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苍脚步刚动，场内的十老立刻往四方散开，排成一个奇特的阵型。

十老站定，原本平凡无奇的大阵突然散发出强大的气势，苍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股本能的畏惧感窜上心头，要不是红云被困在场中，他只想拔腿就跑。

云清真人捏了个手诀，低喝道：「伏龙大阵，开！」

云清真人身上发出黑光，黑光飞快连向场上另外九名道士，又与场边所有人连成一线，苍反应未及，巨大的压迫感就压得他无法动弹。

没想到凌源派竟然得到了伏龙大阵这个上古阵法，伏龙大阵可是所有龙族血脉的克星，苍暗恨自己太轻敌了。

「苍前辈，请原谅我们的无礼！」云清真人朝他抱拳。

猫哭耗子！苍狠狠的瞪着他，努力运起全身的灵气与大阵抗衡。

伏龙大阵的威力果然不凡，任凭苍如何努力，别说是运起灵气，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大阵会一点一点的消耗自己的灵力，灵力耗尽，他就只能任凭凌源派的人宰割。凌源派的人不使用屠龙的灭龙大阵，而使用困龙的伏龙大阵，一定是想等他功力殆尽时，再活生生的拿他炼器。

这就是天道吗？苍好不服气。

望着石柱上的红云，苍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有一个咒法绝对有用，虽然代价很大……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的红就在眼前，自己怎么可以使不出力气来救他！

这咒法不用手诀，只有一个字。

──燃。

燃烧生命，就是散功。

他要跟这些贼道士们同归于尽！

可是云清真人接下来的话却浇熄了苍散功的念头……

「苍前辈，请你不要妄想挣扎。看看那只妖狐在的位置吧！」

红云被绑在大阵中央，错综复杂的黑线汇集于他脚下，红云正是阵眼所在。

苍还在奇怪，传说中启动伏龙大阵需要很大的灵气，凌源十老加起来也还没有这个本事，原来那些奸诈的道士拿红云当阵眼，强行抽取红云的灵气运转大阵。

这招实在太阴险了！若是苍散功破开大阵，身为阵眼的红云就必死无疑。

「你们！」苍咬牙，「你们就这么想拿我炼器吗！」竟做到如此地步。

「苍前辈，请你体谅我们。现今妖魔群起，民不聊生，修道中人本该拯救苍生、降妖伏魔，所以我们凌源派必须得到更有力的法器才行。为了百姓苍生，苍前辈必须有所牺牲啊！」

为了人类百姓。为了人类定义的」苍生」。妖族就该被这些道士杀绝？！

苍好恨，为了妖族同胞，他本该散功自尽，让凌源派炼化自己来杀害同类，苍宁愿死！可是……红是无辜的。

他不能让红死啊！

苍痛苦的闭上眼。「……我愿意让你们炼器，请……请放过红云。」

妖族的同胞啊！原谅他的自私。

「你们妖怪都是言而无信之徒，我们放走狐妖，你又怎么肯乖乖让我们炼化！」

那你们又怎么愿意乖乖被妖族吃掉？！

「是啊是啊！我们凌源派被你杀死了那么多弟子门人，这仇，非报不可！」

那他朋友兄弟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妖孽，别再废话，乖乖受死吧！」

万物生死又岂是你们人类能擅自决定的？！

这刻起，苍对人类就此心死，之后的千百年修行，苍再也没有接触过人类，面对道士，他再也不会手软。

云清真人摆手制止众人的咒骂声，对苍说道：「苍前辈，不是我们不愿意放走那只狐妖，而是它实在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就算我们放了它，其它的道院也会把它收去的。」

就是说，凌源派不只要把他炼化，连红也不放过了！

什么杀人无数！就算是没有造半点杀孽的柳儿，那些道士也会找名义收他。

苍咬牙，恶狠狠的瞪着云清真人，那深沉的仿佛由灵魂透出的恨意看得清云真人内心发寒，他晃了晃身子，差点忍不住向苍下跪求饶。

不愧是千年道行的妖怪，一个眼神就令他道心大乱，云清真人心里暗叫不好，他决定要速战速决。

「众弟子听令，收字诀！」云清真人喝道。

伏龙大阵外围的弟子听令，纷纷捏出手诀。

「师弟们，准备！」他对阵内其它九老说道。

手里飞快的捏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十老按古典中记载的变换所占位置。随着阵型的变换完成，一股更加巨大的压力遽然压向苍，苍感觉胸口一闷，差点喘不过气。

他咬破舌头，逼出一点心血吞下腹，才勉强支撑下去。

「伏龙大阵，收！」手诀一完成，云清真人喝出收字诀，顿时大阵黑光大盛，阵内错综复杂的黑线像活物似的，扭动着缠上苍。大阵的范围逐渐缩小。

黑线一沾到苍的身体，立刻紧紧的缠上，随即带来酸痛麻痒等痛苦的滋味，令苍难受的直想大叫。

上古大阵果然名不虚传，才两字诀，就困得苍无法反抗。

更厉害的是，缠上身体的黑线正不断抽取苍的灵力，然后把灵力转换成运作大阵的能量，也就是说，苍的灵力有多强、收字诀的威力就有多大。

苍心里明白，他绝不可能挣脱的了。他不怕死，但被炼化后失去灵智，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可是比死更难受。

不……真正让苍难过的，是他救不了红云。

红云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可他却连抬手抓住的力气都没有。

红──！

苍心里无声的吶喊着。

红云朦朦胧胧的听到一个声音，是苍在唤他。

他勉强从一片黑暗的昏迷中抽回一点意识，努力抓住那声音。

意识逐渐清晰，红云吃力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青白色的地板，上面纵痕交错的黑色细线分外地刺眼。

这是……阵法？

努力的回想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记得他被抓到凌源派后，十几名贼道士连番拷问他苍的藏身处。狐族的高傲不允许他认输，别说是泄漏苍可能的行踪了，红云连哼都没哼半声。

然后有个糟老头子用邪门法术把他弄昏……莫非脚下的阵法就是来困住他的？

不，不可能，他自认自己的修为还没高到需要「劳烦」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一个高等的水系结界就能困得住他了。

红云见多视广，脚下的结界布置得十分精妙，很像是传说中的上古阵法。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

红云吃力的抬起头──这动作对现在的他而言万分艰难，眼前见到的是他此生最难忘也最心痛的画面。

苍被伏龙大阵的黑线一圈圈的缠住，黑线深深的压入苍的肌肤，泛出诡异的幽幽黑光。苍没有挣扎，咬牙硬撑着，目光炯炯的凝着他，金蓝色的眸子炽热又执著的凝视着他，那视线像是能化成实质，紧揪着红云的心脏。

苍怎么可能乖乖被那些人类擒住？但转念一想红云就明白了，他所在的位置正是大阵的阵眼处，若苍强行破开大阵，自己必死无疑。

跟苍相同的，红云也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痛苦。

他的苍，为了他，抛弃龙之血脉的骄傲，与他在人类世界里躲躲藏藏。

他的苍，为了他，放弃多少次修行的机会，只因不想比他早一步飞升。

他的苍，为了他，奋不顾身的闯进人类布置的陷阱，等待着苍的，是被炼化的命运。

苍一让再让、一忍再忍，都是为了自己。

尊贵的龙之血脉，应该翱翔在自由的天空，红云以为自己能成为他身边的云朵，一直陪着他。

百年岁月，还不够……怎么也不够。

可是没有谁能困住这只虬，妖不能、人类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

伏龙大阵越收越紧，苍努力运功反抗，嘴角眼角渗出了金红色的血丝，但身上的黑线却丝毫没有松动的可能。

──伏龙大阵本是他的克星。

加上苍情绪激动，气血运行加快，更加速了灵力被抽走的速度，若不是凭着不放弃的意志力，他早就倒下了。

大阵外，几名弟子已搬来了炼妖壶，只等苍气力不支后活生生的把他丢进去。就像把活鱼去鳞后丢入油锅炸，堂堂虬兽，今天却像厨房里待宰的食材。

如果可以，他真想放声大笑。

「苍！」

闻声望去，阵眼中的红云不知何时已恢复意识，挣扎着喊出他的名字。「我的苍，我们走吧。」

他在红云的眼里看到一股哀绝的决心，和他之前相同的决心。

「红……」

「……燃！」红嫩的樱唇轻轻吐出这个字，红云对他绝艳一笑，美丽的身躯倏地化作一腾嫣红色的火焰。

苍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红云的脸庞、红云的身躯、红云的笑、笑中的泪，全都熔解般的在火焰中模糊不清。

束缚在他身上的黑线有些松动，但苍却无法动弹。

「啊啊啊────！」

腾腾的火焰直冲上天，苍的长啸声也直上天际。

苍的长啸声中夹着太多的悲痛，柳儿听了，差点落下泪来。

他听苍的话乖乖躲在树丛中，但苍仿佛撕裂天际的长啸声让他忍不住起身张望。那啸声除了悲伤，还有强烈的恨意，柳儿直觉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柳儿大略估计凌源派到龙源川间的距离，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用御流掩护苍大哥跟红云哥离开，可是龙源川离这里不算近，要是在路上被道士围困，势必会有一场苦战。

红云哥被囚禁了这么久，身体状况或许已无法久战。迟钝的柳儿在某些事情上，倒是十分的细心。

柳儿两手贴上身旁的大树，手心传来树皮粗糙的触感。

这带树木吸收了道院散出的灵气，他可以感觉到大树体内蕴藏着勃勃的生气。这带的树木虽还未到启智的境界，但最少也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柳儿可以用灵识跟它们沟通。

树叶沙沙做响，一棵传一棵，整片树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柳儿闭上眼睛，放出灵觉，小心翼翼的感应着前方的动静，道院内传来激烈的灵力波动，还有很浓的血腥味。灵觉的感应最直接也最敏锐，血腥味给柳儿的厌恶感是平常的好几十倍，但柳儿仍咬牙忍耐着。

道院外围的结界一阵波动，接着被一股巨大的灵力破开，柳儿看见红蓝两色的光团一闪而出。

他们逃出来了！柳儿立刻收回灵觉，飞快地捏着法诀。

苍抱着红，转瞬间奔到柳儿身边，苍看柳儿一动也不动的呆立着，焦急的大喊：

「柳儿，快跑！」

柳儿无暇多看他们，他手中正凝聚着一颗巴掌大的莹绿色能量团。要将能量聚而不发，耗费的灵力非常大，柳儿的修为也仅足够支撑一下子而已。

「苍大哥，这里交给我，你们快跑！」

树林边剑光闪闪，凌源派的道士们御剑追至。

「妖孽，哪里逃！」云清真人满身血污，愤恨的吼道。他不再称苍为前辈。

我的同伴们，请帮助我！

柳儿两手一分，将莹绿光团打向两旁，口中念道。

「天地孕万物，顶天立地者，木。生生不息，重重缠缠，缠藤术──困！」

从地面上、从两旁的树木中，缓缓长出粗细不一的根茎枝条，枝条在柳儿的控制下，纷纷缠上攻来的道士们。

飞剑斩断一根，马上就有十几根缠上，不知不觉间，凌源派众所在的范围已被横生的枝叶占据，困得他们动弹不得。

缠藤术属于高级的术法，柳儿又是第一次使用，在念咒时，他就觉得很是吃力，术法施放后，更是全身脱力，两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苍见状，不假思索的一手拉过柳儿的手臂、一手紧抱着红云，双足一点，飞上半空。

凌源派众气急败坏的砍着不断缠上来的枝条，飞剑法宝满天飞，却还是无法挣脱出来。

木系的结界防御力虽然普通，但再生自愈的特质却是其它系结界比不上的，而且柳儿施放的缠藤术不是单纯的缠藤术，四周的花草树木也分出自己的灵气帮忙，威力大增，短时间内凌源派的人不可能破开。

「师伯，怎么办？这妖术太厉害了」

云清真人沉吟一会，痛下了决心。「一把烧光它们！」

「师兄，这样好吗？靑石大殿那妖狐散功引发天火还未扑灭，若我们又冒然引火烧这片树林，凌源派的百年基业恐怕……」云清真人的二师弟云泉真人劝道，「师兄，慎思啊！」

云清真人望着苍等三妖远去的方向，恨恨的咬牙。「这妖孽杀伤我派近半弟子，云浩师弟跟云濂师弟也是死在它手上……如此凶残的妖物，我派岂能坐视它逃跑，任它危害苍生呢！」

云清真人所虑的不是没有道理，云泉真人想了想，便不再阻止他。

人类有人类的立场跟道理，妖类也有，但两方的立场跟道理却不能共立，这就是纷争的原因。

──只因为立场不同。

「凌源派众弟子听令！」云清真人高喝，「使出各自的法宝！」

「──放火！」

一缕清烟冒起，底下的森林很快地被火舌吞噬。

柳儿看着高窜上天的火焰，琥珀色的眸子浮出水雾。

「……对不起、对不起……」

要多少个百年，才能长成这片苍郁的树林。

人类并不坏，但他们跟妖族不同的是，妖族崇敬自然，对孕育自己的天地永远谦虚，但人类，却总把自己放在万物之上。

征服自然，但征服了又有什么意义？

苍飞得很快，但那满天的火光，远远的，柳儿却还看得很清楚。

林鸟不忍离开生息地，在大火中哀哀鸣叫着。

回荡在柳儿耳边的……是森林最后的哀歌。

「对不起，谢谢你们……」

苍飞了一会，便落到地上。不是已无须顾虑凌源派追击，而是他怀中的红云已经撑不住了。

红云手足上冒出细毛，狐耳跟狐尾也露了出来，淡火色的灵气不断从他身上泄出，就好像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似的。

柳儿现在才注意到红云的惨状，红云的样子……他听几个修妖者说过，全身的灵气不受控制地外泄，而且逐渐退化成原身，这些，都是散功的迹象。

要知道红云的修为不低，除非被少数几个克制妖族的仙器重创，不然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害，也不可能严重到散功的地步。

散功的后果，便是烟消云散、永不轮回。

红云哥怎么会……柳儿本想开口问，但看到苍脸上悲怆的表情，话，问不出口。

苍一手扶着红云的背心，不断输送灵力给他，一手细细的轻抚着红云的脸。他不愿放弃，心里却又知道一定会失去。

感觉到苍的触摸，红云睁开眼，挤出个虚弱的微笑。「我现在……很难看吧？」

「不……不会，」苍哽咽着嗓音，「红……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好看的一个……」

「又乱说话。」红云想像平常那样轻推苍，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红，你为何要这么做？」苍的手颤抖着。他宁愿被人活生生的炼化，也不要红云为他牺牲啊！

「难道你想……我看着你被人炼化吗？」红云虚弱的抬眸，直视着苍含泪的双眼。「你不能，被谁困住……苍，注定要飞上青天——」

「而我是云……你说过的，我是你身边的云，」红云的目光变得迷蒙遥远，越过苍，凝着远方的天穹。「我不后悔这么做……只是……苍……我放不下你……」

「那就不要放！」苍紧抓着红云的手，要是这样能阻止红云生命的流逝，他可以永远永远的抓着。

「不要放下我！不要离开我！红……我求你……」苍握着红云的手凑到唇边，哀求着。

他求的是红云，还是……红云所望的天。

柳儿握住红云另一只手，想输自己的灵力给他，可是红云全身冒着火行灵气，树妖本能的畏惧火，他好几次伸手靠近，都反射性的缩了回来。

柳儿焦急不已，他恨不得要死去的是自己，只要红云能活着，柳儿可以向恶魔发誓，他愿意做任何事。

柳儿不加思索地剜出嵌在眉心的晶髓。

「红云哥，这是我的木系晶髓，你吃下去，一定可以复原的！」

苍瞪大了眼，晶髓跟内丹一样，可是修妖者所有的修为，一旦失去，千百年修为就全都没了。不只如此，失去晶髓内丹的修妖者，是其它修行者眼里最容易取得的炼药材料，就算有苍跟红云的保护，柳儿存活的机会也不大。

「柳儿，你别开玩笑了！」苍大惊。

红云却缓缓的伸出手。

五行木生火，柳儿的晶髓的确是救红云的唯一方法。

其实……红云不想死，妖物求生的本能在蛊惑着他，只要伸出手，他就不会放苍孤单。

他不想死，他舍不得苍，他不想让他孤独寂寞。

百年岁月，他跟苍的百年岁月，还不够啊！

但红云的手越过了晶髓，温柔的抚着柳儿带泪的脸颊。「傻柳儿，答应红云哥一件事好不好？」

「我答应，红云哥，我什么都答应。请你，不要死……」柳儿泣声道。

「柳儿……代我照护苍……」

手缓缓的下垂，无力的，摊在地上。

最后一丝灵力从红云身上泄出，凝成一朵淡红色的火云，消散无踪。

「红……我们约好了要一起上白鹿山赏雪，一起在蕴蓝湖饮月……你不是想游水吗？我不会制止你了。」

「红，醒醒，睁开眼睛……」苍轻晃着红云，好温柔、好温柔地。

「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千年修行，天劫地劫，我们还要一起捱过……」

「红，醒醒……醒醒啊！」

天地辽阔、岁月漫长，失去的孤独与痛苦……

「红……红，红！」

永难平复。

「红啊──！」柳儿听过一句话，「男儿柳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苍紧抱着红已无气息的身躯，哭得好大声、好大声。沉重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间，显得如此的空虚、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