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因为朕想看看,明氏一族的余孽,有何能耐?要怎么致朕于死地!」
「臣妾不知道皇上说什么。」她神态安祥寂静,宛如佛寺里的雕像,连眼里也波澜不兴。
司徒烁的笑,多了残酷与血腥,变得嘲讽且扭曲。「你知道,当年朕为何重判你父亲诛九族的大罪吗?羌城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们耗了九个月?你父亲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她毕竟不是司徒烁的对手,那一瞬间的震颤,即使她很快稳住了,也逃不过司徒烁的眼睛。
「国师啊国师,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烁大笑,走向侧殿,白发妇人脸色灰败地重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国师从来只闻其人,世间除了司徒烁,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却是一名白发盲眼的异族妇人。
司徒烁转向仍然强作镇定的夜明珠,冷笑道:「国师说过,北方明氏将尽杀我司徒氏皇孙。庆王爷与这三年来突然暴毙而死的王室血脉,全都与你有关……」司徒烁又看向国师,仿佛聊着一场游戏或比赛的胜负般兴致勃勃。
「国师,想不到朕与你的打赌还是输了,围城九月,明氏一族没死绝,诛,有族,却有漏网之鱼,预言仍旧成真。不过你想,朕把这明氏最后一个余孽打入天牢,这输赢又该怎么算?」
国师垂首。「赌局自然是圣上赢。」
司徒烁仰天大笑,笑声在大股上化作幢幢魅影,围绕着她,面容狰狞地讥笑那些被活活饿死的羌城百姓;讥笑她承受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族人;讥笑她半生对复仇的妄想与执着,到头来换得更加残酷决绝的真相。
她仿佛看到故居故土的亲人与朋友,匍匐在地上,两眼无神,贱如喽蚁地挖起泥土裹腹,耳边传来皇帝的大笑。司徒烁猖狂至极、冷酷至极地笑着,他是这丰饶太平年中,百姓眼里的明君圣主,他打败了炎武人,前所未有地壮大了天朝;他将名留青史,开创盛世,成为千古崇敬的伟大帝王,千秋万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牙龈咬出了血来,十指深深戳进了掌心,不顾一切地摸,向司徒烁,眼里的恨意结佛要他千刀万剐、抽筋断骨,嘴里发出罗刹厉鬼般的咆哮——
「司徒烁!我化成厉鬼也不饶你……我饶不了你啊……」
一丈深的天牢,明夏艳疯狂地仰天嘶吼,狱卒早已习惯,继续喝酒吃肉,被吵得不耐烦了,就泼点馊水和泥粪进去,要她安静一点。
这天牢,千百年来封印了多少宁可玉石俱焚的困兽?他们的咆哮永远只能成为黄泉底下无人闻间的哀鸣,爱恨情仇终随一切回归尘土而灰飞烟灭。
那一方未曾清明的天,悄悄地,落下了眼泪。
明冬青不知道,上天给了她和亲人一次重逢的机会,那一声「妹妹请多保重」,原来是永别。
「有办法救姊姊的吧?」她泪涟涟地问着丈夫。
元胤昀没有回答,只是抱紧明冬青。他从妻子的眼里看见绝望,只是这一刻她不免希望自己是个孩子,也许哭够闹够了,老天爷会成全她的愿望。
明冬青也知道无法可走,硬要出头就是连累元家上下一起死。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她抿紧唇,不想丈夫为难地忍住啜泣,她唯一的挚亲原来还活着,却没想到绝望与希望竟然只有一线之隔。
元胤昀就算富可敌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擅入天牢,更何况还得冒着明冬青身分曝光的危险。
明冬青抬起头,一脸期待地问:「你想,樊大哥帮得上忙吗?」
元胤昀沉吟了,他不是没想到樊大哥。一年多以前,陪着明夏艳到羌城为父母扫墓的男人,不是明夏艳当时的丈夫晏王爷,而是当朝左相持国公奖樊之子樊显。而明夏艳进宫后,樊显就频繁地往元家走动,明冬青因为他和明夏艳相识,待他十分友善,而元胤昀却始终抱着观察与保留的态度。
他无法确定奖显是敌是友,唯一的依据就是明夏艳愿意带他到自己父母坟上上香。他想,樊显也许早就知道明夏艳的身分。
但如果樊显就是密报明夏艳身分的人呢?如果是,恐怕他和明冬青此刻早已在大牢里了,以樊显父亲的权势,他大可带人直接上元府将他们问审。
元胤昀其实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始终没有主动联系樊显,想不到没多久樊显便主动来访。
「樊大哥……」明冬青简直像看到救星,元胤昀却一把拉住她,仅以审慎的打量眼光看着来意不明的樊显。
樊显苦笑,「我明白元老板的顾虑,但是如果我真是怀着恶意接近你们,元家已经是钦犯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带小艳的口信给冬青妹子。」
「姊姊要对我说什么?」姊姊早就知道她是青儿了,是吗?所以她才送那只香包给她,安慰她。明冬青握紧手中的香包,鼻头一酸,眼前又泛起泪雾。
「『明家总得有一个人,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冬青妹子,你姊姊的意思很明显了,她不想你冒任何的险,她知道自己没有遵守父亲的遗愿已经是不孝,你就成全她,好吗?」
明冬青咬住唇,心碎的泪珠滚落,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那……如果是送东西进天牢呢?」她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樊显只思考一会儿,「这我可以试试,你要我带什么东西?」
明冬青吸了吸鼻子,「我想给姊姊做吃的。」
樊显深思的眼看着已经哽咽的明冬青,好半晌才道:「好。」
明冬青一刻也不浪费地直奔厨房。
妻子走远,元胤昀瞪着樊显,「你刚刚想说什么?」
樊显似笑非笑地看着元胤昀,「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真和夜明珠交情甚笃,现在倒是显得一派优闲。」
樊显依然苦笑,「不管我现在如何,总之我不会害冬青妹子,至于元老板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你,我现在所要做的事情,你们越是一无所知,越能平安活到白头。」多可悲,这天子脚下,有谁能确信命真的是自己的?
元胤昀生平最恨人和他打哑谜,他警告道,「我不管你做什么,谁敢动青儿一根头发,就算要玉石俱焚我也不在乎!」他丢下这句话,便甩袖离去。
奖颖笑意里的苦色更浓。不惜玉石俱焚?他又何尝不是呢?
不管是哪个民族,总相信饿着肚子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是不好的。
明冬青和姊姊吃过饥荒的苦,更加舍不得她在黄泉路上挨饿,只是想不到为姊姊做最后一顿饭,竟然是她这辈子唯一能为她做的。
怕走味,她不敢掉泪,但那好难。她知道姊姊后半辈子也是锦衣玉食,所以她想做的只是一顿平常的家常菜,就像以前她们在家乡,两个小女孩坐在餐桌边,期待一顿温暖的晚餐一样。
奶娘会做她拿手的笋丝排骨、嫩姜炒丝瓜、咸鱼白菜……虽然父亲贵为太守,他们一家从来不吃什么山珍海味,现在想想竟是儿时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就让她用这顿以儿时回忆与亲情熬煮出来的平凡家常菜送姊姊最后一程吧!
希望她吃得饱,希望她吃到儿时的满足与快乐,希望她下辈子投胎到幸福美满的人家,一生无忧无虑。
元胤昀只是默默地在她身后陪她,最后一道甜点完成,她用漆盒盛装,然后再也无法克制地在丈夫怀里痛哭失声。
樊显在明夏艳刑期前一日,完成了明冬青的托付。
「她胃口极好,你亲手做的饭菜她全都吃完了。」但他没提明夏艳一身脏污和憔悴,更没提这是认识明夏艳以来,第一次看到坚强的她流泪。她们姊妹最终仅能以一餐送别饭代替团聚,结局是天人永隔。
翌日,司徒烁赐下毒酒。
那日天平里,传来明夏艳凄厉又疯狂的笑声和诅咒,久久不绝。
「国师,朕赢了这场赌注,命运终究能被改变,你看到了。」司徒烁斜倚龙座之上,日薄西山,太和殿上只有当朝帝王与国师相对,重重幕霭令日光昏浊浊的,把这座辉煌雄伟的大殿互古以来的孤寂逼得无所遁形。
国师垂首立于大殿之下。「圣上英明。」
司徒烁单手支颊,薄唇勾起,眼里却是这盛世朝阳也化不尽的霜雪。
「朕将会扭转乾坤,谁也阻挡不了朕。」斗蓬扬起,仿佛真能遮天蔽日,当夕日再次辉映在黄金龙座,座上已空无一人。
白发妇人静立大殿中央,直到日落,宫人来点上宫灯,太和殿上又变得幽影重重,仿佛那些历史巨轮下的牺牲者要来索命。
皇帝也改变不了命运,是她不该泄漏天机。她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宁可神塔后继无人,也要将她逐出师门。
世间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她离开族人,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让皇帝成为丧心病狂的疯子,连她的族人也沦为天朝发动战争的一颗棋。
她一句预言,断送羌城百姓与明氏一族千余口人的性命,这十年来没有一夜安眠,三千青丝尽成白发。
真是她得天厚爱,预测天机,还是到头来天机玩弄了她?
「师父,那明氏余孽真的死绝了吗?」向她拜师学习占星术的徒儿问:「因为我看星相……」
「住口!」她喝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为师?」
徒儿噤口,妇人沉默良久,终于叹气,「星儿,你记住为师今日的话,星相是死,人言是活,你的一句话,将决定带来的是善果或恶果。生死本自命,但千万记着,无论天机告诉了你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
天机道出了什么?何不就让它成为秘密?明氏余孤,一个被白虎叼走,另一个则化作罗刹厉鬼,从此与司徒皇室纠缠到千秋万世……
白虎旗帜在凛胤中烈烈作响,威风更胜皇室黄龙旗帜。
「这『皓寅』元家未免也太过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和皇室比威风。」旅行西域多年归来的游人啧啧称奇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皓寅』元家每逢月初一就大开全国各地的粮仓,只有年初一例外,再两天就过年了,过年前三天,『皓寅』的粮仓连开三日,让贫穷老百姓可以领粮食和棉被。」
比起老是说要开官粮,却都开到官家口袋的朝廷……啧!后面这句,小二哥自动省略了,他可不想惹事,想想不好说得太直白,给元家生事端,立刻改口道:「不过是旗子大点,没什么大不了,老百姓还认得谁是主子的,呵呵……」
「朝廷难道真能容忍『皓寅』壮大到这种程度?」旅人又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朝廷也要买布、买木材、买粮食、买茶、买炭……你想得到的,除了官方经营,样样都要和元家买啊!元家每年缴纳的税,够朝廷养十支军队了,干嘛跟自己的肥羊过不去?」
另一个原因则是,朝廷当年和炎武人打了七年的仗,国库其实已呈赤字,不得不「养虎为患」。
元胤昀自然了解这点,一且国库充裕了,就是朝廷对付「皓寅」的时候,当然这时他已经将「皓寅」的重心移到关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