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超级金主是在曼切斯特打拼发迹的华裔阿伯一枚,除了话真的很多之外,夏若琪觉得一切都还好。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受不了,但她跟耀哥都经过小R的魔音穿脑洗礼过,所以即使对方啰嗦无比外加一直跑题,她还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脸,礼貌,微笑,适时把金主的话题拉回投资。
冗长的饭局结束时,金主收下几份企划书,说等他回英国时再慢慢看,重点是,金主表示,今天的晚餐他很愉快。
恭送金主上车后,夏若琪跟耀哥不约而同低头往餐厅走,伸手招来侍者,他要牛排,她要猪脚,然后又叫了一瓶十年份的红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一下喝得干干净净——今晚真是太辛苦了,他们要好好慰劳自己一下。
“如果他不讲他这一生的故事,应该半小时就能解决了。”吃饱喝足的夏若琪瘫在椅子上,“我有好几次都想跟他说,本小姐从台湾飞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的一生,臭老头,讲重点!”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有能力自己开工作室却还是待在舞字了吧,当老板就免不了要跟人交际应酬,浪费时间的虚情假意,要不是知道我姊英文不好无法应付,我是不可能会来的。”
“我好饱。”
“我比你更饱,我吃了两份牛排。”
“我吃了三块蛋糕和猪脚。”
“蛋糕压平了还没一口肉多。”
夏若琪站了起来,微有醉意的说:“我要回饭店睡了,你要一起回去吗?”
耀哥摇摇手,一笑,“我要找地方喝酒去。”
夏若琪拿起外套,把账单往耀哥那里一丢,今晚第二次走出餐厅。
一月的华盛顿非常冷,冷到一出餐厅,她就觉得酒醒了七分,深呼吸,拍拍脸颊,居然就觉得精神好多了。
拿出手机,按了官厉耘的号码,还是不通。
奇怪,他跟朋友是去到哪个深山野岭玩啊,也失联太久了吧,她出发前打给他时就不通了,现在她人都在华盛顿了居然还不通?
原本还想假公济私藉着转机的借口在纽约待两天呢,耀哥也答应掩护她,可是官厉耘如果不在纽约……虽然她还是会一个人去看欲望城市跟猫鼠游戏的拍摄景点,也会去找一下堂本光一跟山下智久的足迹,但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将手机放入包包,夏若琪伸手拦了计程车,打算回饭店好好睡一觉,却没想到竟在饭店的大厅遇到了最不可能遇见的人,官厉耘是也。
官厉耘以前陪瑞丝回华盛顿,都是直接住在她爸妈家,但现在两人已经分手,那样做实在太不合适了,所以两人是住在饭店,理由也非常完美——瑞丝怀孕后比较敏感,一点声音就睡不着,家里有狗又有猫,还是住在饭店比较安静。
长辈们都不疑有他,还说这样很好,孕妇嘛,睡得舒服最重要。
下午两人去医院看了爷爷。
爷爷看到他,很高兴,说还以为他们分手了,不然怎么这么久没来看他。
官厉耘就照之前说的,因为公司打算到欧洲拓点,所以这半年来一直很忙碌,没能来看他。
爷爷马上点头说了解,事业重要,想结婚也得事业稳固啊。
官厉耘接着说,一月底他会外派到伦敦,夏天才会回来,瑞丝怀孕,猛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家人朋友都不在,想找人聊天都没对象,怕她会闷,两人商量了一下,反正也才几个月而已,瑞丝就留在纽约,他一个人去伦敦。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老爷爷猛点头。
他又说,这次出国后,快的话七月才回国,不能常来看爷爷很抱歉,不过他会常常打电话问候的。
爷爷忙回不要紧,他不是三岁小孩,不用担心他,又说这样安排很好,反正才几个月而已,又不是好几年,就让瑞丝在熟悉的环境待产。
吃晚饭时,老人家忍不住问,那何时结婚?
他笑了笑说,这他可无法回答了,他不是很介意腰围的问题,不过瑞丝很坚持要穿上当年奶奶的旧婚纱。
爷爷乐了,直说好。
一顿饭,老人家吃得很开心,他们也放心了。
两人又陪爷爷看了肥皂剧,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才步出医院。
瑞丝看着他,笑,“谢谢你啦。”
“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
“不一样,知道你愿意帮这个忙是一种心情,看到爷爷笑得那样开心,又是另一种心情。他住院这么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心情好,连晚餐都吃得比平常多。”
“爷爷疼你啊。”
“是啊,爷爷从小到大都很疼我,所以特别放心不下,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好意思找你这样舟车劳顿的帮忙,又不是布鲁克林到曼哈顿,跨个桥就到了,这可是坐飞机的距离呢。”
“别这么说。”
两人下了计程车。
华盛顿早上下了雨,地上有些湿滑,官厉耘很自然地护着孕妇下车。
到饭店柜台拿钥匙时,旁边一个穿白色短大衣的女人正好转身,一打照面,两人都呆了。
夏若琪先是睁大眼睛,一脸惊喜,但当她看到男人臂弯中挽着一个漂亮的孕妇时,很快眯起眼睛,目露凶光——让她想想男人是怎么说的,跟朋友出去玩几天?讯号不好所以关机?
他现在人在华盛顿,美国首府,全世界通讯最发达的地方之一,她落地后每天都是满格,是哪里讯号不好了?!
恋爱经验法则之一,关机必然有鬼。
他是独生子,所以这个金发女人绝对不会是他的姊妹,她靠着他的样子是那么自然,也不像是在饭店门口遇到的绅士帮忙。
夏若琪想到去年她负责的一出戏——“那日晴朗”。
男主角其实在国外有老婆,因为公司倒闭,所以回台湾工作,邂逅了女主角,两人坠入爱河,但男人不敢告诉女主角自己已婚,也不敢告诉怀孕的老婆说想离婚,只好两边瞒着。
老婆说想他了,他就跟女主角说要回家看爸妈。
哄哄陪陪后,他又跟老婆说该回去工作了,然后咻地飞回台湾扮演单身,继续跟女主角大谈恋爱。
男主角在美国有一支门号,在台湾有一支门号,为了怕事情被揭穿,他一直很小心,他常用的理由就是讯号不好或者电池没电。
因为他很老实,所以老婆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因为他很老实,所以女主角也没有怀疑过他。他的感情世界就在这两个女人当中徘徊,他觉得对不起她们,但也无法鼓起勇气坦白。
然而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他回去陪老婆时,女主角刚好临时出差到他所在的城市,两人就在餐厅遇见了……
夏若琪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正在演真人版的“那日晴朗”。
她突然想起以前有一次官厉耘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说,只希望对方不要说谎。
“如果他对我不满,我希望他说出来,不要忍耐;如果他喜欢别人,我也希望他说出来,不要隐瞒;每天下班后,把一天的喜怒哀乐都跟我分享;假设他想喝酒,那就直接告诉我今天要去酒吧,不要糊弄我说是在加班。诚实未必能保证婚姻愉快,但婚姻愉快绝对是建立在彼此坦承的基础上。”
他又问,不是也有那种一瞒二十年的外遇,后来老公不想隐瞒,太太还哭说你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她记得当时自己回答:“我最不幸的是对方骗不到我啊。”
她从来不曾想要“抓奸”,但命运总是让她无意中看穿奸情——看到她就迅速挂断的电话、奇怪的账单、对她脱口而出的台词大惊失色……真不知道上天是厚待她,还是在考验她。
她在出发前都还想要联络官厉耘呢。
他如果有开机,就能知道她要来,那么一定会避开华盛顿,但他内心有鬼关机,才会导致两人在饭店柜台前相遇。
世界好大,世界也好小。
看来官厉耘也不是什么小白兔跟老实人。
夏若琪想,也许他就像“那日晴朗”的男主角一样,知道女人喜欢老实人,所以假扮老实人。
她恋错了,爱错了,喜欢错了。
一定是想婚害的——身边越来越多人结婚,即使她嘴巴上说不在意,但内心还是在意的。
她期待有人一起吃早餐;身体不舒服时,有人会提醒要看医生;感冒的时候会有人递过一杯温开水。
婚礼,许诺,一生相伴。
即使她很享受单身生活,可如果能有个真心欣赏自己,懂得怎么对待自己的人在身边,谁愿意一个人?
她说过,只求对方不说谎,但现在看来,诚实真的很难。
官厉耘看起来是那样正直,那样无害,不喜欢预设立场的她一下就相信他是表里如一的人,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可能跟他结婚——在宛茜的婚礼上,她唯一想到的人真的就只有他。
当时觉得,两人之间虽然没有激情,但是,他是那样理解她,包容她……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很多时候,她内心都会觉得是他没错。
怎么样也没想过他会欺骗她,甚至挽着另一个女人!
她好想脱下鞋子敲他的头,可是长途飞行过后马上跟超级金主见面,她现在很疲倦,比起揍他一顿,她更想回到房间,喝点酒,好好的睡上一觉,养足力气再来揍人。
夏若琪想,下次写到女主角撞见男主角另拥新欢时,她一定不会写女主角“扑上狂打”或者“转身狂奔”这两个梗了。
因为当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时,她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移开,就只能一直看着那女人弯弯的嘴角,以及挽着他的手……
官厉耘看到夏若琪眯起的眼睛就知道糟糕了——眯眼是她情绪极端的表现,嘴角带笑的话那是高兴得要命;如果是抬起下巴,那代表火大得要命,现在她就属于后者。
眯眼,微扬的下巴,殿下的备战姿态。
“帮你们介绍一下,瑞丝,这位是舞字的统合编剧,夏若琪,我们正在交往。”男人顿了顿,“若琪,这位是纽约海沁珠宝的总裁特助,瑞丝·佛雷,也是我好几年的朋友。”
这时候帮她们两人做介绍实在有点愚蠢,但是他还是要这么做——他要让那个冒烟的人知道,他无意隐瞒她的存在。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有女朋友,无论在谁的面前,然后因为若琪是“自己人”,所以先跟瑞丝介绍,不是谁尊谁卑,而是谁疏谁亲。
瑞丝啊的一声,很快伸出手,“你就是官的女朋友?!幸会!”
冒烟人皱了皱眉——这两人不是来偷情的?
心里这么想,但基于社交礼仪,她也跟瑞丝握手了。
瑞丝微有歉意地说:“抱歉,难得假期还请他跟我回来演戏让爷爷放心,可是我能找的人也只有他了,爷爷住院这么久,一直想见他,一定打断了你们的假期吧,真的不好意思。”
演戏?什么鬼啊?
官厉耘在台湾写剧本写不够,还跑到华盛顿来演戏?
夏若琪勉强笑了一下,打算以一笑应万变。
旁边的官厉耘却觉得很满意——他知道若琪的个性,也知道瑞丝的个性,由他来解释当然不是不行,只是那要费好大劲才会让若琪相信,但是由瑞丝无意中说出事实,事情会简单得多。
当然,他还是骗子没错,他骗她要跟朋友出去玩,讯息不好会失联几天,却被她在华盛顿逮个正着。
但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的骗子,而不是个劈腿的骗子。
前者还能解释说,是怕你误会,怕你不高兴;后者可是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你们应该有话要聊吧,我先上去睡觉了。”瑞丝摸摸肚皮,“今天没午睡,我要早点上床。”
就在官厉耘觉得一切都如他所料的进行时,瑞丝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说:“对了,我爸在问你什么时候回交易所?”
男人睁大眼睛,可惜瑞丝完全没在注意他的暗示,于是,继续引爆。
“他再四个月就退休了,公司会有一笔退休金,已经有几个人在游说他投资,可他不放心,想要你帮他规划一个长期的投资,就像你之前帮那几位退休警官规划的那样,我是有告诉他你正在休长假,但他很坚持你一定会回交易所,还说什么凭他的直觉,除了你没人能坐首席交易员的位置……”
眼见瑞丝似乎一时停不下来,男人开始有头大的感觉。
若琪是统合编剧,她的组织与解读能力都非常好,给她一些蛛丝马迹,她就可以拼出轮廓大要。
虽然她迟早会知道,但是他希望是自己告诉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意外的迸出事实,因为这种时候都难免会换来“那你要瞒我多久”的疑问。
终于,瑞丝说完了,挥挥手,上楼睡觉。
官厉耘看着夏若琪,拿出她最无法抵抗的那种正太笑法,“顶楼的酒吧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去喝一杯吧。”
夏若琪伸手,用力掐住他的脸颊,“这招现在对我没用。”
男人忍痛的换了一种角色扮演,“那……老子现在想喝酒,陪大爷去喝一杯。”
“屁。”
“我们该……好好谈一谈。”痛痛痛,若琪手劲真大。
女王抬高下巴,“该?”
“请你跟我谈一谈。”
女王眯起眼睛,“跟?”
“请你听我解释。”
“哼。”
夏若琪总算松手,男人只觉得被掐过的脸颊热辣的痛——但此时的他实在没资格抱怨什么,因为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顶楼的二十四小时酒吧是这间饭店引以为傲的一部分。
高楼,夜景,得过调酒比赛奖牌的酒保,从瑞典特别请来的DJ,多年来一直是饭店主打的特色之一,然而此时此刻,靠窗的沙发座,却正上演着“包公夜审”的戏码。
夏若琪曾开玩笑地说:“骗骗复骗骗,骗骗何其多”,瞒东瞒西瞒天瞒地的男人此刻难得的坦白——他很清楚,若琪是个诚实控,这次她会听他怎么讲,但是绝对不可能有下一次。
也就是说,如果他此刻还有所隐瞒,在将来被她知道了,她绝对不会再给他机会。
于是,小白兔开始脱皮,预备露出狼身——
他不是在纽约找不到工作才回台湾,是为了回台湾才暂停纽约的工作。
他在舞字拿菜鸟价并不是乐天知命,而是因为他是交易所成交量最大的交易员,手上的客户都是千亿富豪。他眼光奇准,每年替交易所赚进大把钞票,当然,交易所也会在年终时给予他合理的优渥回馈——编剧的菜鸟价跟经验价虽然差到一倍甚至两倍,可是他有钱,自然不会在乎那些钱。
为什么想回台湾?因为看到你。
在一个长辈的生日场合看到你,然后想起很久以前,我是那样的喜欢你……
我叫官厉耘,十二岁以前住在贺家,我是贺明臻的表弟,也是你国中时期救过的那个小学生。
你是我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
我回台湾就是想见你,虽然我对你不老实,但绝对没有欺骗你的感情。
扼要,诚实,侃侃而谈。
夏若琪惊呆了——这……天啊,谁来告诉她,这是人生,不是戏剧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你就是那个小眼镜?”
“对。”
“就是那个小学生?”
“对。”
“这实在是……”
“我知道。”
她看到官厉耘时没想起他就是小眼镜,看到小眼镜时也没想过他就是那个小学生,算起来,他在她的人生中装蒜了两次——他不是现在才心机重,他小学的时候心机就很重。
好难相信有这种事情啊。
难怪官厉耘有时候会露出莫测高深的笑或者意味深长的眼神,不是她多心,是他真的有那样狡猾。
这家伙……
可恶,她居然不觉得生气?!
她应该要掀桌大怒,然后拔刀两人砍得你死我活才对,可她现在的感觉居然是不高兴中又混着一点感动,毕竟长时间装模作样也不容易……她真是毁了,居然会这样想。
夏若琪在内心大喊:原则,你跑哪里去了,快点给我滚出来!
可是原则没有滚出来,反而是一些记忆滚出来了。
第一次对稿时,他就说过——
“我知道你可能忘了,可是,你以前曾经救过我,在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时我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围住……”
他一定是故意的。
知道有一天事情会被揭穿,所以预留伏笔——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信。
无敌大骗子。
虽然有点生气,但跟大骗子在一起时,真的很宁静舒适,平静的感觉前所未有,他最大的浪漫就是对她工作忙碌的体谅。
唉,看来原则真的不准备出来了。
夏若琪看着他,“想生气,又觉得你用心良苦;想说没关系,又有那么一点不甘愿,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男人听出她语气松动,连忙说:“我自愿留校察看。”
“嗯……”
“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检讨书,并且保证绝不再犯。”
“嗯……”
“当然,也会从事义务性的劳动,例如,拖地、倒垃圾、替毛毛洗澡、负责找寻新开的美食饭馆以及好喝的咖啡。”
夏若琪想了想,“成交。”
她当然会介意他不坦承的部分,但仔细想想,这人能受得了她硬邦邦的脾气也真是很难得了。她不温柔,也不算体贴,连撒个娇都别别扭扭,爱情路上总是磕磕绊绊,无法找到一个人能够欣赏她的干脆爽快。
但官厉耘出现了。
既是情人,也是朋友,体贴但不过度干涉,尊重她的意愿与决定,跟她就像在照镜子一样,两个人是那样的相像。
今夜虽然是个惊吓的夜晚,但所幸以喜剧作为结尾,夏若琪很高兴自己没钻进诚实的牛角尖而忘记两人相处时的美好。
她知道自己将面对一个新的官厉耘,但只要他对她真心不变,爱错也好,看错也好,恋错也好,一切无妨。
真心无敌,爱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