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日起,他将永远活在惊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为今上效力了,恳求今上让老臣回家赡养天年。老臣将不再进宫!”
“……准。”
得到韶明承诺,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阳殿内,只有韶明一人。
刚才险恶至极的暗潮汹涌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安安静静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视看手中冰凉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两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体力不足,难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乱。清元登基时,将常德后期留下的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当时清元已七十来岁,很多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看,管不动了,却因传位的问题,迟迟无法退位。
虽然他最后仍是传给韶明,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对此事没有迟疑和考虑过。在他无法下决定的那六年间,朝政腐化,百弊丛生,韶明即位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整伤纲纪,削平乱事,这并非一蹴可几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待时机成熟,便是收成之时!
延王回去之后,积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没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离世之后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恶多端的镇远将军及其子。此举虽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极,赶尽杀绝,对她更加畏惧了。
税改之事,朝臣无异议,诏令已颁;税改只是节流,还有开源,这则要从玄国矿产采掘和异邦生意往来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后就直奔御书房处理政事,召见各臣商议,颁布诏令,批阅奏本,经常到寅时仍无法回到寝宫,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要朝会。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随便吃,令苏嬷嬷很是担心她。
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终究抵档不住苏嬷嬷的老泪,破天荒在子时就回到寝宫休息。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边的书册,她踱步出了寝宫。
该处理的问题正在解决,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走,待这些完成,则要开始肃清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责无旁货,因为她是玄国的女皇。
她想不想当这个皇帝,那并非最重要,父皇将皇位传给了她,将这片江山以及千千万万的人民交给她,便是她的责任,她只能坐稳、做好。
来到长廊的尽头,藏书阁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静静望看,末了,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上前打开大门后走了进去。
这座藏书阁,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国皇帝的,而是仅属于她父皇这个人的。里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来的书册,他并未全读完,却爱收为己有。
自小,她就喜欢到这儿找书看。
她很久没来了,自从下令将景冲和草住问罪之后。
书册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慢慢地走看,环视四周,每一处都整整齐齐。
每个地方,都有景冲和留下的痕迹。
她信手取出一块木牌,上面是景冲和写的书册简目,比之前的更详细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样。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认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块木牌掉在地上,回声在楼阁内萦绕。
当一个皇帝,她不能让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说话前后没有一个道理可循,态度假假真真,这样就没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当一个皇帝,也不能够有弱处。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个都爱,又好像每个都不爱,那是因为他从没表现出哪个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无。
包括她的母后。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说过爱她,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自己也曾经认为父皇是不爱她的。忙于政事的父皇,在她记忆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纵使她去请安,父皇也总是一张严肃的脸。
父皇心里只有国家。
在父皇大行之后,她终于了解,父皇也许并不是不爱她,而是把爱藏得太深了。
《治国论》第一册第一页,写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实为孤寡之寡也!
不爱她,就不会挣扎该不该把皇位传给她。他非常清楚做一个皇帝所要牺牲的会是什么,而他不愿意让他唯一的女儿受罪。
可是弟弟不适合成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没有选择之下,他做了痛心的决定。
如果父皇还在,她想问问,她做得好吗?有没有让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楼处停下。这是红纱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冲和已经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冲和,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才学,或许可以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给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触碰她的心,被他误吻之后,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所心跳。而那样的心情,那样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么时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书房那时开始的吧。她是个没有接触过情爱的人,所以当时,她并不知道心里的波动是什么,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说话,想把他摆在身边,想每天和他相处。
即使他敷衍也没关系,她就只要他来,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红纱日那天,她终于明白,这样的自己是喜欢上景冲和了。
就像一个姑娘那样。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个皇帝。
因此,她不能够有弱处。
只要杀了他,弱处就消失了。所以她在发现到自己对他的情意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韶明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二楼拦杆,她凝望看前面,景冲和却已不在那里了。
她独自伫立许久许久,仿佛终于能够开口,启唇道:“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听见。
从大理寺离开已经是第二十夭了。虽然押解的官兵说是要将他流放到极北,可景冲和却感觉夭气越来越热,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呗!”
外头有人吆喝一声,囚车同时停了下来,一个黑脸汉子掀开车帷,笑嘻嘻地对他道:“吃点东西吧,哪。”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景冲和双腕被木枷铐在一起,只能伸两手去拿。握在手里,他没马上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厢地板。
这台可疑的“囚车”,为木头所造,无窗,由两匹马拉看,只载了他一个人,从他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晚就出发,白日马不停蹄,大部分时间跑很快,有时也会慢下来走,在驿站换过几次马,夜晚一定野营休息。
押解他的两个官兵,也一样可疑。黑睑的总是笑嘻嘻的,高壮的那个则是可以整天不吭个声。他们虽然都穿看官服,姿态却一点也不像做官差的。
“怎不吃?还是累了?想歇久一会儿?”黑脸汉子关心地问道。
对了,就是这个特别奇怪。他们异常关切他的状况,好像很怕他会不小心死了一样,粮食和水没有少过,还有保暖的衣服及棉被,没事还要嘘寒问暖-番,他从未听说哪个囚犯有如此礼遇。
景冲和垂看眼眸半晌,方道:“现在几时?”
“喔,差不多快未时啰。”黑睑汉子抬起头。晒了半天热死人,这日头怎么这么大。
闻言,景冲和道:“我们根本不是往北走!”他指看黑睑汉子脚下的影子。“影子方向是反的。”是往南!
“欸?”黑睑汉子一呆,往地上一瞧,然后又嘿嘿笑了。“什么影子什么方向?老子可是看不懂。唉,这位……嗯……啊,夫子,别为难小的嘛。”似乎不知该称呼他为什么,黑脸汉子舌头打结了下。
“别跟他多说。”一旁的高壮汉子终于出声。他回过头看了景冲和一眼,跟看又埋头吃自己的东西。
景冲和在这二十天内,起疑无数次,询问却没有结果。一开始,两人都不跟他开口,约莫第五天,黑睑汉子似乎忍不住不说话,才跟他讲了两句。之后随着天数增加,黑睑汉子也越来越松懈,几次好像有什么要说溜嘴,高壮的汉子总是马上截断他。
“是是,不说不说。”黑睑汉子挤眉弄眼的,笑道:“横竖这差事,再要不了多久就结束啦!”
闻言,景冲和更是想要知道。
“什么?”
黑睑汉子一笑,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说:“别急,再等等。”
马车又开始跑了,从土石路跑到石板路,喀答喀答的声响不绝于耳,显然是进了市镇。景冲和只能等。之后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车帷掀开,一阵阳光照射进车厢,又见黑睑汉子。
“嘿!这位客官,咱们到啦!”
景冲和怔愣。黑脸汉子解下他的镣铐,随即让开身。他迟疑了一下才走出马车。
温暖的日阳洒得满地金黄,外头天气正好,眼前便是个市集,叫卖声和哈喝声此起彼落,商店小贩到处林立,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但见人们个个穿着薄衣,不少人卷着袖子工作还满头大汗,文人手里持看把扇子摇啊摇地好风雅,粗人大刺刺地脱了鞋子就当散热。
玄国国土极大,气候亦千差万别,而这标准是个南方城镇的景象,精神抖擞,朝气蓬勃!
景冲和愣在原地,耳朵听看黑脸汉子道:“这二十天来包容了!咱们表兄弟有个恩人,恩人说要把您稳稳当当安安全全地送到南方,掉一根头发也不行。恩人没让咱们多嘴,咱们不过两个粗人,请多见谅了。”说罢,取来一个包袱递给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景冲和无意识地接过,低头一瞧,见到几件干净崭新的衣物,还有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明显地装着银子。
他回过神,急忙问道:“你说恩人,是谁?”
高壮汉子正将马头调转,黑睑汉子闻言,笑得露出白牙,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恩人不让咱们多嘴!不过……”
他搔看头还想讲什么,只是高壮汉子喝止了他,于是他住了口,脚一挑,利落地上了马车。
见他们要走,景冲和看急上前几步。
“你们……”
“来日方长,永远不见啦!”黑睑汉子挥个手,马车竟是眨眼就飞奔远走,说完事就真的毫不拖泥带水。
景冲和脑子一片混乱,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去。望着马车所卷起的沙尘,他只能长叹一声。眼下这情况,只能暂时先稳下来,再慢慢思考。
将锦囊塞进包袱里,他不打算用那银子。被押到大理寺时,不知怎地没搜他身,正确地说,他甚至都没进到大理寺,囚车就往南走了。景冲和沉默地垂下眼眸,饶是他再平民,再不了解宫廷,也知道这不是寻常的状况。
犹记得怀中尚有几枚铜钱,他伸手一掏,不意却触到某物。他一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往街道走去。
稍微见识询问,景冲和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处了。这里无庸置疑是个南边的城镇,离他的家乡并不远。既然明白这是哪儿了,接下来便是要决定该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