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皇宫内院中,暮气沉沉了无声息。

太子跪于皇上榻前,两日不眠不休。皇帝临危不省人事,现在御医等人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太子既是未来国君,众人都看着太子的脸色行事。却见他身躯一晃,走到门外眼望满天的花海,瞬间他看见了遥远花海中有人手挽长裙,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那人却是皇后曹婕。

曹婕先看着皇上,又看了他。刘育碧脸色憔悴,站起来与她施礼。曹婕走到殿前,静静地看着元和帝,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半晌却道:“皇上,怕是熬不过这今、明两日了吧。”

刘育碧低头无语。

殿内群臣都退下,曹后站在元和帝的身旁,轻叹:“我早已劝他不必轻信仙石之说,但他总是不信。这个人向来都是脾气直拗。”

刘育碧不能接话。

曹后说道:“日子一晃竟然过了三十多年。如今却要不治西行而去。我尚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年才十五岁,那天遭逢大雨,四皇子刘茗登门拜访我父,虽然婚事是太后钦点订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日下雨,他穿了麻黄色的袍裳,顺着廊檐雨滴下走过,一滴滴的雨都滴在他的肩上身上,我就在门后说,这人怎么这般傻,不晓得走到廊中来避雨?于是叫了丫头去给他撑伞跟他说,他才走到廊里来。”

刘育碧心里疑惑,不知道皇后想说些什么?

曹婕眼望着床榻上沉沉不醒的丈夫,低声说:“他性子直拗却也老实,家父在众皇子中择了他为我夫。后正巧太子犯了大罪被贬,家父就力劝先皇及太后,并鼓动群臣奏表册立刘茗为太子。再后来忠心保他登基为帝。皇上对我曹家着实感激。对我言明,必终身不负我。”

曹婕坐于大殿正中,前面扇门大开,一阵阵傍晚凉风流淌而入。她的思绪一下子倒转回了多年之前,皇后面容渐渐冷竣严厉。

“或许人做了皇上后,多有改变吧,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都做不得准。他对曹家始终礼遇,或许一些小事如纳嫔妃宠幼子,我也不该太过认真。”

刘育碧脸上颜色渐渐变了。他突然跨前几步跪倒在地,截住了曹婕之话:“常言说‘儿不闻母过’,母后就不必再讲了,我不想听!”

曹婕看着他,目光又似怜悯又似严厉:“有些话必须要讲不得不讲。玉儿,你怎么心肠变得越来越软呢,是跟周太博学的吗?”

刘育碧脸上流露出了绞痛的神色。

“我天性善妒,实在不能母仪天下主持中宫。那时后宫中最得宠的是妃子张翠珠,她连生下了两位皇子,很得皇上的恩宠。我的儿子刘璞天生体弱多病,看着那两位活泼健康的小皇子,我有时甚至嫉妒得夜不成眠。”

刘育碧脸色大变,他突然伸手握住了曹婕的手,眼中露出了求饶的表情,再度恳求:“母后将对逝去大哥的满腔爱怜都维系在刘玉一人身上。刘玉幸甚。此养育大恩比山重比海深,母后不必再讲了。”

曹婕摇了摇头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满宫嫔妃我都不介意,却不能不介意翠珠。那时在曹府雨中,我令翠珠给四皇子打伞避雨,却白白将自个儿丈夫的心都拱手送人。龙恩可以遍洒后宫,心却不可以让与他人。我瞧见皇上跟她笑语连连,我的心都在疼着呐。

后来,我的儿子刘璞十岁左右终于夭折。我抱着刘璞大哭,没有皇子我还怎么活下去?没有皇子我怎么挽回丈夫的心?”曹婕眼中泛起了泪花。刘育碧伸手掩住脸,为什么这世上之人的自私凉薄都如此呢?

曹婕眼泪扑簌而下,声音颤抖接续着说:“我叫来了自己哥哥商议。哥哥的部下玉林连夜赶往咸阳,污些证据捉些死囚去跟皇上举证,张氏兄妹谋逆造反。皇上老实不辨真伪,当即下旨赐死张氏满门。

玉林拿了诏书前往庄府逼迫庄家杀死张妃。然后,哥哥带兵以兵乱为名,剿灭了玉林与残余的乱兵。皇上后又悔恨,所以此事秘而不宣。”

曹婕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她转过了刘育碧,跪倒在地:“这事在我心底埋藏了数年,今日能讲出来我也放下了心中大石。后来我夜夜不能心安,派人去民间查询你们的下落,只找到你一人,我就把你带回皇宫抚养。我心里想着,张翠珠之愿便是让爱子登上皇位。我夺其命独占了丈夫,那就完成她的心愿,助她爱子登上皇位吧。”

她静静地看着刘育碧说:“皇上命在旦夕,我犯下了大罪只能殉葬以偿心愿。太子已经是大人了,马上就要登基为帝。以后只剩下太子一个人时,务必要明辨是非不为奸人所蒙蔽,不做后悔之事。”

她从手中取得了一卷奏折,高举过眉,说:“此乃是我为大理寺罗上卿所书的证辞,与罗上卿的奏折,请太子论公定夺。不需令人空担了罪名有人脱失了责任。”

刘育碧跪在大殿之中,浑身都颤抖了。这时自殿外吹过了一阵阵的风,五脏六腑都寒成一片。这四月天明明是初春,万物吐露新芽之时,却如冰霜寒剑一般彻骨寒。这天空夜色多美,他眼前却只有满目疮痍满心血泪。

他拿过奏折,手指颤抖的不能展开,满园的牡丹都窣窣而动。

他突然将奏折抛在地上,口中一迭声大喝了出来:“你们!你们都是来逼我就范的吗?人人都满腹委屈,满怀道理,却来逼我陷身不仁不义,却让我来做坏人!却来令我生不如死!你们怎么能这样卑鄙?!这满天下的人都做了好人却逼着我做坏人!”

曹婕静静的看着他,立刻站起来转身出了大殿。

刘育碧如疯了一样,把满室琐碎之物全部拿来乱砸。帷幔连动,宫内众人忙忙走避。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榻之上,元和帝躺在上面昏迷不醒。

殿门门窗晃动,桌椅坍塌歪倒,触目残骸一片狼藉。太子发泄了一番,他突然奔出了大殿,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牡丹御苑。

原来周维庄就是庄简。

原来曹婕就是昔日杀母的人。

原来下诏杀死张氏就是皇帝本身。

刘育碧咀嚼着这些话,强迫自己记住。他一遍一遍地念着,每多说一遍,心就多碎一片。

再见严史他化成灰也识得他,为何却分不清身边的人?这不就是睁眼瞎吗?刘育碧抬起头来看着,漫天的繁星满园的牡丹远处的楼阁灯火星星点点,他一瞬间大悟了,原来自己这满身的荣华富贵,都是舍弃了身边一切才换来的。

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养母,没有……故……人……

刘育碧惊愕到了极处,竟然大笑出来。

怎么这世间因果报应这般滑稽,这般严厉?他登基为帝便是想以一身权势,换回可望不可及的宝物。却没想到,这一日到来身为万圣之君,反倒是母子反目,众叛亲离。亲手逼迫自己最珍重的人走上死路。

这就是为皇为帝的血泪代价吗?这就是他所换来的江山社稷吗?

天地间万花丛中,刘育碧沧然涕下,他脑子里想起了发生过的些许小事。

他幼年时颠沛流离,命之将亡。他苦苦怀恨,希望终有一日能将凶手挫骨扬灰。

有一种野牡丹叫做“夏醒早”,花朵只有鸡子大小,多枝叶多花朵,花开呈紫红。枝干上多长绒刺,擦到身上痛痒难当。多生于荒山野岭。

那花儿验证他幼年时的艰辛困顿。那时人小力薄,他干得太累就盼日头黑了可以吃饱睡觉。一觉睡着却连做恶梦惊恐不已,再不敢睡着,盼着天亮早早去干活。

日日夜夜都在百般煎熬,辗转反侧。就像是在黑夜里走一条无边无尽的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看不列光明看不到将来。

——原来这幼年失母失所惊吓的罪责,都拜曹婕、庄简二人所赐……

他派人去请大理寺卿追查庄简,却不知他早已在他身边,这从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棋死局。

他的内心早已认出了庄简,并熟识了他的音容、笑貌:“你是鹅蛋脸比较福瑞,眉毛尖细如画却是伶俐。嘴唇很薄能说会道。眼睛太活络灵动了旁人都看不清你注视何处。你总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远方吗?你笑多悲少喜多怨少,外貌无赖泼皮实则心肠厚道。像你这样的人,之前的三十年都没人曾经发现你的好处吗?”

他恨他就是恋上了他,他还不自知:“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好似哪里见过。好似我天生就很喜欢你这副长相一般。换是别人那么多是非早就一刀杀了。只有对你,我忍了又忍气了又气,看到了你还是说不出的欢喜——你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是冥冥之中上天补偿我的吗?”

“周维庄,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不是?”

“怎么是好呢?周维庄,我若是忘了他怎生是好呢?”

——当局者迷,迷失心神者终将为人鱼肉任人宰割,悲哀致死。

他令人缉拿了严史,他必然心如刀割吧?

他两人少年相知一同做下了杀人大案,在大理寺亲眼看着情人被他指着身死,他那么怕死,心中会是怎样的仇恨悲哀?!

他刘育碧还与杀母仇人诉衷情。而他听着杀情人的凶手表衷情。

“在我心中,千万个心愿中只有一个愿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为了它我愿付出所有。待得我身登大宝之日,便是我夙愿达成的良时。不知道那时是否有人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岛?”他抬起指尖,指尖上抚摸他的黑发,滑不留手缓缓流动。从他手掌心里倾泻下去。

“周维庄,天上明月照万城,我却希望只照耀一人。”

“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周维庄。”

——庄简,天下事太滑稽太荒唐,你听了我诉衷肠会不会肝肠寸断啊?!

他枕下压着短刀,提醒自己处处不忘杀母大仇。但却为他舍尽了体面,跪地求生。

他失声大泣道:“我看见了你受伤,心里竟然这般难过。周维庄!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你受伤!我的心这般痛!”他真情流露,心中激荡,涕然泪下。

——庄简,前后杀他数次救他数次,原是在冷眼旁观着他的生死哀愁,仇恨悲喜。

他与他仇仇相报结怨太深。他与他却成为一体。

“你是凤笙游云空的王子晋?还是屈宋并称的宋玉吗?”

“昔日曾见一人,素日貌凡,却在明月下明艳如神。令我记忆良久。周维庄,你是上天恩赐与我,我又怎能当作落花梦弃如梦迹呢。”

月登西楼明月千秋。风雪严寒,衣单夜长。一人孤寒难耐,两人便可共渡孤暮晨夕吧。

——庄简庄简,你闭口不语,太欺我的深情、太辱我的心意了。

太多恩仇情恨,最后却萦萦绕绕的成了一言。

“我不会再去长安了。”

“周维庄,你竟敢威胁我!我回到长安就可以登基做皇上了!你竟然敢阻止我?!”

人心尔虞我诈,唯有皇权是真。

“对不住了,周维庄已于曹得乱兵之夜走了。他曾请太子殿下作一个好皇帝。请太子殿下珍记罢了。周维庄与庄简乃是两个人,请殿下记住了。”庄简取下系于颈上的一方小印,掷于空地:

“这是昔日曹皇后赠送给周维庄的,请周维庄维护太子。近日太子即将登基,周维庄了却皇差可以交差复命了。”

没有了皇位,他无母、无父、无亲人、无情人、他什么都没有了。知己欺人,父亲下诏,养母杀人,教他母子三人命丧孤城,天人两隔,受尽委屈。

这大仇大恨,于十年后再次重创于他……原来,太子刘育碧手握着满园的牡丹,满手伤痕满心重创——原来这世间是一场笑话一场梦。人人都有自个儿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隐伤悲痛,不必叫他人体谅想开。

人们常说,春风化愁,想开就能化解了,却怎么教他亡母返魂过来,重新想得开?

世人常说“一笑泯恩仇”,教庄简救了他、欺了他之后,逼着他一笑,就可以泯恩仇?!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却叫他养母策计,亲父推波,义叔为刀,杀他母子。却逼着他大方承认,天下父母无不是!

这种种道理、仁义、情意、死结都绞丝成了茧,审他心、判他智、炼他情、索他命……憋死他、扼死他、委屈死他、逼迫着他……不给他生路逼着他往死途。

刘育碧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场笑话终于笑完了,大梦也初醒了。

孰对恕错?谁善谁恶?谁有苦衷谁有隐伤?谁曾救他谁又害他?谁爱他他爱谁?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就是一点,事实就是如此。

他低头看着手中两半看朱成碧的碎石,片片裂碎,宛若心碎的人。心碎也能再补吗?水流淌下去还能再回来吗?流水浮灯,自他面前摇摇曳曳的漂流而过,再也不能回到他面前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永不能再回来了。

刘育碧抬首,满脸泪水。他泣不成声:“来人,把奏折拿过来。”

王子昌忙跪在地上听诏。

刘育碧说:“将皇后贬为庶人,听候发落。庄简赐死。”

说完,太子刘育碧自万花丛中慢慢委顿跪倒在地,痛哭起来了。

这世上一切,但凡过去,都不可能再返回了。

***

人活在世上,总得放弃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值与不值,幸甚与否都如人之鞋履松紧,衣衫冷暖,不必言传而心知肚明,福祸自担。

天气尚未到了春融去雪的季节,阵阵暖风却催冬消雪,满目的新绿郁郁葱葱,层迭的发芽早花烂漫,长安街头如绿晕镶了粉边,氲氲霭霭的满城显现了出来。

春夜,乃是最旖旎浪漫之事。

当夜,乃是大理寺处置罪犯之时。

昔日弑襄之案水落石出,但终究是帝王家事,家丑不可外扬。牵扯至皇后家族终究不能宣天下、登史册。奏折从尚书省发还大理寺廷尉处。

案宗上阐明,“庄简与御林军校尉严史两人合谋、策动叛兵,杀皇妃之罪名查清,证据确凿。因主使严史已死,念及御史庄近世代官宦,皇上念及旧恩。轻办其谋逆犯上大罪,仅赐一死。”

皇上御笔(太子代笔)亲勾的折子返还到大理寺后,当即事不宜迟的入狱进行宣旨。罗敖生令人肃清御内,众人包括案犯,跪地接旨。众人听了都默然无语。

虽然冠冕堂皇的奏折早在众人意料之中。但是心里都想着,兔死狐悲,这弑襄重案之中众人死的死,疯的疯,被灭口的灭口。到了今日,总得抓住点什么以示公听而已。非是当事人不幸,但凡谁到了这个结局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只不过这个人最后落到了庄简身上。

也不过是这个人特别良善、行事体恤他人、光明磊落,令人心仪让人心折。让人见了特别黯然神伤而已。

庄简垂头听旨。表情平静。当这数年来的心情尘埃落地之后,心中空明,坦坦荡荡。右丞和众人都不敢去看罗敖生的脸色。罗敖生听了奏招,却是面不改色毫无所动早有预料。

众人心知这结局在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法理之外。用一无关重要之人顶了这皇后亲犯,皇上协犯、大将军执行、歼灭政敌的官场恶战。对错善恶七岁幼童都能明白。

这世上本来无可奈何、不可遂心的事情太多,也不多这一件。上天也无法保证“公平”二字雨露遍洒,却令这平民百姓背负责任、罪名、内疚……

罗敖生接旨问道:“太子殿下可阐明,怎么赐死吗?”

宣旨太监王子昌微微颤抖:“太子并未说明。”估计也没人敢去问。

罗敖生淡淡道:“既然要顾及世代官宦的体面二字,斩首之罪伤及身体,违了皇上的隆恩。可请宗正寺取鸩酒赐死罪犯吧。”

汉庭一般赐死贵族番王,贵人都是钦赐毒酒。一则隆恩浩荡,减少痛楚而死,二则以免出血伤及肢体,破坏人之身体发肤,违了圣贤之道。

重狱明厅中,气氛森严灯火通明。禁军林列,罗敖生垂头看着庄简,心中百味陈杂,千言万语瞬间失去,满腹的感想都散落难记。

只有一双漆黑的凤眼抬起,不动山水的看着庄简。这目光温润似水、坚如铁石。庄简被他望着,周身都微微打颤。

罗敖生淡淡问:“你若有什么未做的事,我可以令你夙愿达成。”

庄简微微摇首:“我未有任何未能做完的事。”

罗敖生问:“还有什么想说出的话?”

庄简道:“没有什么未说出的话。”

罗敖生伸手亲自从太监盒中拿过酒杯,酒杯金丝缠绕。贵绮玉雕,罗敖生但觉触手冰冷。回转身走到庄简面前,轻叹道:“你也不需怨恨……旁人……”

庄简轻声说话,这话如汪汪大河奔流东去,并无丝毫沟坎波折:“……我不会怨恨别人,人世间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不想做却必须去做的事。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得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终究是要散的。”说到这里。庄简的声音微有点哽咽。

他接着再说:“我并无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事。心中也并无任何割舍不下的。只是这‘对不住’三字却要说与两人,请他们各自珍重。多想开点一些吧。”

罗敖生听了这话,心中微颤,临死之前其言也善。他心中感慨万千,手中酒杯彷佛有千斤之重,他手指俱颤托都托不起来。他不能走到近前,旁边的大理寺右丞接过了酒杯,转身走到庄简面前。

“这一杯酒,自此重新为人吧。”

庄简微笑:“此一杯酒去,债已还清命也还清,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庄简不待旁人上前,便伸手接过御杯。他脸上流出惨淡笑容。轻声道:“真若是造化弄人,尘事轮回呢。十年前,亲赐张妃的便是凤尾鸩酒之毒。今日却是一报还了一报。原是做了十年一轮回的春秋大梦啊……”

他眼光朦胧,轻声道:“原来十年间,不过是梦一场啊。”

这十年的浪荡江湖、颠沛流离、拼命逃脱、设计入朝。诗词辨才,救主救己、好色贪恋、情长恨短、缘起缘散,不过都是梦一场……

说完,他举起毒酒一饮而尽。毒酒瞬息间见血封候,庄简翻身落地而死。

***

太子刘玉在当夜牡丹园守候。直到第二日天色微明,王子昌回返皇宫复命。刘玉眼眶红肿,竟在牡丹园中哭泣了一夜。

王子昌不敢望他,口中回禀犯人已毒酒赐死,大理寺和宗正寺都已验了尸体封了案宗,放置在大理寺等着家人来取。

王子昌把庄简临死前的话重复给太子殿下听,“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得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终究是要散的。”

刘育碧心中空空落落,听了毫无感慨也无滋味。他半晌艰难的说道:“那犯人的尸体可是无人去领?”

王子昌脸现寒色,半晌才颤抖着说:“奴才,倒是想到了这么一茬事。但是却要不过来。”

他胆颤心惊的看着刘育碧疑惑的脸,一字一字说道:“大理寺的人说了。犯人活着都无人愿要,死了更应该没有人来领,太子殿下非亲非故的更不可能来要尸体。但凡,若是想要这个人的话,活着都该来要了,怎么能死后再来要呢?!”

王子昌胆颤心惊的说完,他不敢再看刘育碧,一咬牙心一横,便将下一句话整个囫囵的丢了出来:“——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是用破席子一卷,直接扔到山里面狼沟去了!”

这一番话,真说得天地失色,刘育碧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脚下都陷开了一个大洞,他黑漆漆的一脚踏空就直落入内了。霎时间像被硬生生的掏出心肺,放在他的面前,活生生血淋淋,只把刘育碧吓的魂不附体。

他的心都裂成了一半一半,以后还能不能活了?!他的心都被活生生的挖了出来,没有了心怎么当太子当皇上?

刘育碧彻底痛了。痛得他捂住胸口,喘息着道:“子昌,我的心都掉出来了,痛死了,快,帮我找……”

王子昌吓得跪倒在地,在地上团团找了一回,道:“殿下,这没有啊,请你镇定些。”

刘育碧大哭道:“子昌,我的心真痛啊,好似没有了一样痛,你再找……”

王子昌魂不附体,他突然爬起来道:“我去禀告皇后!”他跑了两步,突然站住了,醒悟道:“皇后被押到宗正寺了!”

刘育碧委顿在地,他越哭越是声息减小,王子昌扶住他不断的呼唤着,刘育碧哭道:“子昌,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子昌腿脚都软了,他跌坐在地上,扶着太子不断说着太子哪里话!哪里话!

刘育碧嚎啕大哭着,“子昌,我的心好痛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用力抓住王子昌大声说:“王子昌,周维庄呢?!周维庄!每次不都是他来救我吗?!每次他都会在我身边!他在哪里?快叫他来!”

王子昌瞪着他,说不得,说不出,可是又不敢不说,声音沙哑的说道:“殿下,那庄,那周维庄被你赐死了。”

刘育碧晕刹刹得觉得四周都笼了一层瘴气,把他包围在其中。他快要憋得窒息了。他嗓子中一甜,一口鲜血都吐了出来,连气都咽不下去了!

王子昌张口说着话,这话好似埋在他心里直到此刻才敢说出来。

“殿下,人死了就不能回来了。贵妃娘娘不会回来了,周维庄也不会回来了。倘若皇后死了也不会再回来了!殿下你是觉得对不起贵妃娘娘,又觉得周维庄隐瞒了身份瞒了你骗了你,你心中受伤……但是,殿下为了死人逼死活人,你错了。”

刘育碧瞪着他,觉得一刀插在了他的胸口。

王子昌胆颤心惊,却是面无表情的继续说着:“裴将军说,周维庄曾说过教你不做皇上跟他走,是殿下选择了回长安。周维庄没有欺瞒殿下,是殿下不愿放弃皇位……”

刘育碧忽地想起了周维庄(庄简)的一番话:“我不过去的话,你可以过来!”他确实有情,想同他一起走。

“你是在逼我去死啊,刘育碧!”回长安后,他定会为皇权道义所禁锢,杀了庄简。

“贪得无厌就会双手空空……”

双手空空啊……

***

数日后。

元和帝驾崩,新帝即位。停十日出殡举国大哀。

新帝名复,号汉“平”帝,平帝刘复性子醇良,端厚自重。他长于民间,多悉民间疾苦人物良恶,厚庶民轻用兵。使天下得以休养生息,庶民处处垦田造市,人口粮食富足,国库富户增盈。

国态日强外敌少犯,天下王土黎民少怨多足。他自十四岁登基至六十三岁而终,虽有喜浮夸之好,所幸能前承强汉,后接中兴之治,治国治民不功不过,由此被称为“平”帝。

刘复登基,前大理寺廷尉罗敖生请辞。辞表中写道,虽有治狱之薄名,却有枉法之实,私心压于公职之上,愧对廷尉“平直”二字,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为朝纲不容。

刘复不允说,其养父曾屡次言谈,理天下治国监国重任可有罗敖生足矣。罗卿力拒谋逆的叛臣秦森,对朝廷立有大功,也无徇私枉法误国误民,若是罗敖生一定辞官要走,便把他一起带上走吧。罗敖生曾许诺将他交到其养父庄简手中,这诺言尚未兑现,怎能一走了之?

这话说得刁钻厉害。估计是有蔡王孙之流的教他讲话。罗敖生去哪里找不死的庄简给他?

罗敖生改任了尚书省丞相之职,却不知何故坚推了廷尉官职。后选任大理寺少卿张林为上卿,右丞为少卿。

刘复登基当日已知庄简被赐死。他嚎啕大哭道:“养父无辜,十数年来心怀愧疚尽力尽心赎罪。虽说杀人偿命,却被逼不过不得不杀人,命已偿了怎能令他死了还背负恶名?”

他撤前圣旨亲自平反颁诏,恕庄简死后无罪,令他随其父官职封为御史。令人重新整修咸阳庄氏府宅田地,将庄氏残存的族人寻回,有才智的选用为官,少才学的赐良田钱财,务必善待其养父后人一族。

他母亲张氏身死之时,因年幼并无太多缅怀也少有心结。而且庄简十一年来,养育教习的淳淳善举时刻铭记在心。反倒是有这样“斯人已去,善待生者。宽宏不咎,从善为上”的气度、仁慈和志气。虽为史人所垢病,但却为世人所敬。

原皇后曹婕被贬为庶人,暂押宗正寺。她身边侍从尽失,自取米柴自生自灭生活困顿求死不得。她恳求平帝愿意以身殉葬先皇。刘复登基后大赦天下,王子昌求了新帝后,将她接回皇宫。在太妃殿附近为她修缮佛堂。曹婕清灯伴佛,了却残念、悲泣、愧疚寂渺的终其一身。

大丞相秦森逆犯的家族,原本是株连九族男人赐配,女子均发入娼籍。全部下到重狱。元和帝身死之后新帝复位,世上混混沌沌所有人也就忘了这一家子的发落死活,只在重狱中度了四、五年,族人大半病残落魄而死。

秦森一族后人中有名秦瑛的,却是个有胆有识的少女。她上书平帝,情理并茂词义衷肠,愿入宫为奴恳请皇上从轻发落余下的秦氏一门,刘复大奇也为她胆识仁义所重,命人赦免了秦家剩余的族人和秦瑛。

刘复大赦天下,封裴良为大司马、张沧伶任兰、犹二州督尉使。拥平王蔡王孙为征东将军之职,一偿蔡小王爷披甲持戟、马踏长安花的雄心夙愿。

雍不容守的云开见月明,刘复为其一年间的照顾关心,册封为雍王,饱享富贵荣华。

连长安府尹都提俸加薪,点明是他夺宫那晚,带着人马急急忙忙的赶回府衙睡觉的功劳。在乱世中,大人们明察秋毫。该冲锋陷阵时就冲上前砍杀,该回家睡觉时就策马跑回家睡觉,这也是一门难得胡涂和明白的学问呢。

原太子令人在元和帝临终之夜带回了刘复,第二日元和帝驾崩,刘复随即即位。刘育碧请辞太子之位,刘复苦苦哀求终不能劝,只得应允。刘育碧仅留昔日襄阳王的王族旧名,去除官位封地远离长安,移居到了故都咸阳。

他临走之际前往大理寺面见暂居于此的罗敖生。

罗敖生为尚书省丞相,官职、权势、爵位已在他之上。罗敖生派人出来打发他道:“不见。与襄阳王非亲非故也非友,既无交情也不知己,无话可说不需辞别。若是襄阳王想要询问某个犯人的尸体,大理寺会按规处置不劳襄阳王费心垂问。仅此而已。”

刘育碧徘徊了数日,罗敖生硬是不理睬他。他无法只得郁郁寡欢去了。

***

刘育碧带着王子昌顺着长安故道出了城去,一路上天气渐暑,天边满目绿树,繁花若纷云般迷茫。刘育碧骑在马上,恍然觉得彷佛在哪里见识过此景一般。

天色朦朦胧胧,日头边偶有细雨。刘育碧恍然想起,幼年时曾与一人前行,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细雨中,曾与一人相遇,那人白衣高髻脚踏木屐,踏雨而来。

恍若隔世。

晴空之雨洒在刘育碧脸上,刘育碧脸上一片湿漉,原来不知不觉他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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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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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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