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胆……」官阶再低也是官,哪容得百姓呼来喝去?捕快与差役们纷纷拔刀。
「元老板先别急,本官立刻加派人手,小公子的画像也张贴在城门口和各处,相信重赏之下必有结果。」县令上任以来,从元家得到不少好处,麒麟城太守一职他己经想都懒得想了,还指望能在任内靠元家帮他存老本,退任后好回家乡挥霍呢!态度自然客气许多,一转头便喝令下属,就算把城内城外全翻过来,也要把人找着!
「为什么不到城南找找?」周大娘突然开口,元胤昀怔住,像被用了一巴掌那般醒了过来。
明冬青留书说要回羌先城,这是他们仅有的线索,否则出了麒麟城岂不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不知从何找起?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人力全派往通往羌城的北方各要道,就怕迟了她走远会更难找。
但几乎要急白头发的元胤昀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明冬青根本没有方向感,她也许知道日出是东方,日落是西方,要她分辨南北则要碰运气,在城里她一向靠小吃铺子认路,出了城哪有铺子给她指认呢?
「把城内所有行号的人手全调过来!立刻通知邻县各行号,有几位老板见过青儿,请他们尽可能地留意,找到青儿我重重有赏!」
快到正午,五花肉又不见了,这回它咬了块耙耙回来。
「五花肉,你到底去哪找到馍馍和粑粑?」她好担心它一出去就被野兽吃掉啊!「你找得到食物,那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能通报家里的人来救她就好了。虽然她更担心它被野兽吃掉,小猪仔应该是野兽的最爱。
家里的人……
是啊,元府就是她的家,元胤昀、周一刀、周大娘、李叔和李妇,甚至是乌鸦都是她的家人,她在想什么呢?她这样偷跑出来,大家会有多担心?
不过多亏了五花肉,至少她不用挨饿。
「就是这里!我看到那头猪跑进里面!」外面有人这么喊着。
明冬青心头一跳,但认出不是那几名绑匪的声音,立刻大声呼救。
几个看来像庄稼汉的男人发现了明冬青,他们说,今天早上发现自家厨房好像遭了小偷,地上一片狼籍,屋里钱财没少,只少了颗馍馍。
他们本以为是野兽捣蛋,结果却发现竟然是头猪!当下立刻想逮了猪好养来宰了。」。
「五花肉是我的宠物,请你们放过它,你们带我回麒麟城,我会好好答谢你们!」明冬青抱紧五花肉求情。
几个农民知道这头小猪仔竟是为了救主人,倒也啧啧称奇,这些农户都是老实人,可怜明冬青遇上绑匪,小猪仔又是忠心护主情有可原,便不再计较五花肉搞的破坏,还请她和五花肉吃了一顿不甚丰盛、但人情味十足的一餐,答应送明冬青回麒麟城。
这几个善良的农民不知道,他们送回麒麟城首富的心肝宝贝,等着他们的将是好几年躺着吃都不用愁的奖赏哩!
明冬青平安无事地归来,元胤昀几乎想不顾一切地独占她,守着她,但元府里担心丫头的自然不只他一个,他把本来该好好罚一顿的丫头暂时留给其他人,因为这一次的事,他发现关于明家满门抄斩的真相恐怕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但他真的不忍心要她面对那些悲惨的真相,更舍不得她痛苦,这十年来每次想要开口,光是想到她会有的伤心绝望,就已令他心如刀割。
乌鸦走来,不需任何猜测都能明白元胤昀在想什么,总是默默看着一切的他这次竟然主动开口,「你应该告诉她。」
元胤昀对乌鸦的话没有太多讶异,就像这个近身护卫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也了解乌鸦,因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好兄弟把他当成亲手足。
乌鸦的父母也是钦犯,不同的是,他父母没有被判诛九族的重刑。
「每年清明我都会帮我爹娘扫墓,至少我有墓可以扫。」他说,「你不能一辈子都不让她知道,或者有一天当她终于知道了,却发现自己十几年来未曾给自己的父母上炷香。」
元胤昀闭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他决定亲自带她回一趟羌城,他能做的只有不离弃地陪着她。
至少她有他。
这年,明冬青十六岁,离乡十年,故居故土只剩下午夜梦回的残缺记忆,心中的牵挂却是个十个寒暑念念不忘的累积。
元胤昀不想她在出发前抱着莫大的期待,那一夜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剖开她一年一年用期待与祈求织就的封印,释放陈封十载的残酷真相。
他开口时,明冬青老打断他,一下要上茅房,一下说她想嗑瓜子,一下又说她有点冷想回些炭……然后元胤昀知道了,其实明冬青隐约有感觉,或者是无意间听到了外头的风声,只是她选择逃避,或者选择相信会有奇迹,只要不揭开谎言的面纱,希望就会继续存在。
元胤昀叹气,「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活着,但要像你一样平安被送出城的希望不在,因为你还小。」
明冬青睁大眼,他感觉到她的颤抖,但她却笑着道:「还没到亲眼看见怎么知道他们都死了呢?也许……」
也许什么?她希望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幸运?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幸免……
天知道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她忘了他们的面孔,忘了他们的名字,但却深刻地记得那年吃过的苦与煎熬,那些人不该受到惩罚,只因为他们在饿了九个月后吃到敌人施舍的一口粮!
元胤昀该怎么说?彻底要她死心?敲碎她痴心妄想的期待,逼她看清绝望的真面目?或者继续说着早晚都要破碎的善意谎言?
「我陪你回去。」他只能抱住她,「你也想回去给你娘上炷香吧?」
明冬青把脸埋在他胸口,点点头。元胤昀疼得痉挛的胸口,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湿意蔓延,他只能张开为了她而强壮的羽翼,默默让她的泪水浸透他心田。
盛世原来是无数悲剧换来的果实,甜也罢,苦也罢,尝过筒中滋味,或许终能明了,最是值得的,不是功过,不是声名,不是争一口气,也不是睥睨众生,而是谁陪你尝着那滋味,谁为你把眼泪擦,最是值得的,原来是不孤单。
麒麟城到羌城,这条路有多遥远?当年她沉睡着,哪里知道这条路要再走一遍,是这么胆战心惊却又柔肠寸断,那已经不只是近乡情怯。
这次只有三个人出发,她、元胤昀以及身为护卫的乌鸦。
其实离开羌城那年,她还小,甚至也极少出门,当羌城的城门就矗立在眼前时,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实的感受,当看到那些再平常不过的街道和如常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怅。
再多伤痕的土地,总要复原;不是世道炎凉,而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没人认得出眼前小公子打扮的少年是当年还绑着双髻的黄口小娃。
元家在国境之北有数座矿山,元胤昀心思虽然没怎么在矿业上,不过元启天当年压对不少宝,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礼遇,只是他不打算铺张,倒是经由「皓寅」在克城的分号替他们同太守府牵线。
晃城这些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是留不住年轻人,太守一听「皓寅」的元老板来到此地,也竭诚欢迎。
他们接着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将太守府迁到他另外购置的新居。
「那么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谁手上?」
「旧太守府只有一处,如果你是说……」克城太守迟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当家也是明白人,旧太守府已经荒废了十年,实在是没人喜欢那么晦气的地方,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术士对十年前的事穿凿附会,说那座宅第太阴,才会招来满门抄斩的大祸,这风声一传开,连那附近都没什么人想住了,不过……」
「不过什么?」
「日前凤城有位公子想买下旧太守府,本官已经口头上先答应了。」
朝廷对官邸买卖有一套规定,尤其是平民要买下官宅条件更为严苛,但羌城太守显然将旧太守府视为烫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说口头答应,自然是会尽可能让那些官方程序尽快通过,以免买主反悔。
谁会想买下一座据说晦气冲天的阴宅?这疑问元胤昀暂且搁在心头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为何想买下旧太守府?」
「本官也问过,但那位公子只说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着,若有来自帝都的贵人打算接手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管他理由是什么,他还怕问得太多,对方翻脸不肯买呢!
「不瞒太守大人,其实元某也想在羌城购置房产,您这么一倒让元某对旧太守府产生兴趣来了,不知可否让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没想到过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宅」,如今有两名贵人抢着要,难道最近南方有什么新学说潮流鼓吹买「阴宅」不成?
「元少东家想看自然是没问题。」
择且不如撞日,他们当夜就决定进旧太守府一游,羌城太守一听他们没打算等天亮,他身为父母官,说是不屑江湖术士那一套,但骨子里还是有些迷信的,否则也不会自己又在别处购置官宅,当下心里毛毛的,便客气地推说要回去忙公务,让他们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驳的朱漆大红门后,阴惨惨的景象让她鼻酸。她不记得羌城的一草一木与故人,却已在梦里温习过无数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这儿真有什么鬼魅,一定也是认得她的吧?他们会对她说什么?会否像她一样激动得泫然欲泣?
她循着儿时的记忆走过荒芜的庭园与穿廊,依稀还看见自己当年调皮玩耍的模样,栏杆的扶手父亲当年让工匠磨圆了,因为好动的她额头撞过一次,号咷大哭;大厅往内厅的廊边两根柱子,上头横着一道道刻痕,小丫头一个的她见到父亲帮姊姊量身长,也吵着要量,左边是姊姊的,右边是她的,刻痕在无忧无虑的岁月与生离死别的交界处终止。
最后来到内院的天井,月娘这一刻竟如此温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泪下地看见原本已经枯萎死亡的山桃树,孤立在园中,枝头满满的傲霜赛……
是先祖有灵吗?风吹来,像黑夜飘着泪,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呜咽,腿一软,身后钢铁般的臂膀却环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亲的山桃树,在这段被遗忘的岁月中,静静地在园中开着,仿佛等着这一天,要迎接她这个忘了回家的小女儿。
苍天幽幽且寂静,未曾因为人间悲欢离合而落下一声叹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为悲伤已太多、太沉重,苍天纵然有心,也已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