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人正是严史。
严史在牢中坐了数年,受尽苦熬。狱卒如蝇,钱如血,乃是天下最贪最狠的官吏。而死刑重狱之中,也为天下最黑暗肮脏的地方。他藏了身份找不得保人无法赎身脱身,只能闭口哑忍。严史在狱中前后坐了三年,却是眼睛先染微恙慢慢加重,缺少治疗最后竟已坏掉了。
本来他的名姓极为紧密,知道他身份的人也只知其一,不能将他与“弒襄大案”牵连。
但是,万事皆有因。
就耐不住细心查。
罗敖生接了太子递过来的案子,首先寻找当事人。虽然庄简的家乡早成了灰烬,名义上此人已死。汉人通常一句老话“无论人做再大的恶,一死百了。”
但如今从太子那里知道庄简未死,自然还要从庄简的老家先翻案出来。先顺通了他的家世、朋友、来往亲友。这一层层细细搜检下去,庄简的老底便揭露了出来。
万事开有头行有序,自然先从庄府本身查起。
不但庄家彻底清查,但凡与庄家走近来往的亲人好友其他人的家史、来往、金钱、行业都要如细梳子筚发丝一般细细的一一筚过检核。
这案子仅过了十年,咸阳城中老人们对那番兵乱大火犹自记忆清晰。这般又看了大批京城大理寺的京官、捕差们自京城里又成群结队的卷土重来,将庄府的废墟、房基,土墙、坟坑全新扒开,掘出来挨个搜寻,细察,又把得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
一些自认为与庄府有过纹丝瓜葛的人,免不了逃得逃躲得躲,生怕又被十年前的血案牵连进来。于是又被咸阳太守府衙和大理寺的差官们一阵抓捕,弄得鸡飞钩调也一无所获。白白浪费了时日。
罗敖生看着咸阳处府衙的紧急传书,也不着急。这些人做了通天的大案自然不会再露面,怕不了隐名埋姓换了张头脸再现人世。而且公门捕头有句老话说得好。
案不必破,三年自落。
案犯做了大案,通常是忍不住手不再做的。你不必去急,他自然再做时做的多了便会漏出马脚。
罗敖生捏着回承来的庄简的案页细细思量。
不过短短两页,一个叛经离道的纨绔少年便跃然他身前。出身名门之家,那即是教养习惯良好。清廉御史之家,自然心性分得清善恶。终日被御史责打,定有不巡正统之处。和一个叫严史的人出双入对,那定然同相弒襄之案有因缘。这庄简明明未死,却检核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各郡县进出城通牒之上,也未有类似人形。这才叫不怪自怪。若是没有鬼何必藏得如此严实?
太子只命追查庄简,却不明说是昔日弒襄之案。
罗敖生一笑,想必这昔日的襄阳王刘育碧今时的太子刘玉,十年间一日也未忘了这杀身大祸啊。
既然查不到小心谨慎未做下任何扎眼事情的庄简,那就迂回过来不浪费时间。想必是不是每人都能做的不显山现水。
罗敖生当机立断命人自咸阳城中撤出,转向搜查严史。另一方面令人将各郡县所有现行衙狱暂压的轻重犯人统统挨个滤一遍。令人在狱中明查庄、严二人,与十年前弒襄中案的相关人等,凡是检举得出一丝有关讯息的,大理寺卿定会按律赦免其罪。
这一招做的厉害。这狱中便是黯黑社会之底层,犯人个个为凶狠歹徒,玩命的彪汉。交游杂乱识人极多。而严史不似庄简出身世家,他流民凶徒交游甚广。昔日之同僚相识之人便自出来检举。
严史曾在洛阳露面云云,他带了财物后买了土地在闽南处做了地主员外。再后来听说是争田地得罪了本县另一福户,严史性子凶悍带人打死了对方,跑掉了改做劫匪。后被大军北上扫荡时,捕获刺配到了最远川地镇州一带。
罗敖生得讯大喜。命了十名寺官带了总捕头等人,连夜兼程赶往川南。他们带了大理寺的官印文书,直入镇州,知会了当地太守,便直下重狱提了严史。紧接着又一路上旋风般的日夜往回赶,路途谨慎的气都不敢大透,直到过了洛阳开封等地,与前来迎接的御林军和大理寺的差役们会合了,方才一颗心稳稳当当得放在了肚里。
这便是大理寺卿捕获严史的经过。
罗敖生心想,庄简此人的去向,以及弒襄重案的蹊跷都落在这严史身上追拿,怎能让他闭嘴不语。
大理寺卿心中暗暗提劲,且看他罗敖生怎样撬开他的钢口铁牙,令铁树开花哑巴说话。
他低头一看,衣袖上有轻微的水迹。他微微一愣恍然惊觉。
这是周维庄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袖。
罗敖生低头瞧了半晌,他看了左右无人,竟然忍不住伸手指去沾了一下他的眼泪。
想不到这个厚颜无耻的花花公子的眼泪,竟是这般温柔、脆弱呢。
***
太子刘育碧与庄简回到东宫。
刘育碧脸色煞白神情恍惚,他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窗外。庄简也是精神委顿,他心中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身子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徘徊。刘育碧瞧着他却视而不见,凝神苦思。
这两人的奇怪状态令王子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两人跑了一趟大理寺,怎生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庄简忍了半晌,太子依旧貌若痴呆他只好上前道:“殿下,天色渐晚了,请你歇会吧。”
太子蓦然回首。他眼睛浩洁明亮的直愣愣注视着庄简,犹如漆黑的烛火濯濯烧灼着庄简。庄简一下子楞住了,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被发现了吗?
刘育碧瞩目盯了他半晌,眼光自严厉慢慢趋向了柔和、沮丧和落莫。他抿住嘴唇垂下了头不发一语。
庄简吓得腿都软了,再也不能在他面前做出坦然状态,急忙忙的转身走开了。
太子突然开口询问:“周维庄,你看那严史为何变得如此落魄?”
庄简的脊背骨都要折了,口中马上推的干干净净的道:“微臣从未见过严史,也不知道他怎为何变得如此落魄?”
太子才仿若恍然大悟:“对,你可不识得那个囚犯。”
庄简强笑道:“殿下想必是记得错了。你这两天太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太子轻声道:“或许是我记得错了。”
然后刘育碧抬起头喃喃皱眉:“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那时几乎对着严史没有印象。但是当他来到我的面前,面容俱毁眼睛也瞎了,我还能立刻认出他。但是有另外有一个人,我天天在心里不断得默记着他,不断的回忆他,生怕把他忘了。但却在我的脑子里这个人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呢。”
庄简闭紧了嘴巴不能回答。但是刘育碧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看得庄简心跳身颤,不得不答话:“恐怕是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忘记他了吧。”
刘育碧摇头道:“不是,那是因为我回忆的次数太多了,乃至都记不得他的长像了。”
“……”
刘育碧自说自话:“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幼年间的冬日,满天大雪。那个人正好被吊在树上挨打。他明明被打得全身青肿哭爹喊妈,一扭头看见了我从走廊下经过,竟然还对我扮了一个鬼脸咧嘴一笑。”他脸上流露了一丝似冷笑似嘲讽:“第二次的见面已经是生死仇敌,处在你死我亡的生死搏斗中了。”
他蹙眉接着说道:“好生奇怪。我明明告诉自己要使劲记住他,每夜都在用心反复回忆他的长像,但却越来越记不清他的长像,眉毛、眼睛、脸孔、嘴唇都越来越模糊了。后来整个人影都变得不清。我找人去画他的画像,再高明的丹青画手都描绘不出我诉说的长像,都画的似像似不像。到最后,我自己都不敢确认是否真有过这个人了。”
太子痛楚得说:“怎么是好呢?周维庄,我若是忘了他怎生是好呢?”
“……”
刘育碧抬首望着他,轻声说:“周维庄,你过来。”
庄简抬步走到他近前。隔了他一臂的距离。刘育碧摆手,庄简暗自咬牙,只好再走近一步。刘育碧仔细的看他的脸,看得上上下下的异常认真,庄简脸色煞白,身子打颤却是不能后退一步。
刘育碧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说道:“周维庄,我才发现你长得很是好看。”
庄简嘴唇微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育碧若有所思的说:“你是鹅蛋脸比较福瑞,眉毛尖细如画却是伶俐。嘴唇很薄能说会道。眼睛太活络灵动了,旁人都看不清你瞩目在何处?你总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远方吗?你笑多悲少喜多怨少,外貌无赖泼皮实则心肠厚道。像你这样的人,以前的三十年都没人曾经发现你的好处了吗?”
庄简手掌颤抖,强忍着不一巴掌把刘育碧的手打落一旁。
刘育碧喃喃说:“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好似哪里见过的一番。好似我天生就很喜欢你这副长像一般。换是别人那么多是非早就一刀杀了。只有对你,我忍了又忍气了又气,看到了你还是说不出的欢喜。”
太子轻轻的说:“你是谁呢?为甚么会出现在我身边,是冥冥之中上天补偿我的么?”
他柔声说:“周维庄,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不是?”
庄简眼睛中慢慢地水汽上腾,一句话也说不出。
说什么呢?
谁知道未来的事?谁能决定未来的事?
即使他想改变了将来,也回不到了过去。
即使过去可以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去选择去挣救家门为上?
刘育碧妇孺幼儿可怜可悯,难道他庄家该杀该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却把他置于何地情何以堪?
他无话可说。
太悲情了。
对我不公,对你也不公平。
庄简脸上,终于现出了痛楚地神色。
他硬生生的把脸转向一遍,轻声道:“殿下,我要回家一趟。好久没有见小复了,请殿下恩准。”
刘育碧眼中现出柔情道:“天色近晚,你回去住了一晚明天再回来。”
庄简不敢看他眼光,只觉看得越多心越乱。
他最近动辄心软,心中绵软的像一块阴潮之地。处处都能陷了进去,他不断挣扎的往外爬,却越爬越累,整个人都疲倦恨不得闭上眼睛,然后沉陷下去。
但他不断告诫自己。
一旦陷下去,那就真的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了。
***
庄简出了东宫回到了周府。
他叫来了周复跟他说了些闲话就打发他去睡了。又叫了雍不容过来,吩咐他道:“若是我明早还未回府,你便带了周复离开这里,去他的养父母家暂避一时,我去找你们。”
雍不容看着他,却不说话。
庄简轻叹:“放心吧,只要你暂时忍耐着好好看待周复。定然有一日会有极大的恩惠。这孩子天生的仁厚福泽,可不是你我之流能比。”
雍不容道:“不必担心我。我却是担心你。你同我们一起走比较好。”
庄简苦笑,他挥了挥手转身回到书房。他想了想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把匕首贴身藏着。转身就出了周府。他拿匕首却是无用,但是怀里揣了兵器就像是不善打猎的猎户多带了弓箭一般的安稳放心。
庄简出了周府,直接骑了马直奔到大理寺来了。
他在辕门之外就停马下来,有两名门禁差役将他让至门房处等候着,然后就速速奔向大理寺的后殿,寺卿处报信去了。
后殿灯火一片通明。罗敖生便在偏殿内正在彻夜提审严史。
此时,案犯已经受刑,罗敖生已审过了数堂。那个死硬之徒严史却无论你怎样威胁利诱,却是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而罗敖生始终不急不躁,慢慢地用言词和刑法交替熬他,与他较心劲儿。
他提审了一阵,便即换着施大刑下去,案犯受刑不过晕阙过去便即停手,再接着问话。这逼供的大刑一项项来,由轻至重慢慢施展。他不想把严史一下子被重刑整治成废人,死人。所以就拿捏着分寸劲道,急一阵缓一阵,不逼他至死,慢慢用纹火烧他始终不停。
他和少卿张林亲自讯问,两人轮换着提审着严史。自太子来前便即开始,到此刻午夜将近已经是连续一日一夜了,丝毫不带停过。罗敖生心中主意拿定,这犯人一刻不吐真言今日大审便是一刻不停,磨也要磨出来熬也熬出来口供。
天下大理寺乃是国家重狱。单不提杖责鞭挞等痛刑,光是千奇百怪的逼人开口的法子花样就层出不穷花样迭出。这诸般法子轮番都用在案犯身上,只把犯人整治的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只恨身子上为甚么还有知觉痛觉听觉感觉,零零碎碎的受着煎熬,连干脆一死都是人间奢求。
而这刑惩之法本来就是天下酷刑,专生法子攻人身心之弱点,这日夜十多个个时辰连番不断地下来,严史早已不成人形,只把一条久经生死的汉子逼得跪在地上嘶嚎不止只求速死。整个人都成破麻袋一般俯在堂上任人宰割,连喘气咽气的气力心劲都失去,尊严自信求生欲望通通尽失。
严史全身都感受着自己血肉一片片离体,每多挨得酷刑多一分,便离死多近了一分。却偏偏意志清醒,身上各种屈辱痛楚都清亮亮、明晃晃的切身体受,如受万蚁蹿心之痛,又如蒸笼上万火烹煮之苦。这下子,严史可真真切切的吃到了大苦头。
大理寺罗敖生坐在堂上太师椅上。他手扶脸庞微侧着身子伸手拿着卷宗看着。严史眼盲他也不需要正襟危坐。而他连续着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却也累了。他瞧着严史重刑之下,嚎啕声连着嘶吼声,眼见得就要身心崩溃撑不住熬不过了。罗敖生心中更是提劲,紧盯着这场大审连声逼催,非要一鼓作气的做法下去,即使得大罗金刚今夜也得逼得他张口说话跪地求饶。
突然,殿外有人过来,附耳低声说:“禁国公周维庄求见。”
罗敖生眼光一跳,眉头一皱。他正在案审的紧要当口。眼看着当堂案犯就要供出口供证言。这千钧一发之际周维庄夜半三更找他作甚么?
他一口回绝不见。
不多时,那门禁又回来回禀,一脸迷茫:“周大人一定要见。他说若是罗寺卿不见他。他就在大理寺门口大声喊叫一首五字诗的奥秘!”
罗敖生心怒。他回头看看案犯严史口吐着鲜血又晕阙了过去。于是挥手令众人先放下案犯暂且退避。怒道:“有请。”
庄简跟着门禁自长廊内走入,他为朝廷命官因此无人敢搜索他的身。
庄简跨过殿门门栏,一股子血腥味道扑面而来。他抬眼便看见空荡荡的审讯正殿上,当中间一大滩血迹上躺着一人,枷锁刑具俱在,满身血污已分不出颜色,伏在地上喘息不止。若不是此人还喘着气,那么就是个死人了。
庄简小心翼翼的提着袍子,他脸色惨白不敢看严史一眼,胆战心惊的从严史旁边走了过去。
罗敖生心虽怒礼节还周全。他自大堂座椅上缓缓站起来走了过来迎接他。
庄简未语先笑,他抬头看了一下头顶,便即说话。但是旁边的大理寺右丞抢先说了一句:“周大人,此为殿内而且今晚云重无月。”
庄简脸一红,心想,这人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好生奇怪。
他咳了一声,便想开口说话。突然,他们旁边的空地上,铁链哗啦一阵地巨响,严史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满脸血污黑洞洞的眼窝便朝向了庄简!
这一下直吓得庄简睁大了眼睛,惊恐万状。他抬起手就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严史竟然还记得他的声音!
他只听他咳了一声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他惊恐地不住后退,却一下子撞到了罗敖生的身上。罗敖生立刻警觉得一面扶他,一面看了看案犯。严史猛然动了牵扯到了脖颈的重伤,随即发出了呜呜声响栽倒了地上。
庄简吓得再也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他面孔惨淡,全身都嗦嗦而颤。
罗敖生伸手扶着他,引着他走到正殿旁边的偏殿。一路上,庄简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再也不敢回头看向严史了。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口腔了。
罗敖生心中疑惑,这人在他审案的重要时刻打扰他,吓得快死却就是不走,到底有何目的?他连审了一日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了。一颗心思还在严史身上只想着怎样逼出他的口供,与太子交差。可没有心劲和闲情逸致跟疯疯癫癫的周维庄蘑菇胡拉乱扯。
当下,他亲自从偏殿桌上给客人倒了了茶,自己坐在椅上。
罗敖生寻思着饮完茶就赶他走。才好继续提审严史。若是周维庄赖着不走,就找人先捆了他丢在卧房里让他睡觉,不准干扰他的重要事情。
他心里拿了阴狠主意,脸上不动声色,伸手拿了热茶喝茶。
庄简又惊又恐,心中繁乱。空荡荡的正堂偏殿只有他与罗敖生两人,殿外站满了禁军和大理寺衙役。
看那罗敖生的意思,他肯定要连夜提审。严史却是已经熬不过今晚了。
他伸手摸摸腰中暗藏的匕首,心中手腕都颤个不停。
罗敖生饮完了茶看他还不说话。眼睛抬起,清朗的看着庄简,问道:“周大人,你有何事找我?”
这一声不响却把庄简吓得全身一颤。他抬头看他,却一下子呆傻了,全身都僵硬不动了。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曾杀人灭口千里逃命。浪荡江湖处处为生,风餐露宿亡命天下。算是一个见过世面,有过沧桑阅历的成年男子。
怎奈何罗敖生积威太重了。他是一国狱官之首,虽不是武人不具备威武之气,但他性情心中那股刚强、机敏、硬朗、霸气天下第一。内在光华现于表皮,整个人都自内而外都散了一股子比之武气还要暴瘴的凛凛杀气堂堂官威。这威风煞气却把庄简这种心中存鬼之人立时吓得现出了原型。
庄简全身一抖,紧接着他心中暗暗叫苦。原来他怀里的匕首竟自全身一颤从他怀里滑到了腰间。他微微一愕然,已感觉匕首那个硬物已经顺着他的腿脚碰得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
庄简忍不住低头一看,罗敖生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见他目光相下望去,也顺着他的眼光向下看去。
顿时,庄简全身都泻出了一层重汗。嗡的一声脑袋哄然巨响全身都僵死了。
只便在瞬息之间,庄简的头脑中转过了千种念头万种念头。都不能解释这现场现景。他的全部心智一瞬间哄然崩塌了。
他庄简,只身千里独行。自十年前不停地奔逃,难道命中注定就要终止于今夜么?
庄简胸口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跪倒在罗敖生的面前,压住了那把匕首。
他双手紧紧抓住罗敖生的深紫色朝服,仰面看向大理寺卿,嘴里结结巴巴的说:“罗,罗大人,我,我一直,都在喜欢着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了你!求求你,跟,跟我好吧!!”
***
庄简夜探大理寺,他心中存了探探虚实,随机应变的心思。虽未能着做出杀人劫狱的决心,却也有了舍身拼命的意味。这个人日常里嬉笑泼皮,贪生怕死貌似没有个正经形态,但是遇到了大是大非生死困境的抉择之际,却能够挺身而出不计个人凭着良心做事。
他的这份“良心仁义”或者叫“愚昧不智”,令他这个人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他思忖着暂且不论严史与他有私情,单是他能够自咸阳城中追随着他直到荒山野岭,冒着风险与他一同扛了这弑王大罪这份情意,现在叫庄简放下了他任他在大理寺里受尽酷刑自生自灭,他庄简怎能腆着脸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他即便是死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无论严史供出他与否,这案子迟早是必须面对的事。逃也逃不掉脱也脱不掉干系。何必失了道义累及旁人呢。庄简心想,事已于此,那就撑起这胆量亲眼看看这天会不会塌?这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人有时聪敏有时愚昧,有时心思慎密滴水不漏看得长远;有时激情热切只关注眼前,一步步睁着眼睛踏上畏途落入陷阱。
有失有得、有错有对、有精明有迂腐、有付出有获入。
不出差错的那不是庄简,那是天上神明。
他带了的匕首本欲图壮胆。关键时刻还没用上,便就自动从袍子里滑到地上。令他失了马脚。也就是庄简够变通够无耻,他竟然立马跪在地上,跪于凶器之上口中求爱。
他袍子掩着短刀,手抓住大理寺卿的袍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请你,跟,跟我好吧!我,喜欢你好久了。”
罗敖生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下面跪着的男人。他脸色变得异样煞白,又陡然变成铁青,马上又转成通红颜色。那张脸不住换着颜色犹如走马灯,瞪着他都傻了。他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里明明听了周维庄嘴巴说着,什么喜欢,跟他好的话语云云,他心中还是不敢确信:“你,你,在说什么?”
庄简心中暗叹,这无耻的话你要我说几遍啊!他又跪进一步,脸都贴在他的身上了。他厚着脸皮恬不知耻的说:“我喜欢,你,你你,跟我好吧。我有钱,还,还有名。小复也很听话啊。”
庄简本来是个才子,就算是真是求欢也应该是舌绽莲花、口吐珠玑、引经据典潇洒倜傥,谁知他被罗敖生打得怕了又被眼下情势弄得慌乱不已。虽然心里明知要说的天花乱坠漫天繁星,但是口中说出来竟是结结巴巴全无潇洒。竟像那乡巴佬野汉村夫求爱一样,不住的诉说着钱和名声,还把心肝儿子献宝一般的说出来。
罗敖生倒吸了一口冷气,恍悟这周维庄未疯他也未傻。原来他深夜三更跑到大理寺来,居然是淫性大发来跟他跪地求欢的!
罗敖生的脸腾然烧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全身都颤抖着,低头瞧见厚颜无耻的周维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袍子,脸都贴在他的腿上了。他惊的连怒都忘了怒了,抬手便要打他耳光。但却扬手到半空中,突然想到这手打到他的脸上,不就是要沾着他的皮肉了吗?真真是龌龊死人了。他还要不要这只手了?于是他硬生生的把手又缩了回来。
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抽身往外走去。但是周维庄跪在他的面前,堵着他的路,他根本走不出来。又不知怎么得瞧见他色迷迷痴呆的眼光他便手脚俱软,又踢不开周维庄。他全身缠抖着,手按方椅扶手。便转脸想叫来人。但是此为偏殿外面套着正殿,正殿外面才为庭廊院落,重兵把守。这般声嘶力竭的嚷叫出来,众人一拥而入。这不要脸的周维庄被妓院里抓出来过,他无耻惯了与他无伤。但是他罗敖生还要不要做人了?!
真是这无耻之徒做的好事!竟然这么下流下作!
庄简看见了他吃不住撑不起的乱了阵脚的惶恐情态,立知其意。他行事放浪不拘小节做事匪惯了。这会子也不是假斯文的时候。他干脆耍了泼皮不要了脸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就抱住了罗敖生的身子,嘴巴里立刻一叠声的心肝宝贝的胡言乱语起来:“我想死你了,一日见不到你就活不下去了,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命……”如此这般那番的满嘴狂放着轻薄言辞浪荡情话。
罗敖生哪里听得这种不要脸的调情之话。他脸皮本来就比较常人嫩薄,此时又惊又惧身子摇晃着堪堪几乎要晕倒,还被庄简死赖着抱着不肯放手。两人这么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又拖又拽着难看至极。他恨的几乎要一刀砍死了自己死了算了。
他赌咒,若不一刀砍了周维庄这淫贼的头!他就不姓罗了!
他再矜持也得伸手去推庄简,梗着声音仓惶道:“你,你你放手!”他猛地转身挣脱了他,便向殿外想避开。
庄简忙爬起来,又扑过来紧紧抱住他,死不放手就是不让他走。两人个子差不多,他一站起来脸孔便紧贴在罗敖生的脸上。他嘴巴里还极力说着试图打动他的甜言蜜语。一阵阵地热气喷到了罗敖生的脸上。只把罗敖生骇得几乎要晕了过去,手脚身子绵软,站立不稳连气力都未有了。
罗敖生再也顾忌不到脸面了,再敢后退谁知道周维庄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他扭脸便张口要呼喝侍卫。庄简见他要叫人吓得魂都没了。罗上卿叫进来了寺衙禁军,下一个倒在地上被上了大刑的就是他周维庄了。
他双手都抱着罗卿,腾不出手来捂他的嘴巴。情急之下便俯过脸去,张口一口亲住他的嘴唇。
这无耻的一下子真是吓死人了。
罗敖生心知不好。立时就觉得一张热乎乎的嘴巴他在唇上脸上乱亲一气。果然是周维庄伸过来嘴巴在他脸上又咬又亲。真正的是动手动嘴行那非礼的勾当了。他的心跳骤停,莫说喊叫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了。
罗敖生自小被誉为“遇事即神敏,秉性复刚劲,得古大臣风,行事不失正。”他性子端庄君子乃风非礼勿视、闻、言的,对这种情事是不沾不连不肯多顾一辞。人又理智眼如锥,无欲则刚,邪恶之人、或事素来就少沾他的身。
他少年时就因明理多能被推举入朝为官,又做到了律司最高官。由此可是未吃过半点亏。更别提被人占了便宜,动手动脚亲来闻去。
这下子在自己大理寺内,被天降的淫贼周维庄紧紧抱在怀里,一张嘴巴在他脸上亲来舔去,耳朵边听着他不断喘息,还不时的诉说着心肝宝贝之类的轻薄之话。罗敖生只觉哗喇喇的撑天张盖的圆柱都倾塌了,方如棋盘的地也裂开了。唬得他手脚俱软,一丝一毫都挣扎不动了。他紧闭着眼目嘴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庄简心叫惭愧,他为免得坏事只得出此下策,还真是做的猥琐流于下乘。心中连道抱歉。但是明知心中不该却是身子畅快。他吻他双唇触觉冰凉柔滑,茶味袭人。面孔清凉润泽张口接触,滋味大好。真若是欲仙欲死,恨不得一口将他整个人都吞下肚去,慢慢一寸寸都嚼化了。
他怀里抱着罗敖生心头先占了热切的心,又有了合适的理由说得过自己良心,自然就胆战心惊的亲亲抱抱闻闻摸摸,圆了心愿占尽了便宜。反正横竖是个死,他惦记着这位貌比盈絮、心比铁劲的罗卿已经数月了。现在佳人身子柔若柳枝,软玉温香抱满怀。就算是杀了他也要一亲芳泽过了再去挨刀吧。否则他作鬼都不原谅他自己。
庄简性格中天生带了三分风流三分薄情三分轻浮。时时招蜂处处留情,好色好得登峰造极。所以在此嗜好上吃亏受骗也多了,偏他本人耐不住寂寞不思长进。下次看见了名花奇葩还是手痒想去采摘,移到自己的后花园里。至于他命薄身寡是否能享受到满园春色之美,那就不去管了。
先摘下来藏到自个儿袖子里是真,至于将来头断几次的一众麻烦事,那就事到临头再作考虑了。
他正在魂飞天外之时,突觉得怀里的罗敖生身子一沉,忙抬脸去看。罗敖生竟然面孔涨红,紧闭着双目晕阙了过去。这个阡成柳絮心则刚劲的人竟然硬生生的被他亲得晕了过去。整个人都晕倒在他身上了。
庄简大惊复又醒悟,罗敖生定是平生头一遭遇到这阵势,架不过这种暧昧荒唐事。他忙忙放下罗敖生,再也不敢轻薄心中连声道歉。
好在以后再不相见了,擦肩而过。他也实在没脸没胆再去见大理寺卿了。庄简脱下身上外衣铺在偏殿室角的矮塌上,将罗敖生放在了上面。
他敛住心神不敢造次。急匆匆地跑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