。
“你--有--潜--水--的--经--验--吗?”
方书谚愣了一下,很快回答她的提问,“有”
“或--许--用--潜--水--来--形--容--应--该--足--够--贴--切。”
“潜水?”
魏容恩偏着头回想十岁那年大病初愈后的记忆,双手很自然的配合口述开始比划手语,表情生动有趣,举止婀娜优雅。
“一开始,我觉得整个人就像潜入海里,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声波却受到阻碍,变得遥远而且分不清方向,必须仔细聆听才能清楚听懂对方的意思。几年后,我朝海底愈潜越深,声音也离我愈来愈远,听力必须倚靠辅具才能清楚听到每个声音。后来,我潜入了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那是一个彻底无声的世界,声音对我也就变得遥不可及,除了低频音和过大的噪音可以让我稍稍感觉到它们的震波,其它声音完全听不到……就这样,我彻底失去了声音的美妙。”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全程用手语表达,令他看得几乎失了神。
丰富的表情,灵动的眼神,优雅的肢体动作,彻底掳获他的感官神经,他至今仍然无法想像这么美丽的女人,竟会是个失聪人士!
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如是清新脱俗的女人,应该是完美无暇的,而不是……美中不足。
魏容恩因为他直勾勾地凝视而感到些许不在自,“你--怎--么--了?”
方书谚收回心神,平稳下紊乱的心跳,“你比手语的样子……真好看。”他真心赞美,绝无谄媚之意。
“谢--谢,这--样--的--赞--美--弥--补--了--不--少--我--听--不--见--的--缺--憾。”
“抱歉,我向来口拙,不懂修词,先前如果误伤到你,盼请见谅。”
她轻笑摇头,不觉得他有道歉的必要,“你--很--直--率。”
方书谚苦笑,“很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这是我的缺点。”
“也--是--优--点。”
方书谚讶异她的说法,一对深遂黑曜石更是忍不住地对上她那双透着单纯无邪的黑水晶,“如果你认为直率是优点,那它就是了。”
魏容恩从他的瞳眸中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讯号,她明白那是什么,直觉告诉她必须回避那灼热的视线,所以她很快地别开脸,逃避接收任何暖味的暗示。
她不喜欢那种感受,更不想要接收任何错觉。
“你--找--我--不--会--是--为--了--问--我‘听--不--见’的--感--觉--吧?”她刻意转移话题,仍是面带微笑,的解除隐藏尴尬的气氛。
方书谚先是深吸了口气,压抑胸口因她而起的波澜。“是的,中秋礼盒的‘团圆’,我赶忙希望你可以接下这个CASE。”
“其--实--明--毅--的--设--计--很--不--错,或--许--”
“我--只--要--你。”方书谚突然倾身上前打断她的下文,“因为只有你符合我的条件。”他一语双关的说着,一对发热的目光直直瞅住她略微晕红的桃腮。
魏容恩有些慌张的眨动眼睫,故意略过他语中的暗示,以及眼神的殷切,佯装镇定的点头,“好,我--试--试。”
“谢谢,”他真心感谢她终于接下他的案子。
“也--谢--谢--你--欣--赏--我--的--设--计。”她尽可能的将彼此的关系公事化,不希望涉及太多么人情绪。
“我可以传真给你吗?我是指像朋友那种书信往返,也像家人那样互相关心,而不是单方面的……石沉大海。”方书谚明白她的防备,却仍不懈的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哪怕只是单纯的友谊,都是一个开始。
“当--然--可--以。”魏容恩不想表现出扭捏做作,如果他真的只是想要一段友情,她勿需吝于敞开胸襟,封闭自我。
“谢谢你。”他谢谢她接受他的情谊。
魏容恩耸耸肩,朝他漾开笑,率先表达友好态度。
海芋。
没错,就是海芋。
绽放在芋泥湿地、碧绿叶丛中的一抹纯净白瓣,像她一样。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代价。
这一趟并没有白跑,他获得了难能可贵的情谊。
当然,友情的开始并不困难,难就难在如何维持,如何发展……如何突破。
原来,他期待的根本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