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睡在这里严重不妥,但是唤醒她似乎也不妥。
无奈地走下楼,景冲和只能杵在她面前,默默地自己烦恼着。她睡看的神情十分柔和,怎么看都只是个平常的年轻姑娘,哪里是权倾天下的女皇?
而且还是个无理霸道、喜怒无常,又让人烦恼的姑娘。
思及姑娘二字,他移开了眼不再看她。
感觉到门口灌进冰冷的夜风,男女共处一室已是大大不该,他无法关门,只得草起角落的棉被,轻轻地给她盖上。
韶明却在他盖上被时忽然张开了眼,让他吃了一惊,双颊顿时发热。
她瞅住他泛红的睑,说道:“据闻这座藏书阁里头有机关,吾允你找找看。”语罢,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你若帮吾盖被时不是单纯的好心,此刻你已人头落地了。”
她笑一笑,和善地对他说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韶明望看窗外。虽然已迈入春天,不过还是会下雪,要到真正暖和,那得等入夏;而有时即便入夏了,地上的雪也不会消融。
这就是玄国。邻接的异邦,曾取了“北之雪国”如此一个美丽又冰冷的名字。
要想看见泥土,只有往南走了。
一想到南方,她脑中就浮出景冲和的脸。
那个……出身南方却老是穿得那么单薄的书生。韶明端起小方几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感觉全身通透舒畅。
今日,难得好好地用了顿午膳,案头搁看的奏本也少,她在御书房里休息着。
或许待会儿可以练练字,好久没练字了,不知景冲和的字写得怎么样?前几夜他好心帮她盖被,结果被她抓到的那个表情,也未免太害羞了,真是脸皮跟衣衫一样薄。
还有,他居然通过她的考试了,下次再想些东西难难他。
这几日早朝也没什么争吵,本以为终于能静下心,却被不速之客给扰了。
“今上,右宰相请见。”宫女在御书房门口传达着。
“嗯。”韶明点头。
片刻,右宰相出现在门口,行礼拜道:“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韶明微抬手,道:“免礼。”她睇看右宰相,他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念一转,也不睬他,让他尽情去摆那难开口的表情,到他感觉不对劲了,方才启唇问道:“右相今日有何事?”
右宰相终于等到这句,不过还是继续吞吞吐吐:“这……微臣实在不好说。”
不好说就甭说了。韶明心里冷冷一笑,就想看他搞些什么。
“有话请直言,吾不会怪你。”
“今上英明!”右宰相又拱手拜下,询问道:“能否让微臣在门外等看的几位后生进来?”
“何妨。”韶明允了。
只见四名年轻男子进入御书房,排列站在韶明面前。
她又啜了口茶,微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右宰相将头拜得老低,拱手谏言:“今上已年届二十三,却未成婚,甚至无一子嗣。为了大玄,微臣冒死恳请今上留下血脉,立储君!”……呢,就是要让她像只母猪,快点生下皇太子,连播种的都找了四个来。她扫一眼那四人,睑皮一个比一个还美,比之女人,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还没有什么,最诡异的是散发出来的气质,简直是妖气冲天。
她微微地笑问:“你是让吾养一群面首或拥个后宫吗?就像男人当的皇帝一样。”
右宰相头未曾抬起,只道:“太祖先帝皆有难孕之事,为了大玄着想,微臣冒死也要进言!”
这一席话,令本来还能当作笑话看看的韶明,眼底彻底黯了下来。
他说的并没错,后宫无数殡妃,太祖却只有两个儿子,这还是在补过无数良方的状况之下。而先帝也是只在五十岁生下一胞龙凤胎,她的双生哥哥,在出生十天之后便夭折,自此之后,没有其他孩子。
所以她当上了女皇。
右宰相很聪明,此事的确得冒死,而他先取得免罪符才发言,这番建言也是正确且无法反驳的。
身为一国之君,她需要生出后代。若没有储君,她一旦有不测,国家便会大乱。
玄国女子多半十七八岁就嫁人,二十三已属晚了,那是因为适合出嫁的那些年,她正在学习要如何当一个好国君。当上女皇后,她每日勤政,再没有空闲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她或许会婚嫁,会有丈夫,不过,对象绝不会是这些妖孽。这几个人,多半是右宰相的门客,右宰相是让这些男子耍狐媚之术,或是控制她,都是妄想。
“……吾会好生想想。”她仅这么说。
“微臣恳请今上留他们在宫中。”右宰相请求。
是打算要跟她培养感情吗?韶明勾起嘴角,说:“吾宫中不留无能之人。”
右宰相状似回想,道:“今上不是留了一位书生,似乎已成为秘书郎……”
听他暗示知道景冲和的事,韶明眼神一冷。这右相,真的是有备而来的。
她毫不动摇,仍徐徐温和道:“是啊。他书读得不少,吾看他是个人才。”
右宰相立刻道:“请今上放心,此四人绝不逊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真是滴水不漏。韶明道:“那好吧。”
达成目的,右宰相再一拱手,示意其他四人也拜道:“谢今上隆恩。”
待得他们全部退出,韶明手按看方几,站了起来。
她没生气,真的。
但是,虽然她不生气,总可以发泄一下吧!
韶明对着暗处吩咐道:“吾要出宫!”
京城。
作为玄国的京华之都,此城的繁荣广胜,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对称布局,规划整齐严密,分成东市与西市,城内街道如棋盘纵横交错,皇帝居住的凌霄城就在北面,于城内任何一处都能见着那恢宏的高墙。
天子脚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异邦的商人也会来此做生意,除繁华之外,什么最新的最旧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见的,全部都聚集在这里。
这回才走过一间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色古香,前面就是家新开张的铺子,摆着新鲜的糕点。街土吃的卖的,有常见的更有少见的。玄国幅员辽阔,有多少家乡地方上独特的东西,再加上商人们从异邦带进来的新奇货品,整个京城简直是琳琅满目,教人眼花撩乱。
景冲和对逛大街没有太大兴趣,不过京城里的书铺子,古书新册都十分齐全,他也想添些笔墨。
买齐了东西,他踏出店铺。远远地睇见前头回家之路有些骚动,他没想太多,走了过去。
“这小兔崽子,人模人样的,竟不学好!”
“是呀!还带看妹子干坏事呢!”
经过人墙外围的景冲和,听闻似乎是两个小孩子的事,转身就挤进人群。只见身看粗布衣衫的一对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里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怀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卖唱为生的。
一个看起来像是酒楼老板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嚷嚷:“人啊,要有骨气!看你两个娃儿出来卖唱,赚顿饱饭,我本来也是好生敬佩,怎么知道原来你两个娃儿居然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大家瞧瞧啊!”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个元宝。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给的!”那男孩明显有点怕,却仍是硬看颈子驳斥。
酒楼老板又痛心大喊:“你们听听这什么话!只是卖唱,顶多有几枚铜钱,运好或有点碎银,你说挣得一个这样的元宝,可能吗?你这小子说谎也不睑红!”
玄国天寒地冻,民间习惯喝酒取暖,所以卖酒的生意特好,利润也奇高,无论是酿酒的卖酒的都得朝廷发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阔绰的富豪,一天能赚几个元宝几张银票也不稀奇。相较之下,卖唱的有元宝的确比较不可信。
妹妹已经哭了,眼泪汪汪地,委屈地说:“咱们真的没有偷,是一个好心人给的……”
酒楼老板越说越激动:“好心人?我怎么就没遇见这种好心人,每天还得辛苦开店做生意?你两个娃儿别要再说谎,这一事,我看你俩可怜,也就算了,不草你们上衙门
了。”摆摆手,他叹息一声,转身欲走回酒楼内,在场群众还纷纷赞他宽宏大量。
景冲和见那男孩气得浑身发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着得把他们带到旁边安抚。
正跨出一步,眼角余光掠过一个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带笑的声音对老板挑衅地说道:“就算去衙门又怎么的?”
听到这嗓音,景冲和几乎傻了。他定睛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绿衣裙,长发随意用根簪子挽住,正是韶明!
那眼、那声、嘴角那抹笑,教他连怀疑自己看错的机会都没有。
她怎么不在皇宫里?为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么会逛大街?景冲和心里惊讶不已,思绪纷杂,已经混乱得乱七八糟。
无法再细想,他赶忙冲出去,横档在她和两个孩子前面。
韶明一见他,便挑眉:“景冲和?”
景冲和实在是无法分神响应她。众人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酒楼老板也已回过头,眼睛睁得铜铃大。
“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强出头。”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仿佛观世音大发慈悲。
拉起两个孩子,韶明笑笑,说道:“是吗?那锭元宝是我给的。你说是非,在哪儿分的?这天子脚下,岂容你颠倒黑白?”
景冲和闻言,这才知酒楼老板恶行。只见酒楼老板右边睑颊一抖,还是那副我佛如来的样子。
“我知弥想维护那两个小娃儿,所以扯谎,不怪你,我其实也不忍心啊!”
韶明将景冲和推开,往前站一步。
“你再说下去,我看菩萨都要哭了。”她眼一眯,说道:“而且,我明明是把剩下的两个元宝全给了这孩子,为什么只剩一个呢?你快还来。”
“他揣在怀里!”那男孩大喊道。“好心人,我刚有见着,他从妹妹那里抢了弥给的元宝后,把一个藏在怀里了。”他对韶明说。
“原来如此。”韶明朝男孩点点头,向酒楼老板道:“你敢不敢拉开兜儿,让大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元宝。”
事情要闹翻了,景冲和此时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他谨慎地注视酒楼老板,以防对方上前动手。
围观的开始叫唤老板证明自己的清白,给他们一大两小难看,殊不知酒楼老板正满心后悔自己为何要将其中一个元宝顺手放进怀中。
“我真的不会跟你们计较,走吧!”他还在假慈悲。
那男孩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先踢了酒楼老板的小腿一脚,然后用力扯开他的衣襟,一枚银元宝当场掉了出来。
全场一片哗然!
“唉哟!”酒楼老板小腿骨被踢,痛得跳脚,眼见东窗事发,恼羞成怒,吆喝看酒楼平常请来对付白吃醉汉的打手,吼道:“还不给我教训这个小驴蛋!”
景冲和很快伸臂护住身后的两个孩子,同时想要拉住韶明。酒楼老板边吼边不忘地上的元宝,正要弯腰去捡,韶明竟挥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你才是大驴蛋呢!”
这一乱,场面整个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