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寒食节刚过,春未老,江南堤岸风儿细细、绿柳斜斜。

午后忽来一阵薄雨,雨滴润着满城春花,润出一城烟雨,千家万户的屋宇瓦舍皆瞧不清了,迷迷蒙蒙舒润一片。

夏晓清在这样的春雨里出了城。

只不过,坐在自家马车中的她实在无心欣赏沿途雨景。她心里着急,恨不得驾车的长工大智再快一些,快些赶到城外码头。

朴素无华的马车内除她以外,尚有一名年约十八岁的婢子果儿。

果儿学不来主子的定性,圆脸上的五官都快皱成小笼包模样,她扯开前帘、冲着长工的宽背直催促。“大智你快些!再快些!要出事了呀!”

大智没答话,嘴里却“驾、驾!”赶马赶得更急。

马车颠得有些厉害,夏晓清只得一手攀着窗沿稳住身子。她暗自调息,一张白净玉脸倒瞧不出丝毫慌躁,如画的眉眸仍清清浅浅,只有抓稳窗沿的五指指节紧绷着,秀荑绷出些微青色血筋。

一近码头,人来人往的,马车不得不缓下势子。

大智扯着缰绳、抓着马鞭,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头,黑黝黝的脸庞表情无辜,对着主子憨声且结巴道:“小、小姐……咱们马、马车……过不去。”

“你守在这里。”夏晓清交代过后,随即轻撩裙襬跨下马车,径自朝岸边船只停泊处走去。

“小姐等等我——小姐——小姐啊——”果儿闪过两名搬运货物的工人,赶紧追上主子。小心肝“咚咚、咚咚”跳得厉害,都快呕出喉头。

不能怪她啊,她并非无胆,只是这城外码头区龙蛇混杂,聚集的全是些粗鲁汉子,她家小姐虽有一身本事,但那些本事只管用在鉴赏古玩和管帐上头,在这儿可全然施展不开,今儿个的事若摆不平,想全身而退……欸,也得靠运气了。

码头往江面延伸的十数条栈道上泊着无数中、小型载货篷船,船工们来来往往地忙着卸货、入货。

然而在最外侧的栈道上,四艘插着“伍家堂”红旗的大篷船已靠岸许久,船上的人们却被死死困在甲板上,谁也下不了船。

这条长长的外侧栈道上堵着一层又一层的人墙,少说也有百来人,个个横眉竖眼、来者不善,明摆着伍家船只上的人要敢从甲板上走下来,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而眼前这等不入格的手笔竟是出自夏家爷儿们之手……夏晓清唇角略抿,即便叹气,也只叹在心底。

在这庆阳城内,伍家与夏家在生意场上已敌对好些年。

两家产业多着重在丝绸、刺绣与古玩买卖上,今年“伍家堂”布置在一江南北和一江东西的分号已增至二十处,胜过夏家的一十九处,伍家主爷遂在府第中大宴各分堂掌柜,亦广发请帖相邀庆阳城内的大商家们同欢共乐,且还大费周章从京城请来“云吉”、“少华”、“福义”、“腾祥”四大戏班同会庆阳伍府。

伍家遣人、遣船一路将四大戏班接回庆阳,哪知船只进了码头、靠了岸,却有一群凶神恶煞霸住栈道不让路,硬想把所有戏班堵个回头。

恍若未闻身后果儿焦急的唤声,夏晓清莲步迅捷,坚定地移向那群汉子。

栈道不甚宽敞,又站了这么多人,她眸光往人群中搜寻。

几个来围堵“伍家堂”船只的泼皮见一个大姑娘家身后跟来一个小姑娘,在这码头区格外招眼,不禁起了兴,涎着脸嘿嘿笑道——

“哟,赶来瞧热闹呀?站这儿、站这儿,哥哥这里位置好、视野佳,准让妳俩瞧得尽兴!”

“姑娘别去他那儿,还是站过来俺身边,等会儿说不准要动刀抡棍,俺身体强壮,拳头硬如石、胸膛比墙厚,俺帮妳挡着。”

果儿又气又怕,脸色微微发白,攥紧粉拳掀唇欲骂,只是她骂声未及出口,围住她们主仆俩的泼皮们忽地止了声,表情变得讪讪然。

再过一会儿,有两、三个混混竟不自在地挪开目光、低下头。

又过一会儿,有几个甚至干脆撇开脸,两片嘴皮掀动,暗暗骂着。

“见鬼了!什么玩意儿……”

果儿有些明白了。

没有鬼,也不是啥玩意儿,是她家小姐凝目看人时的那种“气魄”。

明明是一双沈静带暖的眸子,真要端起气势,眼神立时深幽幽、凛凛然,瞳仁儿像两口不见底的井,能把人看穿似的。

然后,那些曝露在那样眸光中的人,会不自觉想去闪避……至于因何闪避?唔……大抵是自卑作祟,因不知自个儿究竟算啥玩意儿,抑或模糊意会到,自个儿还真不是个玩意儿吧……

这一方,夏晓清立在原处环看众人,神情一直是淡静的,她悄悄收拢五指,指尖与指腹挲了挲微汗的手心。

紧绷的静默持续了会儿,直到眼角余光瞄到那抹试图溜走的背影,她眉心一轩,出声便唤:“金五。”

那人身形顿了顿,举步又走,根本已听见唤声却装作不知。

“站住。”夏晓清又道。

她声音并未高扬,仅平静坚定地送出,那个被唤作“金五”的瘦小中年汉子双肩陡缩,终是停住不敢再走。

夏晓清徐步踱近,包围她们主仆俩的几名汉子极自然地让出一条道来。

约莫清楚是躲不掉了,金五倏地转过身,还故意挺挺没几两肉的胸膛替自个儿壮胆,细小眼里闪着光,那神态像做了什么歹事,事迹败露了,正费劲儿想法子要撇清干系。

金五眼瞇得更细,做作地咧出一个大笑弧。“哎呀呀,这不是夏家大小姐?您今儿个不忙事吗?怎有空上码头区凑热闹了?”他两手搓了搓,再皱皱酒糟鼻子,道:“是说,这地方似乎不太适合姑娘家闲逛,夏家主母夫人倘是知晓大小姐来这儿走动,您少不了得挨一顿责骂吧?”

一知她是庆阳城夏府的小姐,围在周遭的泼皮们无不挑眉瞠目,惊疑声此起彼落。

对于金五似带要挟的话,夏晓清并不理会,仅直直望着金五,看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吞咽唾沫,她才掀动唇瓣,徐声道:“把你的人全带走,别占着地方为难『伍家堂』。”

金五两眉飞挑,急辩:“谁为难『伍家堂』了?!咱……咱今儿个闲着没事干,出来悠转悠转,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咱也是瞧热闹来的,堵在这里的人跟我可没半点干系,大小姐别胡乱编派!”

“与你无关是吗?”她再问。

“当然!”金五用力撇清。

夏晓清淡淡颔首,再次环看众人,嘴上却道:“既与你无关,那好,你随我回夏府一趟,我两位兄长似有事找你。”

金五愣了愣,喉结上下滑动,好一会儿才费劲地挤出话来。“……那、那咱等会儿自个儿去。”

“我有马车,可载你一程。”

“用不着!”话陡出,金五像也察觉自己口气太坏、太急,再被夏晓清这么清清冷冷一觑,脸皮不禁胀得通红。

他咽咽唾沫,勉强笑道:“嘿嘿……嘿嘿……咱金五低三下四的身分,哪敢上夏府小姐的马车?小姐还是快些离开,再待着不走,真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家兄的事要紧,你一向替他们办事,尤其是我二哥,他在外头的那些事,不管是正经事还是吃喝玩乐的活儿,哪件不是你在发落?少了你着实不便,你还是随我走吧。”夏晓清一瞬也不瞬地望住那张此时五官有些扭曲的瘦脸。

这臭丫头,说的话八成是假,却还说得面不改色、两眼坦坦然!

金五想冲她发火、轰她走,心底滚过连番咒骂,却没敢骂出口半句。

他杵在原地一时答不出话,几个跟来闹事的人见他踌躇,以为他当真要走,有人不禁高声嚷嚷——

“走哪儿去?是要上哪儿去啊?!金五,今儿个的事可是你挑出来的,要想走,那也得跟大伙儿把帐给结喽!”

此话一出,霎时间群情激愤。

众人围堵的圈子蓦然一缩,原是想将伍家船只堵个回头,现下倒把金五牢牢困在央心。

“咱们可不管你要跟谁过不去,你给得起钱,俺就出人,说好一个人五两银子的,俺底下兄弟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你要敢赖债……哼哼,嘿嘿,就瞧你金五有没有命活着离开这儿!”

“老大,跟他啰嗦什么?片了他的肉喂鱼,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手段!”

“对!绑了他活剐、片他的肉——”

“小姐!小姐快过来——哇啊啊——”众汉边叫嚣着,齐往央心挤,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果儿吓得大叫,她紧挨过去,急着想将自家小姐拽出人群。

此时脚底下的栈板被众人踩得嘎嘎作响,夏晓清反手握住贴身丫鬟探来的小手,主仆俩身子挨着身子,矮着身,咬牙硬是挤出那层层人墙。

叫骂腾嚣之间,她清楚听到金五略尖细的声嗓扬声急嚷——

“等等!等等啊——我没说不给啊!我金五赖谁的帐不好,怎敢赖您『黑虎帮』的帐?咱给!一定给!各位别冲动——”

“黑虎帮”老大恶狠狠又道:“那就把该给的钱端出来!”

“这……这数儿可不小,我没带在身上啊!”

这一方,一听金五答得气急败坏,夏晓清秀眉轻扬,随即头也没回地跑向停在不远处的自家马车。

“小姐?!”果儿先是一怔,下一瞬便追将上去。

原以为主子跑回马车是为了躲开栈道上那团混乱,岂知她家小姐快手快脚地钻进马车内,复又钻了出来,动作之利落让原就憨傻的大智抓着缰绳呆愣在原处,微张嘴巴,不知该做些什么。

“小姐……您、您想干什么……”呜……不太妙啊!此时分,她家小姐怀里抱着几袋今早从府里账房兑换出来的铜钱和小碎银子,这几袋散碎小钱是准备送到城内几处夏家的店铺供找零使用的,小姐她……她现下端出这等“散财童子”的气势,呜呜呜,真的很不妙啊!

夏晓清没作答,只迅捷无比地扯开袋口,然后伸手一捞一扬,大把的零散银子便抛了出去,砸在码头上那些搬运工人的头上、脸上,滚在他们脚下。

哇啊啊——

银钱一出,岂有不轰动之理?

那些被铜钱、碎银子砸中的人原本开声要骂,待一辨清从天而降的玩意儿是多好的东西后,登时欢声雷动,连扛在肩上的货也顾不得,全伸长手臂抢着接钱。

“钱啊!有人抛钱啊!”

“再来啊!再抛啊!抛多一点、多一点——”

“这边这边!别光撒向那儿,这边哪——”

“小姐啊……呜……会被二爷打死的,还有主母夫人……这事传回夏府,怎么得了嘛,呜呜呜……”

见婢子吓得小脸无血色,满眼浮泪,夏晓清遂将一袋银子塞进对方怀里。

“妳也帮忙撒。有事我自会担着,别怕。”

“不怕……呜,才怪……”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主子!果儿很惊吓地瘪嘴,但害怕归害怕,还是颤着手、委委屈屈地揭开钱袋,很哀怨地听话办事。

“好果儿。”夏晓清微勾唇角,淡露一抹赞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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