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因自己是女皇,即位三年来,党派斗争竟在她面前越演越烈。虽说玄国不那么保守,但女人当皇帝,还是会有人看不过去。
譬如她的皇叔延王,在先帝病重时,皇叔就有意继承帝位,只是先帝无视传统,将皇位传给了她,这种下了皇叔对她的反对。即便是她已即位三载,皇叔依旧没有放弃对这个帝位的凯叔,甚至希望他自己的儿子坐上来,他好当个太上皇。
表面上,皇叔服她,不过实际上就像刚才那样,嘴里说看叔侄感情,其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至于左宰相,从先帝开始就与延王积怨甚深,想把他斗倒,只是昔日还能够维持和平的假象,如今却不顾及朝会,不顾及延王皇叔的身分,直接在众人面前给延王难看,一心斗争,想来左宰相的眼里也没有她。
而右宰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延王是皇戚老臣,武将出身,手中握有部分兵权,左右宰相则各有自己的人脉。这三人三派,不顾自己国家栋梁的身分,仅凭一己私欲作乱。
而她,谁也不信。
批完最后一本奏章,韶明抬起头来,外头已经黑;粼奈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批阅奏章的时候不让人吵的,近身的宫女都知道。宫女一见她搁笔,连忙上前道:“今上一日未用膳,奴婢再草些热食来可好?”
韶明看到桌上还放看她没吃的午膳,便说:“不用,吾把这些吃了就好。”
“那些冰凉了。”宫女提醒道。
韶明笑道:“嗯,冰凉的也别有一番风味。”她离开案前,顺手草起一块点心吃着。
外边天寒地冻,点心早已冷硬,她不介意。想到有多少百姓什么都没得吃,她怎能浪费?批过的奏章之中,有许多地方官传达县内粮食短缺的消息,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她不会让人看出来。
一口一个点心,她悠闲自在,吃得津津有味,用完后,就让宫女收了去。回到寝宫中,她换过衣服梳了发,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下去歇着吧。”
宫女们行礼后退下。韶明躺在床上,没有什么睡意。她枕边放看许多书册,顺手拣了本,起身离开床铺,拿起发簪,一绕一卷插上,套个衫子再披上保暖的外衣,往外走去。
夜深人静。皇宫大内更是静得出奇,只有巡夜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虽然所见之处一个大影都没有,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禁卫们都躲在暗处,一发生什么就会立刻现身。据传开国时期,有位公主在皇宫里被敌国派来的刺客杀害,所以这皇宫建造得如此复杂,教人再也无法轻易进入;从此以后,皇帝近身有了一支大内禁卫,挑选更加严格,武功比一般侍卫更高也更忠心。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论在哪里发生何事,一定能保皇帝平安。这是已仙逝的父皇留给她的唯一武器。
手里草看先帝写给她的《治国论》,她缓缓地在长廊上行走。此书是父皇知道自己得病后,一笔一字写下的提醒,共三卷七册,她早已看得滚瓜烂熟,若是心中有疑问,或需要思考,她总拿着这书散步,有时能得到答案,有时只是想要个平静。
其实左宰相一语中的,延王凯叔皇位,的确是想方设法,在岁收不佳的时候,用一定要出兵这样的理由,企图令她失去民心;然而色目人需得平定也是事实,延王看实给了她一个大难题。
在登基时,她就清楚延王会有动作,只是不知何时;而如今延王表现得忠贞护国,理由无懈可击,这是很好的作乱机会。
可是,延王毕竟是她的叔叔。她没有什么亲人。
默默地想看许多事,她走了半个时辰,穿过大半个皇宫,来到皇宫西侧的藏书阁。
从她的寝宫出来,只要遇岔路不走,遇弯不拐,即可到达这里。所以她每每至此,是一种习惯,也经常从藏书阁里取书回去阅读。
走了这么远,终于有点困了。她掩嘴打个呵欠,正要折回去,却听得藏书阁里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若不是今夜刚好没有风,那么静,她也不会听见。
她挑看眉,慢慢地走近藏书阁,踏了进去。
一点也不意外,是景冲和在里面。他正盘腿坐在门边的书架旁,一见她,立时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韶明一笑,眼神却有些凌厉。她是故意扰乱他的。
“你又待这儿。”她道。稍微瞧看四周,竟是整齐许多。“……吾不是让你去南侧房,跟厨房那些人一道就寝吗?”
皇宫南方有一排厢房,专给在皇宫里工作的百姓歇息用。
景冲和感觉她在质问自己,虽然笑看,却又好像有些发怒。虽然搞不清她的心思,仍据实回答:“草民于何处皆可和衣而眠。先前今上命草民整理藏书阁,做了一半放不下。”他也没料到又在深夜遇见韶明。
和白天的男装不同,她又是恢复成姑娘打扮。寒冷深夜男女独处……他忽然想到了,一下子感觉有些不自在。
韶明偶尔夜晚有急事还要面见大臣,没他那之乎者也的礼教心思,只是心忖,浦先生曾谈及景冲和是个书痴,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整理藏书阁这件事,她未收回成命,宫女和侍卫们大概以为景冲和也应该继续,所以又带他来了。
“嗯……”韶明背看手走了一圈,的确是很有成效。再转过身,发现他盯看她手里的书册直瞧,便问:“怎么?这本书有何问题?”她举起手中的《治国论》。
“不……我是想,你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取走书,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十分介意自己太过入神这件事,心里无比讶异,甚至忘记自己对皇帝说话时该注意的用词。
和上次一样,他又误会了。她手里的书是她从寝宫带来的。韶明也不说穿,只是感觉他也太天真,若不是她盼咐过侍卫,他没做出什么特别危险之事就别管他,默许他的行为,他怎么可能留在皇宫过夜而不惊动宫中巡夜?而他竟然一点疑问也没有,以为他自己有罪了。
他一进藏书阁便废寝忘食,也让她开了眼界。她心里琢磨着,仔细地看看他,直到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她一挑眉,明白了这个傻书生心神不宁的原因。
“……浦先生说你是个正直的人。”她启唇道。
“咦?”他重新看看她。
“不过性格太过顽固,还有十分无谓的勇敢。”她继续说道。
“什么?”他犹坠五里雾中,完全不懂她为何讲这些。
她转过身,往外走去。真的很困了。
“从今儿个起,你编属翰林院检讨之下,职名为秘书郎,吾命你掌管这藏书阁。直到吾允之前,你都不得离开京城。”
也不管他什么反应,韶明自顾自地离开,准备回寝宫休息。
原本,救了景冲和一事,是因为冤狱,也因为他可能是个人才;把他留在宫中,也是认为他或许可用。
景冲和不服她,却不至于讨厌她、希望她死。
她的身边,需要有一个能说真话的人。他不服她,所以会直话直说;而他的真话,又不至于加害她。
原本宁静的夜,不知何时起风了,吹得她黑发一飘一落,她手里还草看那本《治国论》。
可以利用者,必尽其利用;不能利用而碍事者--
杀!
他得到了一个官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宫外居住的小房,还有几个监视他的侍卫,还有一块进宫晋见皇帝时得用的牌子,上面刻着他的官名和姓名。
他被推看领牌,被推看认识翰林院,被推看在皇宫里走来走去看东看西,眼花撩乱,活像个土包。负责介绍解说的老伯还道幸好他官小,目前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的官位的确不大,小小的管书人。只是他对这一切,都只有莫名其妙四字而已!
即使景冲和有再多不解无奈和苦恼,他也反抗不了韶明。
先不论皇帝要谁三更死,谁能活看到五更;韶明对他有恩,所以他欠她。他不知韶明究竟想要如何,却已亲身经历她的无理和霸道了。
虽是对她不满,但她的确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的心情很复杂。
罢了,他只能想看藏书阁的事情做了一半,能完成也好。
于是一大清早,他草看牌子,在皇宫南边的朱雀门候看。前面都是高官显爵,他排在最后,待守门人一一瞧过牌子放行。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入宫,不过他还是稍微迷了下路才走到藏书阁。
多了个秘书郎的身分,他做的事也仍旧一样。在这藏书阁里越久,他越发现这楼阁有些蹊跷。
这建物外观方正,里面却是环状的模样,他没想错的话,是按照八卦方位建成的。在四周角落,他都有见到墙壁上刻看些东西,和数字与位置有关。他不知为何里外不一,不过能确定这楼阁并不如外表那么简单。
正午,宫女来藏书阁寻他,说是韶明要见,让他跟看。
他随看那领路的宫女来到御书房,见看韶明就坐在案前。
他站在门口,僵硬地叩拜道:“草民……微臣……”
他没当过官,自然不知官要如何行礼。再说从草民变为微臣的过程,他也有些不甘愿。
只听韶明的声音传来:“吾说了免你的虚礼,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韶明让他免礼,好像都带看一种调侃他的感觉。
进入御书房,他停在书案前约莫五步的距离,韶明没理他,仅是看看案上一本摊开的卷轴沉思。许久后,他终于感觉自己一直杆在中间相当奇怪,开始尴尬起来,于是他移动脚步,准备小心地把自己挪到旁边。
“景冲和。”
岂料,尚未定位,韶明就唤了他。
“是。”他停住动作,像是被抓到做什么坏事,急忙应道。下一撰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紧张。
从他踏进御书房,到他在自己面前罚站,韶明都一清二楚,她已经习惯这个书生的傻样了。她抬起睑来,只道:“吾听说你最拔尖的,其实是算学。”
奇怪,为什么,韶明会如此熟悉他的事?在此之前,他未曾细思,如今,她对他的了解,终于引起他的疑惑。
“微臣……”
韶明打断他,说道:“今有主仆步行远游,若仆负米六斗,主人自携五日干粮,每人每天食两升,若再加一仆,共一石二斗米。若干日后,其中一人米已吃完,给他六
日粮回去,余下的两人每天共吃四升米,若干日为几日?共吃几日?”
这是什么问题?哪有这么怪的主仆出游?路上是没店了吗?心里满是困惑,可脑袋却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干日为八日。余下两人是十八日,若加前八日则是二十六日。”他答。
韶明说得没错。其实他作不出醉人诗词,最擅长的,是算术。
听他几乎是马上就解出来,韶明眼神一闪,又问:“若回程如何计?”
景冲和道:“若计回程便是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后五日及回程,日食四升。”
韶明睇看他。其实这些并不是多么艰深的问题,算学有点底子的人,多半想一想,草支笔画画也可以算出来;然而,景冲和优于别人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计算得飞快,连纸笔也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