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静离家出走了。
准确来说,她是在没通知任何熟人的情况下请假回了趟台南,参加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婚礼,散散心顺便避避锋头。
黑色小礼服配上一顶遮住半边眼睛的面纱,冷静穿得就跟黑寡妇一样,偏偏涂了一张艳红的嘴,她承认她这次是特地来触霉头的。
她穿着细高跟鞋,送礼金、签字,踩着众人的惊讶进入会场,偶尔还能听到别人一番谈论,「这人谁啊?」
「不知道啊。」
「好像是慧慧她姊。」
「不错啊,这身打扮还蛮漂亮的。」
「哎,你懂什麽?一看就知道是来触霉头的。」
冷静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就像雷达一样,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幸福洋溢的三口之家。
她款款走去对冷荣添说:「爸。」
对叶美萍说:「小妈。」
对冷慧慧说:「恭喜啊,终於把自己嫁出去了。」
单那一句小妈就已经让叶美萍脸色阴了一阴,「冷静啊,不是阿姨说你,你的行踪太不定了吧,你爸还是透过你男朋友才联系到你的,哦不对,我差点忘了,你男朋友说你们早就分手了……」
向来和她敌对的冷慧慧却突然神色尴尬地打断叶美萍,「妈!」
这两个母女之间显然很快达成了某种默契,叶美萍突然转了性似的,纵有不甘却已经没那麽咄咄逼人,「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大喜的日子,来来,冷静啊,这边坐。」
冷静今年参加的两场婚礼都是这种欧式的调调,草地、鲜花、小天使一样的花童,走道两旁摆放着圆桌,香槟色桌巾与一旁的香槟色玫瑰相得益彰。
今天是十足的好天气,空气中飘散着淡淡芬芳。
冷静一路走到座位上都在想某人的订婚礼到底办不办得成,如果办成了是不是也会选用这种欧洲风格?
叶美萍的声音很快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李晨他啊从小在国外长大,为人作风都洋派得很,中午是中式,晚上非要弄欧式,太讲究了。」
看到这位小妈眼高於顶的样子,冷静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李晨是何许人了。
冷静笑一笑,「真可惜,我错过中午场了,要不然我可以给慧慧提点意见,如果是我,绝不会用淑女鞋配鱼尾婚纱,好歹得是双凉鞋或者一双露出脚趾的鱼口鞋吧,而且慧慧穿这种露肩的婚纱只会显得肩更斜而且不大气,最最重要的是,李晨不是从小在国外长大吗?」
冷静用下巴点一点站在冷慧慧身旁的那个男人,「怎麽拿英式西装配法式衬衫?还有那双商务鞋,天啊,他难道没买双像样的德比鞋或者牛津鞋吗?」
说完不忘淡淡地扫一眼小妈,彷佛在说:比毒舌,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冷静等着她发作,看着她紧紧握着的拳头,冷静顿时感觉到某种变态的快感,可惜她没等到叶美萍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嚷开,冷慧慧已经挽着丈夫走了过来。
很快她就知道冷慧慧为什麽对她这麽客气了。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冷静竟然是慧慧的姊姊,久仰。」
大名鼎鼎?冷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晨说完,冷慧慧接腔,「李晨也是学珠宝设计的,你们两个也算半个同行了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冷慧慧笑得好真诚,冷静擡头看看天边那一道夕阳,然後才迎视自己的妹妹,笑得比她还要真诚,「太阳还是有点大,我还是进大厅等等吧,待会再出来,就不妨碍你们迎宾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
大厅里也挺热闹的,男方的家属、女方的朋友聊得都挺开心的。
冷静刚拿了杯果汁坐下,就有另一人坐在她身边,「你现在的公司不就是做珠宝起家的?他好歹是你妹夫,能帮则帮吧。」
冷静喝了一口果汁润润嗓,也压下了语气里的嘲弄,只淡淡地说:「你女儿不过就是一个打工的人,给老板介绍人才这事还轮不到我来做。」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当年我……」冷荣添还没说完就被高跟鞋逼近的声音打断了。
这个角落人不多,冷慧慧站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冷静。
冷静见她这副样子微微笑,「慧慧,谁惹你生气啦?」
「你真以为我请你来是为了续姊妹情的啊?总之就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之前的和善早被烧得一乾二净,即使冷慧慧刻意压低声音,仍听得出句句带怒。
冷静叹口气,自言自语般说:「看来我和婚礼这种地方的气场不太合,怎麽净碰见些极品?」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给在场这对父女听到。
还没等冷慧慧发怒,叶荣添已经替女儿出头了,「你怎麽能说这麽没教养的话?」
冷静听了终於忍不住哼了一声:「哦,那可真抱歉,我有爸生没爸养,老妈又被小三气死了,谁来教我教养?」
她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朝自己妹妹走去,「你要弄清楚,是你爸爸求我过来的,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你!」
「算了,跟你说也只是对牛弹琴,你老公不是想找工作吗?我不介意你们来台北找我,当然到时候我答不答应你们看我心情。」
冷静起身准备走了,却被冷慧慧拦下。
「我最近心情不好,别惹我。」冷静冷冷地说。
冷慧慧怒极反笑,却突然转向了冷荣添,「爸,你还真说对了,有时候把脸给大了,人家不一定当脸。」
冷静一怔,一个父亲就是这样评价他那不受宠的女儿的?
顿了顿冷静才幽幽地说:「对於那些专门贴人冷屁股的脸,我还真不屑要。」
「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走了狗屎运闯出了点名堂,有必要眼睛长在头顶上吗?果然跟你那个妈一副德行。」
「我妈是什麽德行?她最大的德行就是对贱人心慈手软,我怎麽可能跟她一样,我向来有仇必报的。」说完手里的果汁就轻巧地泼向了冷慧慧。
冷慧慧顿时一声惊叫,赶快低头查看自己纯白的婚纱。
冷静放下杯子,「哎呀,真抱歉,我刚才手抖了一下。」
冷慧慧一双眼睛瞪得泛红。
周围渐渐有人被这泼妇对决的架势吸引了过来,冷静也分辨不清自己当时的情绪到底是痛快还是丢人,只觉得心里麻麻的、一抽一抽的,突然就想到她参加前男友婚礼时,紧握住她的手给予她镇定的那双手,还有她只要一擡头就能看到的那道力挺她的目光。
那双手、那道目光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在千里之外的台北,或许正在焦急地寻找着她,或许正在订婚宴上与客人碰杯。
冷静在赌,赌某人会结束某个荒唐的游戏,那样她才有机会把受到的欺骗连本带利讨回来。
也在赌冷慧慧的巴掌什麽时候才能落下来,那样她才有理由连本带利地掌掴回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先准确架住冷慧慧的手腕。
冷慧慧擡起手来,这时有人快狠准地架住了她的手腕,冷静不由得愣了愣,只因架住冷慧慧的并非她自己,而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顺着那只结实的手臂向上看,看到一张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又不陌生的脸。
冷静有点不确定,「陆征?」
军姿飒爽的男人朝她微微一笑,旁人都彷佛不存在,陆征握着冷静的手要带她走。
军装总给人一种威慑感,反正冷静是震慑住了,一言不发跟着他往外走,冷慧慧愣在原地好一会才想起仇还没报,「站住!」
◎◎◎
片刻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冷静狠狠抹一把脸上的香槟酒,「姓陆的你有没有搞错?她把整座香槟塔推到我身上,你都不阻止她?」
坐在一旁开车的陆征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一身的香槟酒,「知不知道男人二十三岁才能结婚,可是十八岁就能当兵?就因为女人比敌人难对付。」
冷静撇撇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想了想後问:「我外公叫你来找我的?」
「你一下飞机老爷爷就知道了,当然他答应过不管你,一定说到做到,我过来找你纯粹是个人行为,主要是想来看看热闹。」
「你再这麽幸灾乐祸,我就跳车了啊。」
陆征笑,「好,那说正经的,我为了你把神圣的军装都糟蹋了,你拿什麽赔我?」
稍後冷静领他回了饭店,她拿了衣服进洗手间,进去之後又突然探出个脑袋,「别坐我床上,我可不想晚上睡觉还闻到一股酒味。」
「罗嗦,还不快去换?换好了陪我去买衣服。」她这才进了浴室。
陆征百无聊赖地待在套房里,就在这时她放在晚宴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震了一遍又一遍。
原本不打算帮忙接听的陆征都不由得扬声问洗手间里的冷静,「你的电话!」
「我设置了来电限制,只有一通电话打得进来,没关系,是我闺密,你帮我听。」
陆征接听了,果然是个怯怯的女声,对方一开口就是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一句,「冷静,你别怪我……」
「冷静在洗澡,你找她……」
陆征没说完,因为电话那头突然换成了一个十分阴沉的男声,紧绷地问:「你是谁?」
陆征眉心一紧,「你又是谁?」
「我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爸。」
陆征顿了好几秒才领悟自己确实没有听错,当即失笑,起身走近洗手间敲门讲笑话,「你肚子里的孩子他爸找你。」
里头的水声骤停,不出五秒门就开了,冷静夺过手机,挂断以後还觉得不够,直接关机,「是个专打骚扰电话的跟踪狂,别理他。」
陆征突然间出奇地沉默,冷静纳闷地擡头,瞄到他通红的耳朵,再顺着他的目光瞄回自己身上。
浴巾围得并不紧,眼看就快要散开了,冷静脸色一白,扯紧了浴巾跑回浴室,「砰」的关上门。
刚才耳朵红的是他,现在出言调侃的也是他,「我们小时候就坦诚相见过了,有什麽好躲的?」
「我可不记得我们什麽时候坦诚相见过,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差点炸掉你的小弟弟。」
陆征囧了。
◎◎◎
前一段小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後,冷静陪陆征去买衣服时显然心不在焉,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就想把他打发了。
陆征有点嫌弃,「你不是设计师吗?怎麽就只有这种品味?」
「你一个大男人打扮得那麽好看干嘛?嫌我挑的衣服不好,你回自己家换你自己的衣服。」
陆征倒也不气,还有时间悠哉悠哉地打量她,「这麽多年不见,你脾气真是大了不少,还是你生理期来了,忍不住发火?」
冷静服了他了,「你这话哪像是个军人说的?还不快回饭店洗个澡换上新衣服,再穿着军装到处晃,有损部队形象了。」
「还不是因为我成天不是对着导弹就是对着导弹发射器,没个人说话害我憋死了,老爷爷这次请我去讲课,我才发现自己的交际能力退化到了幼稚园水准。」
「有没有这麽夸张啊?」
看他这麽可怜,冷静就当做善事,勉强原谅了他的多话。
好在晚饭吃到一半他就被一通电话叫回部队,冷静一个人把饭菜都解决乾净了,在饭店里的咖啡厅用了一下网路,很早就回房睡。
◎◎◎
第二天冷静很早就被吵醒,眯着一双睡眼去开门,外头站着个意气风发的陆征,「这麽晚还在睡?」
「拜托,现在才七点半。」
「我怎麽记得你国中的时候每天六点就起来背英文?」
「你也记得那是国中嘛,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年纪大了,嗜睡了行不行?」
从小这两人就没少拌嘴,冷静都不明白他当年是怎麽成为学校公认的冰山美男的。
吃完早餐冷静爬回床上睡回笼觉,他坐在外头看无声电视。
冷静一觉睡到大中午,有点饿了,下床去寻觅食物。
陆征正在打电话,语气颇为冷硬,「如果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後果自负……」
听到她的脚步声,陆征下意识回头,脸上的寒意还没来得及撤下,冷静被他冻住了,直到他挂了电话,脸色也多云转晴,她才回过神来,「叫了午餐没?」
「饿了?那我打电话叫他们送上来。」
不知为何此刻的陆征让她想到一个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成了话多的陆征,冷静发现自己还是更能接受一个话多人傻的陆征,而不是一个冷眼冷心、冷言冷语的陆征。
可是往往纵容就是变本加厉的开始,冷静都不记得陆征到底是怎麽毫不突兀地就把话题扯到了那通电话上去。
「你真的不用给昨天那人回个电话?我总觉得他找你有要紧事。」
当时他们正开车驶往墓地,午後的阳光有点烈,陆征把墨镜都戴上了,冷静则闭着眼有些爱理不理,「我真佩服你,才跟他说了几句就听出他有要紧事了?」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了,你这样躲着他也不是办法吧。」
「你从哪里看出我在躲他?难不成也是你的第六感告诉你的?」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他。
陆征没接话,即便他戴了墨镜,冷静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了她的肚子,冷静下意识把那束雏菊挡在肚子前。
「你就不怕他找上门来?」
冷静没接话,心里想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