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原来心里悬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想念,真会觉得,这天下大得让人心痛。
她不敢哭,也不敢想过去,只是偶尔抚琴吹箫,太过沉醉,竟把心事尽付曲调声中了。
而她痛恨,这句知心人,竟是由她这辈子最憎最厌的男人口中说出!小
隔日,司徒烁让手下去查关于千夜坊和夜明珠的一切。事实上早在他察觉近几年那些司徒氏宗亲的命案时,就派人暗中查探过夜明珠,但果然有人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无妨。他多的是法子查清楚她的来历,也多的是时间跟她耗。
藏起自己最怯懦也最伤痕累累的那一面吧,他们终究成了两个仇恨的傀儡,好像那些伤不曾存在地,互相用最冷酷的那一面刺探对方。
仿佛皇帝抢了自家堂弟的妻还不够惊天动地,这从王妃摇身一变成了才人的祸水竟还出身勾拦,那才够呛!夜明珠的艳名这下真可以流传千古了。
初见司徒烁的当时,明珠其实早有怪异的熟悉感。但皇帝出乎意料的年轻,却一头霜白的发,让她忽略了这股莫名的感觉,更何况当时天色将暗未暗,她又太紧张,连司徒烁最后怎么离去的她都不知道。
第一天被点名侍寝,明珠当然是有备而来。她穿着艳红舞衣,准备了最擅长的歌舞,竭力讨好这个对羌城受困九月置之不理,到头来还赐下明氏一族死罪的暴君——尽管她得费力压下内心强烈的憎恶。
司徒烁显然很满意,「一代名妓果然名不虚传。」他刻意这么称呼她。
那天晚上,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把身体献给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仇家。
司徒烁喝光了她送到唇边的酒,看着她良久,好像想起些什么,幽幽地低吟「出其闉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
明珠楞住了,突然间领悟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她瞪大了眼看着司徒烁撇开头去恍惚出神的侧面,默默地惊出一身冷汗,而司徒烁只是笑了笑,又将另一杯酒一仰而尽。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多年前,她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笑问阳那个充满试探的问题,而他一脸纵容怜惜地给了她答案。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可以理解自己想念阳,才会在樊颢身上处处看见阳的影子,但为何连这个她深恶痛绝的仇人……不,明珠更加心惊地想,司徒烁相像的其实是樊颢,又或者该说樊颢有几分像司徒烁,而阳相像的是……
「夜深了,月才人休息吧。」司徒烁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她的寝殿,而早已被脑中思绪骇得心慌意乱的明珠,也只能逼自己停止那些可怕的想象。
那些想象都是虚妄的、没有理由的,她何必自己吓自己?
后来,司徒烁没再召她侍寝,她在宫里走动才知道,其实这些年司徒烁的后宫极为冷清。自司徒烁回到天朝,皇室只多了两名公主,其中平凡而没有任何可能成为巫女的长公主司徒雨一出生,就让上一任的长公主司徒凊更加难逃死劫——司徒烁至今仍相信这是司徒凊的诅咒,因为司徒皇室历代的长公主一定是巫女,开国以来从没有例外。至于这位天帘公主的母亲,据说是司徒烁复国时主动侍寝的一名异族女性,加上又生下毫无巫女资质的长公主,母女俩自然一直得不到皇帝的宠爱。
至于司徒虹……
明珠一向尽可能避开这位骄蛮的小公主,于是大老远听见她的声音,便默默地想转身离开。
「站住!」
啊,太迟了。看来今天冲煞。
「一个出身风尘的小小才人,也敢无视本公主吗?」
「明珠只是自知鄙贱,不愿冒犯公主,让公主见了我,肯定心情不好。」
从她进宫以来,赏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下马威,司徒虹绝不是第一个。
「哼!如果不是承我父皇的恩,你下贱到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最好记得这一点!」司徒虹向来跋扈,因为这些年来宫里没有人比她更受宠,就是那些妃子或才人,见了她也得礼让三分,谁教她们下不出蛋?就算生得出来,要是像司徒雨那样呆笨惹得父亲心烦,还不如不生!
但是,明珠的美貌却让司徒虹母女有些忌讳,担心她因此独揽圣宠。
庆幸的是,这些女人大概这几年也没什么好争的,那些斗争手段,还比不上当年在千夜坊花魁准花魁之间的明争暗斗。明珠后来才发现,这宫里多的是处子才人和妃子,司徒烁根本不碰她们;若不是朝中总有要求帝王充实后宫的声音,她怀疑司徒烁根本懒得纳新妃。
因此这些年,后宫一直就是司徒虹的母亲袁妃独大。至于袁妃,明珠倒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曾让她对袁妃多了一分好奇,那就是袁妃的声音,曾让她错以为是自在易了容潜进宫里来帮她。
然而,在这深宫里,她终究只能自己步步为营……
「你知道朕为何让你进宫吗?」男人冰雕玉凿的脸,俊美无俦也冷血无情,那些情绪都是虚无的,像是一张美丽的脸皮无所谓地端出各种表情来,却毫无真实情感,让她猜不透。
「臣妾不知。」她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有办法对付这样的司徒烁吗?对付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然后,司徒烁告诉她答案。
告诉她,他如何笑看着她妄想天抗衡。
告诉她,他如何将她们的谋反视作儿戏。
告诉她,明氏一族,死得有多么不值!
司徒烁的笑,既残酷又血腥,明珠无从分辨他是刻意激怒,只知道他吐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利爪撕扯她的理智,像烈火焚烧她的心!
「你知道,当年朕为何重判你父亲诛九族的大罪?羌城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们耗了九个月?你父亲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国师啊国师,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烁大笑,走向侧殿,白发妇人脸色灰败地垂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国师之位自万无极「殉墓」以后,世人只道司徒烁拔擢了身边另一名复国重臣,世间除了司徒烁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却是一名白发盲眼的异族妇人。
司徒烁转向仍然强作镇定的明珠,那毫无情绪的冷笑有些嗜血,「国师说过,北方明氏将尽杀我司徒氏皇孙。庆王爷这三年来突然暴毙而死的王室血脉,全都你有关……」司徒烁又看向国师,仿佛聊着一场游戏的胜负般兴致勃勃,「国师,想不到朕你的打赌还是输了,围城九月,明氏一族没死绝;诛九族,却有漏网之鱼,预言仍旧成真。不过你想,待朕把这明氏最后一个余孽打入天牢,这场输赢又该怎么算?」他的情报旁敲侧击的试探,都让他确定,当年在华丹阳轮回阵里所看见的,让他绝子绝孙的明氏恶女,果然未死!
国师垂首,她因自己一句预言断送数百条人命,多年来不得安眠,此刻更是手脚瘫软,脸色灰败,却不知司徒烁的狠心冷血,不仅仅是为了她的预言,更因为她的预言呼应了华丹阳的轮回阵——明氏祸根,将终结他的江山!
「赌局自然是圣上赢。」狼族女巫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