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只好每次都拿回家给来福吃,结果连来福也不屑一顾。而且有一回,来福非常贱的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她──即使它身后有一坨它刚拉的大便,但来福一点也不在意,宁愿换个方向趴着睡大头觉,显然被外婆养刁胃口的来福认为对着自己的大便都胜过对着她惨不忍睹的厨艺。
唉,她很努力地想继承外婆的餐馆,难道这样也错了吗?呜呜……
紫江僵笑着,拎着用透明包装袋盛装的饼干,像拎着臭袜子似的,脚尖朝不知名的凶神恶煞挪近一公分。
「你要给我?」凶神恶煞一脸讶异。
不然哩?难不成他像要杀人般的视线只是她的错觉,他盯着她的袋子只是想夸她很有品味?还是他希望她死命地扞卫那几块饼干绝不轻易妥协,这样他当坏人才当得有成就感?
又或者,其实他想要的是袋子里别的东西?比如说钱?
「请你吃。」拜托放过她的钱包。
凶神恶煞竟然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了。
「谢谢。」他起身──蹲着像座小山,站起来像座大山!大步朝她走来,捞过饼干,肚子的咕噜声更明显了。
紫江考虑着,趁他注意力都放在饼干上的时候拔腿落跑,机会是不是大一点?何况……何况万一他吃了饼干反而抓狂怎么办?平常总是很迟钝的自知之明,在这时倒是很诚实,她的饼干绝对不可能让这个凶神恶煞吃了之后感动到泪流满面。
凶神恶煞三两下撕开包装纸,拿起一块焦黑的饼干塞进嘴里时,紫江一脚已经准备向后转。
她发誓她会更努力听清楚烹饪老师在讲什么,免得将来危害世人,所以拜托放她一马吧!
「嗯……」凶神恶煞显然饿极了,一大包饼干,两三口就吃得只剩屑屑,可能是吃太急,也有可能是饼干里的不明物体惹的祸,吞了没几口的他开始呛咳,紫江不想明天有人发现这男的因为她的杀人饼干而死在这里──法医要揪出她简直轻而易举──所以赶忙拿出自己的水壶给他。
「谢谢。」
紫江看着少年接过她印有黑色骷髅和爱心图样的水壶,仰头灌了好几口才满足地哈了一口气,这时她总算稍微有心情观察这个凶神恶煞了。
少年有着东方血统,但在这个社区并不稀罕,他的模样看来和她差不多年纪,也可能比她年长,因为紫江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而且他不只高,黝黑的皮肤和肌肉结实的身材,都显示出少年是运动健将,而且是天天从事激烈运动的那种。紫江不知道是不是纯亚裔在体能上总是略逊其他人种一筹,又或者是台湾教育太偏重数理文科,对运动却漠不关心,因此她还真没见过哪个同年纪的男孩子像他这样,站着像座山,壮得像头牛,连她班上排球校队的男生跟他一比,都显得小了一号。
这也表示,她刚刚没有不自量力地拔腿就跑,是对的。
少年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T恤没什么特色,虽然汗湿,但是不至于看起来像好几天没洗一样让她反感,不过牛仔裤是专柜品牌,鞋子也是马汀大夫鞋……所以他应该不是流浪汉吧?当然这社区一向也很少见到流浪汉。
「这什么?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
他竟然津津有味的吃光了!紫江回过神来,默默地瞠大了眼,但她没有将惊讶表现出来,因为她觉得让这个有可能一臂拎起她并且甩到外太空的家伙,知道她其实是抱着反正连来福都不吃,丢了也可惜的态度才把饼干给他,似乎是不太明智的主意。
而且……她里面根本没加巧克力,那也不是松糕。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有那种东西吗?
「嗳。」她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觉得告诉他实话似乎也不太妙。那只是普通的奶油饼干,撒了点橙丁和蔓越莓,只不过比一般的奶油饼干黑了一点,形状丑了一点,结构松软了一点,糖和面粉的比例因为她来不及做笔记所以随兴了一点,橙丁和蔓越莓也有一点烂烂糊糊的……而已。
但是话说回来,她可以用奶油水果丁饼干的材料做出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的滋味,这是不是表示她其实也得到外婆厨艺的真传?她终于出运了吗?
「你住这附近?」他把喝干的水壶还给她。
紫江本想点头,但想想不对。
好吧,她终究还是有残存的羞耻心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她要是能用奶油饼干的材料做出黑巧克力松糕,那这世上就没有诈骗集团了,点石都能成金嘛!她这才发现少年讲话有浓浓的鼻音,显然他感冒了,味蕾失灵。
唉,成为傅培梅或JuliaChild第二的梦想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紫江一方面觉得有点愧疚,一方面又非常阴险的担心起来──要是这男的拉肚子想找她算帐,他知道她住哪,那她还逃得了吗?
她以后一定会下地狱,这太无耻了!
但是,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紫江摇头,少年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请她带他回家,借他打个电话,因为隔壁住户似乎不在。
「你有钱吗?」
紫江忍住倒抽一口气的冲动。
终于来了吗?他终于还是决定打劫她这个弱女子!紫江默默将方才心里升起的愧疚感抹除,面无表情地拿出包包里南瓜人造型的钱包。
「全都在里面了。」小命比钱重要,现在这个时间,她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社区监视器虽然会拍下一切,但她并不想等到自己被撕票后成为阴森森的地缚灵看着警方慢吞吞破案。
而且,听说如果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会让有些心理变态更加兴奋。她以前的防身教练这么教过她。
少年看着那个南瓜人钱包,只觉这小女生怪怪的,但个性倒是挺爽快,不只请他吃饼干,还二话不说把钱包拿出来给他。他一向欣赏豪爽的家伙,于是也豪爽地接过钱包,里面几张卡片中的最外面一张是中文学生证,零钱袋里放着几十块美金和钱币。
「……江?」他只认得这个字,印象中这是中文姓氏之一,「你姓江?」至于中文学生证为什么要把姓氏写在最后,这点他没多想。
紫江点头如捣蒜,看样子这男的只认得几个笔画少的中文字,她看着他拿出三张十块的美钞,然后把钱包还她。
「你家电话多少?」他翻找着摆在身后门廊下的包包,想找出纸笔。
干嘛问她电话?紫江沉默良久,觉得这一切好像有什么环节怪怪的,她想她可能有点神经兮兮,谁教自己不听外婆的劝,陪她一起到加拿大分店去视察几天,当作度假也好,烹饪班停几天没去上也不会怎么样。管家麦太太这几天只有早上才会在,烹饪班虽然八点半就下课,难得家里没大人,九点的门禁偶尔无视一下又怎样呢?只不过现在,紫江真的有点后悔了,她从没在九点以后还在外面闲晃,连在台北时也不曾,还真是宛如有十面埋伏一般刺激啊!
在少年似乎越来越凶狠的瞪视下,紫江随口胡诌了一串号码,然后思忖着是不是该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决心跑给他追?
少年抄好电话,然后撕了张纸给她,「你好像也是华侨?哪里来的?我姓季,季节的季,这是我的电话。」
原来是个ABC,而且中文说得挺标准。紫江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张纸条,LeopoldChi?她意思意思地看了一眼就收进口袋里。
「很晚了,我得快点回家,bye!」看他蹲在地上整理背包,紫江觉得机不可失,脚跟一转就飞快地跑走了。
她决定绕到正门回家。
季天朗蹲在门廊下,原想开口喊住她,末了还是作罢。
很晚了,也许人家要赶地铁吧?他将借来的三十元往口袋塞,瞪了一眼身后装了电网的高墙,忍住比中指、飙脏话的冲动。
天知道臭老头有什么毛病?把家里所有房子都当监狱不成?
至少他现在有钱搭车到朋友家借宿一晚了。
紫江隔天就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至少她知道要逛街可以趁太阳下山以前,她还可以混到九点,反正西雅图在冬天以外气候都还算温和。
当几乎把阳光遮去大半的男人挡住她的时候,她好半晌还反应不过来。
「我是不是抄错了?这电话是空号。」
她仰起头看着男人那张混血儿的脸孔,还有可以拍牙膏广告的笑脸,三秒才反应过来。
「呃?噢……」她竟然忘了走别条路回家!但话说回来,她哪晓得还会再碰到他?
「还好,我刚出门就碰到你,真幸运。」他笑着拿出皮夹,「呐,还你的三十元,」他多加了一张十元,「这是松糕的钱,谢谢你在我快饿死的时候请我吃松糕。」
紫江背后和额头默默冒出一堆冷汗。
所以,一切都是误会?
但这并不是最让她汗颜的。
「你……没事吧?」她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他昨天吃的不是什么松糕?
「嗯?」季天朗挑眉。
紫江暗暗松了口气。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天晓得那些饼干都被冲水马桶冲到哪里去了,何必执着于它们的身世之谜?
「我是说,你昨天好像有点感冒。」她尽可能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希望这男人不会发现她昨天其实把他当成了拦路抢劫的土匪,还喂他连狗都不吃的恐怖饼干。
一向习惯女孩子示好的季天朗只是回以友善的微笑,「谢谢,没什么,你人真好。」道完谢,好像人情也还得差不多了,感觉到这姓江的女孩和别的女孩也没什么不同,他又开始意兴阑珊。
紫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十元太多了,我不能拿……」她把钱塞还给季天朗。
差点害人拉肚子,还敢拿钱,她怕会下地狱!
季天朗正要出门,一方面对「恩人」的兴趣已经没了,一方面又觉得为什么女孩子吸引他注意的手段都差不多,所以并没接过那些钱。
「我本来是不用女人的钱,昨晚是例外,十块钱不算什么。」他眼角余光瞄到她的袋子,发现里头又是同样绑着丝带的透明包装纸,同样装着形状「抽象」的点心。
「你觉得太多的话,不然那些也给我吧。」他要和朋友去喝酒,老实说今天起床后觉得胃不太舒服,所以没吃什么东西,但空腹喝酒又伤胃,吃点东西也好。
紫江愣住,她从没遇过有人对她的厨艺这么捧场。
「不好吧。」她干笑。
「你要送人的?」
「没有。」来福不是人,而且送它它还不屑。
「那就当我跟你买,昨天和今天加起来十块钱,这样就不算什么了吧?还是你觉得我太厚脸皮?」一被拒绝,他就习惯性地端出平时让女孩子难以招架的笑脸来,人就是这点贱,主动黏上来的不屑一顾,一发觉对方反应不如预期,又急着想展示魅力。
紫江却对公孔雀的心思完全没兴趣,她昨天已经误会他,今天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真的挺过意不去。只是她内心小小小小──得用显微镜看但确实存在──的道德感与良心仍在挣扎,人贵自知,她做的东西连来福都不吃。
但,话说回来,也许这世界上就是有人的肠胃异于常人,即使喝了巴拉松都活蹦乱跳(其实并没有),而且她天天到烹饪班把能吃的食物做成不能吃的垃圾,浪费食物,会遭天谴啊!
难得有此异人,对她的手艺如此捧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两包饼干外加一点良心苛责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