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他看见,你躺在勾陈身上,他身后……长出一条毛茸茸大尾,也不知是哪种兽尾,将你圈盖住,往你脸上挠,啧啧啧……我光想都觉得可怕呢。”

“胡说!勾陈他是人!”曦月即刻否决。

“头一次见他,我就察觉他怪,美成那德行,非妖即怪,半点也不像凡人——呀,他该不会是……狐精吧?传说只有狐一类的精怪,才生得无比艳美,以色魅人,勾引人类上当,受其迷惑。”

曦月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温琦如看着,心里笑声张狂,加倍爽快——

这,就是她今日来,想看到的结果。

这,就是她听见习刀之言后,恨不得立刻冲上山,告诉温曦月,她所爱并非为人的结果。

真教人作呕,与妖,同床共枕!

他知道,温曦月有多惧怕“妖”、多痛恨“妖”。

双亲被撕食的残酷,深烙在曦月的记忆,忘不掉、挥不去,如梦魇一般,紧紧相随。

她等着,要看曦月崩溃、痛苦、尖叫。

然而,温琦如未能如愿。

“你说的,我不相信。”曦月虽苍白着脸,气息略急,语气却仍冷静,“我只信勾陈亲口说,其余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说。

温琦如神情冷狞,微微扭曲。

“你可以问习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习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对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陈。

之后,温琦如还说了许多,试图劝她相信,勾陈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无心再听,关上了耳,沉浸于窗外景致之间。

温琦如何时离去,她并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缓降,笼罩。

她忘了燃上烛,室内陷入阒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时,亦是这样的夜晚,屋中的烛光,盏盏俱灭,取而代之是兽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种滚在咽喉深处,闷雷一般的冷狺……

那种爪子耙在砖瓦间,毛骨悚然的刺耳……

夹带着野兽身上,惯有的骚味……

咬断爹亲脖子的牙,森白尖锐,撕开胸腹的爪,比刀更锋利……

天,她想吐!

蓦地,温暖的烛火点燃。

光亮瞬间驱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张牙舞爪的恶梦,全数消失。

她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缩的身姿,落入归来的勾陈眼中。

鼻间仍能嗅到,不属于此处的气味……是温琦如所有。

勾陈大抵知晓有人找上了门,说了或做了些什么。

“曦月?”

烛光暖炙,红艳的他,更暖。

她急欲获取暖意,扑入他怀中。

“今日,谁到家里来?”勾陈抚顺她的发,明知故问。

先前,为防野兽或恶徒入侵,勾陈在竹舍四周施下薄术,足以掩人耳目,难以察觉竹舍方位,以保护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术力,才让温琦如闯入。

早知会遇上千羽,老仙翁的“万松宴”,他说什么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虽是女仙,发起狠来,要徒手碎山亦非难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险些翻脸。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气,嗅入他的气味,盈满肺叶间,是安心。

“她来做什么?挺着颗大肚,跑到这深山里来?真‘有心’哪。”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没要做什么,姊妹闲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过那么久,一回都没下山瞧瞧她。”

温琦如的诬蔑,曦月不愿提。

勾陈不是妖物,她很坚信,所以毋须多言。

“闲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怜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们聊些什么?”这套说辞勾陈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难受。”这是事实,他不算扯谎。

她心情的低落,确实来自于此。

不愿回忆的过往,每次不经意想起,都会将她扯入痛苦记忆中。

勾陈一手把她压进胸臆,唇贴近发旋:“那就别想了。”

极具安抚的嗓,低低吐来。

换成平时,曦月心中阴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动。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够,不足以为爹娘报仇,我真恨不得——除尽天下之妖,教它们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处的仇恨,如此鸷猛。

揪绞于勾陈衣袖间的柔荑,倾尽了气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脉,偾凸可见,却又微微发抖。

那是又惧又恨,复杂的情绪。

她强忍泪水,不愿落下,仿佛只要不哭,就能战胜对妖物的恐惧。

“我不懂,世上为何……有那般恐怖的东西……残忍、无情、以猎食为乐——老天爷怎会制造出……这种妖物……”

“出世,投入哪种娘胎,谁都无权选择,入人胎,做人;入犬胎,当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没有错。”

勾陈轻语,拍抚着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软而绵柔。

“残忍无情,哪是妖物的权利?人,虽不食人,但也杀人,殊不见战乱之际,杀得比谁都狠,难道你会因而……仇视所有人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杀人呀。妖物起码是为‘食’。人却是为‘胜’,要真论‘残忍无情’,妖还太生嫩,望尘莫及。”

曦月闻言,抬起头,带些讶异地看着他。

她不曾听过,有谁会替妖物说话,而且说得好似……与妖物熟稔。

尚来不及听,又听见勾陈说:

“也是有许多安分守己,认真过获得妖,实在不该一同敌视。”他平心论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对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惧怕,再因惧怕,而生排斥,采取消灭手段。

“你……认识妖物吗?”

“……”勾陈回视她,红眸闪过些许踌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绝对直言回:不止认识,我,也是从小妖修炼起。

他以狐为荣,充满傲意,不会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对曦月,他之所以顾忌,是因为他知道,她对妖物有多嫌恶、多恐惧。

毕竟,害她失去双亲的,正是恶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亲眼看见,亲人丧命于兽口的人,无法责备她的偏激。

或许,他心里清楚,她若知他非人,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将化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陈,你认识……妖物吗?”曦月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转为细小,近乎呢喃,感觉喉头卡着难以吞咽的哽咽。

“……认识不少。”他不想骗她。

“你不害怕吗?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发?”

勾陈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红似乎加倍浓深。

“你,是妖吗?”

这话,仿似拥有意识,出自于直觉,但或许,她早就有所发现,只是选择了——

蒙蔽,欺骗自己。

她问出口的同时,自己也吓了好大一跳。

勾陈的红眸,微微一缩。

他可以继续隐瞒她,只消摇头,一切便能照旧。

可是,他这一生,改变不了身分,瞒又能瞒多久?

她总是会察觉,他不老的面貌,停滞的岁月,异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爱他,爱着全部的他。

无论他是什么。

或许,他想知道,这个希望,是奢求,还是成真。

他缓缓蠕唇,美丽丰盈的唇,吻起来……又软又热的唇,开口,说着话。

说着,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说着,让她的世界崩坏的声音。

曦月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尖叫,空白占据了一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好冷吗,怎么这般的寒冷……

被勾陈抱着,为什么还觉得冷?

他又在她耳边,呢喃了些什么?

她眼前,只有锋利的妖爪,胡乱挥舞的残影,撕扯着神智。

她那时,应该疯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见勾陈,只看见凌乱的影像,匆匆来,匆匆去,犹如妖影,围绕周遭。

所以,停顿的听觉,突然,灌入大量狞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极尽所能嘶吼,像她娘亲断气之前,那种骇哑的声音:

“不要碰我!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她推拒他,挣出他的怀抱,双臂环紧自己。

她浑身发抖,连带着嗓音也颤栗。

她在哪里?爹和娘呢?

爪影挥下时,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热变冷,喷溅了她一身,黏腻作呕感,挥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肤,想擦去血腥,实际上,她身上没有半点血渍。

“好脏!你把我弄得好脏——”

然后,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吐尽了腹中物后,仍旧干呕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击。

他的红艳十指,与她记忆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随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紧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觉不到痛,仿佛那是一只鞋。

勾陈不忍,动手抢夺匕首,换来她更强烈的反抗。

她慌乱挥着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让娘亲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见双亲被噬,自身也将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开!妖怪!走开——”

“曦月……”声,戛然而止。

舞动的匕首,终于止下,它,正深深地,没入勾陈胸口。

伤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处。

他本已负伤,尚未疗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语、她的排拒,加剧了伤,紊乱了内力。

一口血,红艳似彩,溢出唇畔。

勾陈低首,看着那柄匕首,看着她。

曦月神情涣散,泪水不止,嘴中喃语,仔细去听,便是先前那几句话,不断重复。

不要过来……

走开……

好脏……

她濒临崩溃了,勾陈决定暂时让她冷静,要对她施下术法,抽离她的意识——

“住手!你这只妖!”

习威卿破门而入,扬声大喝,身后大批镇民紧随,个个执棍带棒,脸上尽是铲奸除恶的誓死神情。

“原来,这就是幻灭的滋味……”

苦涩。

勾陈连笑,都硬挤不出来。

面对镇民的“捉妖”,他没有挣扎,束手就缚,他若有心要走,人数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会留下,他都想笑自个儿的蠢。

“原来,也没这么爱我吧?光听见我不是人,竟让你吓得魂飞魄散……”

墙上火把,随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风丝,微微颤曳。

斗室之内,明暗交织,勾陈一身红,融于黑暗中,显得黯淡。

我并不是人类,我是只狐妖,已修炼成仙……他说。

但她没有听进去,轻而易举判了他死罪。

“什么情呀,什么爱呀,什么誓言,抵不过一个‘妖’字,所以待过你的好,便全一笔勾销?”

不是没听说过,身旁妖亲朋友爱上了人类,被察觉真面目后,所遭遇的惨状,只是没料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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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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