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等她不在了,永不会痛了,他爱如何笑、如何庆祝,她没有异议。

“你以为,我是来笑你?”勾陈脸色一凛。

对,她真的以为是。

“求求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曦月示弱着,无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轻视。

不要说,你有多开心。

不要说,总算等到这一日。

不要说,终于摆脱我了……

“若不说,我跑这一趟做什么?!”勾陈很气,低声沉狺。

气她,竟当他是……如此残忍之辈,在她面临死亡之际,赶着来笑话她?!

“最好我时间太多、太闲,一路追着你跑,几乎不眠不休,脚步不肯停,就为了来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眼中的惧意,并没有减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测着,除了笑话她,他还想做哪些……更狠的作为?

拍手称快?

仰天狂笑?

不会是……想赶在她死前,掴几掌、送几脚泄愤吧?

她不由得将怀中的虎兔娃儿抱得更紧些,汲取些暖意。

勾陈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的青筋、他的獠牙,争先冒出来。

“你这眼神,让我一把火全烧上来了。”

几只虎兔娃儿全教他吓坏了,紧挨着她躲。

我也好想找个地方,缩藏起来……她在心里哀哀地想。

可惜,无处可藏,只能面对眼前这只……莫名发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为何要生气?”

她轻语问着,比谁都困惑。

“我已经很努力,不给你带来麻烦,准备默默走,安静结束此世,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抹拭去……还是,你气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弃你于不顾的那一世?”

曦月试图猜测,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一定是这个,也只会是这个,他,始终不可能原谅她。

“若是,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变不了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这一字,吓破了胆,没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跳出来捍护你,与你有难同当。”

“仔细想想,你那时或许已经疯了。”他突地说。

在知道他真实身分,那一瞬间。

“疯也好,没疯也罢,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你,才是事实。”她淡淡说。

“但你冲进了火场——那一日,你清醒过来,错乱的记忆,使你误以为那场大火,是准备烧死我的火刑?”

这几日里,勾陈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着,生死簿里,他不知道的来世。

想着,他拒绝再回忆的过往。

有些东西拼集、连结,逐渐地浮现了答案。

“你冲进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凭一股傻劲——”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月愕然。

前几世,她会恨不得全让勾陈知晓,希望勾陈原谅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后这一世,她却觉得,他不知情,更好。

继续恨她,想起她时,只剩咬牙切齿……那么她的离开,对他不痛不痒,没有割舍——

也不会有思念。

她知道,孤独思念着一个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尝。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机解释,甚至宁愿他转身离去。

“一个疯子的行为,恐怕连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冲入火场,真的是想救人吗?还是,无神志、无意义的痴傻动作?”

顿了半晌,她挤出一抹笑,望向他,双眼水蒙。

“你可知,对你,一开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后来,我好恨你,恨你决绝、恨你无情、恨你避不见面,恨到想遗忘你,想与你成为陌路人……”

她淡淡说着,声调没有起伏。

说着“恨”,却不够深刻。

“我不愿再背负上一世沉重的回忆……我想忘,但忘不掉,无论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气,她撇眸,不想面对他。

“我不是无怨无悔……漫长数世,我走来踉跄、孤寂,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背弃勾陈的报应!’然而,这报应,太漫长、太煎熬了,何时休止……”

勾陈没插嘴,只听她说。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声音。

恨吗?他感觉不到,确实有怨,却又那么的淡,几乎不存在。

“终于,有一种方法能真正遗忘,再不用追逐、不用为难,斩断纠葛,你恨我也好,不原谅我也好,我都毋须在意,置身事外了……”

所以,走吧,弃下她,转身离开,让她平平静静结束这些。

曦月眸光远扬,夕日的残晖,洒落她眼底,闪闪发亮。

她确实豁达了。

“我已经……好累了,追着你几辈子了?寻觅你的身影,打听你的消息……明明是累世追赶的人,千求万盼,都是一眼便好……”

她终于重新回视他,炯灿的眼,那么亮,那么清灵,又那么哀伤。

风扬起,发乱,声渺。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

“……你对我,若真有怨怼,在说着恨我时,就多些咬牙切齿,别那么心虚呀。”

勾陈曲起指节,碰触那张巴掌小脸。

白皙、清妍,虽沉睡,仍带些不安。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

但,听见这一句,缺了心的胸口,竟然是会痛的。

“用那种声音说,谁相信,谁笨蛋。”

狐尾去搔挠她,要她放松脸部线条。

肤上的痒意,轻如软絮,先是在脸颊间,又滑到耳鬓扫动,引来她缩肩闪避。

眉心的蹙痕,变得浅淡,倒是唇畔的梨涡渐渐浮现。

“好痒……别闹了,红宝……”

她眼未睁,本能笑着制止,双手攀住顽皮狐尾,抱紧紧的,不许它作怪,更直接拿它当枕抱,埋首其间,汲取温暖。

七成惺忪、两成迷糊、一成置身梦境,曦月露出稚憨的神情,眯着眼,朝他笑着。

这笑容,简直引诱。

勾陈俯下身,攫住了那朵笑花,采撷甜媚。

她霎时清醒,瞪大眼,看他贴近的艳俊容貌。

想抽息,却觉入息稀少,因为他还堵在她嘴间,辗转咂吮。

“唔……”她几乎被迷眩,在火般的热暖中,耽溺、沉沦。

他就缠着她,吻得极深,吸吮她的唇和舌,将她困入怀里。

以前,总是如此,挠闹之后,逗笑她,再受她笑靥迷醉,眷恋吻上,难分难舍。

那段时光他也怀念,怀念到胸臆发痛,几乎不敢回想。

虽然她的面容已变,笑容却如出一辙。

曦月耗费好大的气力,才推拒得了他。

“……你……我……”她一时没能弄明白,为何躺在他怀里,揪抱着红色狐尾——她的记忆,似乎有所中断……

勾陈替她解惑,接续起她遗忘的片段:

“‘在最后,我不想看见的,也是你’——你说完这句之后,抱起小畜生们要走,才迈开步伐就突然厥过去。”

自从确定了死期,不愿虚掷时间的曦月,泰半时间全用在赶路、访友、道别上头,鲜少休息,每日稍睡一个时辰便醒,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仍在?”

还那样……问她?

“我应该走吗?”勾陈反问。

她的神情困惑:不应该吗?

“我话都说白了,你怎还想留下?”

早该拂袖而去呀。

“我留在自己的窝,天经地义。”红眸淡淡一弯,笑意衬托,眼角红痣越发艳赤。

果然,看到她惊吓的表情,一如他预期。

曦月慌张环视,他没诓她,这里不是芳草谷,而是——

“你把我带回来了?!”

“总不好在芳草谷打扰太久,给兔精带来麻烦。”

“……我睡了多久?”有久到……给兔儿添麻烦?

勾陈摊开手掌,比了个“五”。

“五个时辰?确实有些久……”白白浪费了珍贵的时间。

勾陈噙着笑,摇头。

“五天。你可真会睡。”

中途他怕她饿,硬是吵醒她喝粥,她也没真的清醒,边喝边睡,还自行爬起来解手,全程都没睁开眼,他真担心她会掉进茅坑里。

“五天?!我怎可能睡那么久——”正发出反对之声,思绪如闷雷,击中她的知觉,她又脱口:“不对——五日……我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没错,她算过,离开芳草谷,所要前往的下一处,便是她为自己寻妥,永远沉眠的“墓地”——

曾有一方竹舍,清溪流泉,那是他与她,曾共度晨昏的地方。

路程约两日,再用上一日,整理那处“墓地”,都嫌太仓卒……

她只剩三日!

绝不可能在五日过后,还能睁眼醒来!

勾陈握着她胸前那绺红丝,那是他的发,被珍惜收藏——

“曦月她……把你的红发,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听说,她被烧成灰的那一世,寻找不到尸骨,她的前未婚夫婿便将她最最珍爱、总要握着入睡的红发,置入衣冠冢……”

忆及他抱起曦月,欲走前,兔精唤住他,轻声说出另一段他不知情的往事:

“她再度转世后,找到自己的坟,挖出红发……之后,每一世死前,她便把红发寄放在我这儿,重新入世后,再来找我取回,重新系回发上……”

“她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你仔细去看,看她不经意的动作,你就会明白。”

他拿它去搔她鼻心,看她皱起鼻,抢回发绺,任它垂回胸口,下意识双手梳弄它。

好似每摸一回,她就能平稳心绪。

好似轻梳细丝,诸多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诌的吧?请你告诉我,现在真正的时辰是?别再戏弄我,每一刻对我很重要……”

“确确实实是五日。”他没说谎。

“我的寿命仅剩三日。”她摆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颚,笑颜凑近,嗓好软,混着热息,拂在她脸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满山野里四处出门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说,你只剩这世好活,若一死,魂飞魄散,再也不归入冥府——”

他将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触,气息共享。

“那么,只要你这世不死,你的魂魄还能飞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这只狐神身边,你想死,得先问我允不允。”

“你说明白些,你现在所言,我不理解……”每个字拆开来,她懂,凑起来一块儿说,她驽钝愚昧,难以了然。

“简单来说,十六日的死限,没有了,你已超过十六日,还好好活着。”这便是铁证。

曦月讶然看他,又听他说:

“你这一世若死,魂体仍旧无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确无法再入轮回——”

连冥府都修复不了的魂体,魙亡之后,化为烟无,什么也不留下。

勾陈漾开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过要等这世完结,尚有好漫长的时日,足以让你做尽所有的事。”

“……有多漫长?”她怔怔问。

“一只狐神的对半寿命。”他没法子给个准数,只知那可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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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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