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答应上朱家的花轿后,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将情托付,只是他想从她身上要的,却从来不关男女间的情。
舟只原本平稳滑行,突然一慢。
外头杂七杂八的声响纷纷传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唢呐、敲锣鼓。
她勉强宁神,恍惚听着,似是因今儿个是大大的黄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两户人家同时嫁闺女,全都走水路送亲,码头外的舟船堵在一块儿,还得谁让着谁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大好日子里,至少还有别的姑娘欢喜出嫁。
好累……似是许久未合睫入梦……
她头一歪,凤冠抵着轿壁,疲倦地闭起双眸。
……应该能睡会儿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儿和大智也脱险了,她或者可以睡会儿,暂放心中事,什么都不想,而那些该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
她当真睡去,黑梦将她沉沉勾在神魂深处,然后她忽地惊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动轿子,将她震醒过来。
已经到了吗?
但外边却静得出奇。
然后是她所乘坐的轿子,它突然一窜一伏,似被人从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稳住身子回过神,想撩开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时,轿子倒是被稳稳放落,让她心头又是一惊。
她记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轻声唤:“王婆……”无人应声。
她再唤:“王婆?”外头依然静谧谧。
心里纳闷得紧,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却已一把撩开轿帘,在她尚不及回应时,连同她头上的帕子一并揭掉。
吓!
一见眼前人,她整个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心魂到躯体,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后是如释重负,然后是无边的思情,然后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后种种感觉与情感交错冲击,最后只能这样面无表情望着他,无法说话。
“你在干什么?”
男人质问的声音淡淡然,语调却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再吞噬入腹似的。然,听进她耳里啊,却是这样、这样好听。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话,没料到这般的答复会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发狠的森目几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气了。
薄而好看的唇绷紧程度犹如满弓的弦,他沉默不语,冷森目光静静在她五官上盘旋,他此时模样如此无情,对她无情。
“当初退回你的定情玉佩,不是要你作贱自己,去嫁一个六十年岁的老头。”
她一样淡然,轻声道:“我不是作贱自己,这样做,对大伙儿都好……我也只能这么办。”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将她瞪穿似的。“我说过,倘有什么事,你可以来竹林大宅求助,你也应承了,结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极处,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红喜袖,蓦地将她拖到轿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连人带轿被送进楼型船舱中。
“我有。”她眸线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后安葬,嫡母和大哥说我都二十有一,早该嫁人……我不想嫁,想带果儿和大智出夏家,他们说,若我不嫁,娘的坟也别想安生……”眉心微起波澜,语气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软禁在小跨院里,果儿被家里的二爷召了去,最后是大智带着饱受惊吓的她逃回来,她脸上挨了掴,衣裙凌乱,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闭,仿佛当日那惊惧尚在胸臆间冲撞。
她一手探进袖底,措出一只小匣,打开匣盖,里边有十来颗指甲大的红药丸。
“什么东西?”他又拧眉,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家里一位老仆为了帮我,托人辗转从『飞霞楼』拿到的迷药……药力很好,我之前试吃一颗,睡后便不醒人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听“飞霞楼”,宫静川双目细眯,那楼中经营的生意尽与男女之事息息相关,在江南一带名号响亮。至于她手中的迷药……等等……
脑中,一道锐光疾闪而过!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内,但却把她手中那匣子药全弄翻。
“宫爷——”夏晓清欲弯身去捡,偏让他牢牢扯在身边。
“什么睡后便不醒人事,一点感觉也没……”他语气变得很危险,静到教人打从心底发寒。“你的迷药不是用在朱老爷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晕了,然后躺着任人糟蹋,届时丁点感觉也没,是吗?夏晓清,她可应付得真好啊!”
她像要哭了,眸底红红,却犹自强忍。“宫爷放开我。”
这个混……不!该骂的不是她,是他的错。
他不该仅是嘴上说说,说自己能帮她。
相到时候虽不多,却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韧,又傲又倔,要她主动求援,无疑是缘木求鱼,此次若非牵扯到大智和果儿,她最后怕也是忍气吞声挨过去,打落门牙和血吞。
所以,当行则行,不必跟她多说!
他大袖一挥,再次摘掉她的凤冠,而且还没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颇厚重的大红嫁衣,“啪——”—声扯掉她的霞帔。
“你……干什么?!放开——”夏晓清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没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开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发丝散乱,才两、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仅剩当作中衣穿的红襦,再脱下去的话,贴身小衣和绸裤真要露出来见人了。
原是使劲儿挣扎,谁知男人突然放开她,她一愣,张大双眸,微启的唇细细喘息。跟着,就见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轻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颚下系妥带子,将她包得几乎密不透风,只允她露出一张妆容。
“跟我走。”他沉声命令,拉着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轻呼,因般舱内本就不如何宽敞,此时抬进一架大花轿,地方更小了些,那顶凤冠挡在他经过之处,他竟大脚一踢,直直将凤冠踹出帘外,咚一响落进水里。
他把她拉出船舱。
一见他们俩现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赶紧撇开脸,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晓清这时才发觉除他俩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还有他的人手,正备着车马相候。
她满面通红,想到适才跟他的争执,肯定是被其他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带我去哪里?”她问,才挣了一下便觉他大掌收拢,牢牢握住她的手。悄叹了口气,她在众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马车。
当两匹马儿拉动车子往前,他终于开尊口,冷幽幽道:“为来为去,只为你娘亲那个遗愿,不是吗?为了能让你阿娘葬在你爹身侧,你什么刁难都能忍,什么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随我盗一次墓?”
嗄?!
他想……干什么?!
她大骇。惊住。隐隐约约却已猜出他的意图。
按理,要干“盗墓”这种勾当,最好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但他宫大爷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坟地位在庆阳城外一个小山坳,背山面谷,谷底有溪如玉带,风水颇美。此时天光正盛,秋阳高照,夏晓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马车,只晓得回过神后,人已来到祖坟地,立在娘亲与爹的坟头前,手里握有一根锹具……唔,谁塞进她手里的呢?
一早睁开眼,到现下也不过才几个时辰,她的心绪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几番,实未料及。
她略仓皇地抬起头,觉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诡谲得很。
她眼前除了宫静川,还有随马夫一块儿来的安丹,还有他那几位早已等在这儿的手下,还有一位身着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与颚下蓄胡,长眉长目,面庞清濯,当真有几分仙味。
“宫爷,此地结界贫道已尽数净清,可能会冲煞到的人事物业已排除,午时已到,今日这个时辰最佳,算是今年黄道大吉日里的最大吉时,破土迁葬一切都吉。请。”最后一个“请”字是对夏晓清说的。
晓清登时有些头昏。
……请?
是请她干什么?
“请小姐破土。”半仙道长再请。
“先下手为强,你不敢吗?”宫静川淡淡问。
听到这话,她陡将眸光锁住他,脑中从原先的一片空白,忽地腾窜出无数思绪——
先下手为强。
与其让嫡母和夏家两位爷作主,还不如由她掌控。
由她下手,不仅动娘的坟,也动爹的坟,娘跟爹在一起,她会让他们俩在一起,这是娘的执念,不知不学间也渗进她骨血里,成为她此生必须做到的一事。
她不敢动手吗?
不敢吗?
剖——
她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敢不敢,手已先有了动作。
十指缩紧,她牢抓锹具一插,破了坟头的土。
挖坟。
一直挖、一直使劲儿地挖,泪水不知何时开始通出眸眶,一滴滴、一串串滴进土里,是恨,是不舍,是怨,是怜惜,种种心绪风起云涌,逼得她泪坠。
然而啊,到底仍是个文弱姑娘家,沉重的劳动持续了一刻钟,她细臂已觉酸软,两手的掌心既红又肿,还磨破了皮。
咬着牙,她继续挖,泪没止过,手中锹具却被宫静川夺了去。
“放开我!这是我娘和我爹的坟,你放开我!”
阻她出嫁的是他,带她来此的是他,始作俑者都是他、都是他啊……如今她都决意“盗墓”了,他凭什么拦她?
不顾众人眼光,她不驯地挣扎起来,男人铁掌稳稳抓住她,坐抱坐拖地将她带开,让其他人接替她未完之事。
就见他微使一个眼色,五、六名壮汉遂手拿锹具一起涌上,挖挖挖挖,再挖挖挖挖,她需费上十分劲的活儿,壮汉们几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摆平。
他们全按半仙道长的指示动作,不一会儿工夫已起了新坟内的棺木,然后继续再挖挖挖挖,挖开了那座旧坟,再按道长指示将旧坟里肉身已腐尽的骨骸一根根捡进半人高的坛子里,再在纯白布团上用朱砂画上人的五官,施法,持咒,封进坛中,最后再封坛成棺。
目睹这一切,夏晓清忽地双腿一软,跪倒在草地上,眼泪不住、不住地掉。
本以为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本以为将心收得好好的,藏在神魂深到的深处,一个无人能触及的所在,没想到还是痛,还要哭得这样惨。
身旁是温暖的男性躯体,他贴得好近,原是一掌揪住她的手,而后单袖环上她轻颤的肩,这样的慰藉之举带来太大的引诱,仿佛他是她最亲最亲的人,走进她心里,渗进她神魂中……
突然间,丝毫不能再忍,她“哇啊啊——”地痛哭出声!
她藕臂一攀,搂住他的颈项大哭起来。
她哭得好用力,边哭边用力嗅闻那抹熟悉的紫檀香气,边哭边用力将递泪尽情洒在他颈侧与胸前,然后用力地,泄出那股长久累积的滞绪……
能哭出来,很好。
当他揭掉她凤冠上的喜帕,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响应他的表情和语调都是淡淡漠漠,像似怎样都无所谓了,命运如何安排,她愿乖乖低头。
他不要她认命。
那不像当初大胆向他示情、求亲于他的女子。
他宁可她扎扎实实痛哭一场,也好过凡事憋在心里。他要她现出真我,那些起伏跌宕的感情,喜怒与哀乐,在他面前无须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