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月初过,天候虽仍带着相当寒意,却已少了冬日的萧寂,转添上几分蓬勃生机。
残雪消融、大地春回。
便连这位于崇山间的广袤树林亦是如此。
缓步于林中,望了望自叶隙流泻的阳光,又望了望那树上初冒的枝芽……眼前所见尽是盎然春意,却只是让瞧着的人心下更觉难受。
缓行的脚步无改,东方煜唇间已是一声轻叹流泻。
春……吗?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深秋时分吧……眼下正月已过,失去李列的音讯至今,也有四个多月了。
回想起那总是一派淡冷的少年,胸口便不由得为之一紧。
“再说吧……后会有期。”
临别时的话语犹在耳畔;那别前终于得见的淡笑,亦仍深深地刻划于脑海之中。
别后至今也有年余。一年多来,他一直期待着彼此再会的一日,也一直关切着李列的所有消息――可和那少年有关的一切音讯,却从四个多月前的那个秋日起便完全断绝。
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李列中包含“鸳鸯刀”雷杰在内、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漠血”四名高手的埋伏,重伤逃遁。其后,同行三名地榜杀手的尸体先后被发现,可李列和雷杰却就此失了踪迹,再无任何音信。
自傲天堡一事后,李列声明鹊起,早已成了江湖上公认的后起之秀。尤其他之后又接连败了许多知名人物,名声虽不能算十分良好,可提起“归云鞭”李列,却是人人都忍不住要说上亦两句的。
也因此,李列和雷杰的失踪,自然成了江湖上近几个月来最受注目的话题。
而其中最为盛行的说法,便是雷杰虽手刃李列、却也受其临死反击而伤重不治。
当然,相反的版本也是有的。可不论谣言的内容为何,却大都认定了李列凶多吉少、雷杰则尚有一丝希望。
但东方煜并不这么想。
也或者……该说是他不愿这么想。
他知道雷杰的实力比李列高出不只一线,也知道奋力击杀三人后的李列不可能有太多的余力应付雷杰。可尽管他明白这些,心底却仍近乎盲目地认为那个少年不会有事,“归云鞭”李列之名本就是击败了许多实力不俗的角色护才传扬开来的。如果是李列,即使对手的实力较高,也一定能找出制胜之法――他是这么相信着。
只是相信归相信。在少年已四个多月了无音信的此刻,不论再怎么相信,也纵难掩盖心底的不安。
毕竟,在时序已入春的此刻,碧风楼的情报网却什么消息也没能得到。
苦苦等待了四个月后,满心的担忧让东方煜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枯等。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李列真有了什么不测,他也不可能只是听听那消息就算……横竖都是要跑一趟的,与其继续傻傻等着不知何时才能获取的情报,还不如靠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一番。
这也正是他此刻身处这片广袤树林中的原因。
他要亲眼确认……确认那个少年究竟是生是死。
思及至此,心中忐忑之情更盛,持剑的掌亦因而微微收紧――却又在听得前方隐隐传来的潺缓水声之际,心下剧震。
就在前方林子里!
伴随着如此认知浮现,本自缓行的脚步瞬间加快。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朝那水声来源处疾奔而去,直至水声渐响、清澈溪流映入眼底。
便在那小溪畔,一棵半枯的树木极其醒目的矗立着。离地不远处,还残留着受过撞击的痕迹。注意到这点,东方煜忙上前蹲下身子细细察看。
由那撞击的痕迹及树干受损的程度看来,应该是打斗造成的……一人被击飞直撞上树干,透体而过的劲力震伤了树木内部,使这棵树即使入了春也呈现这般半枯的模样。
而这撞击的痕迹,说不定就是李列和雷杰打斗所留下的……若真是如此,那他所追寻的答案,只怕真的就在这溪流对岸的深林内。
思及至此,他又一次抬眼,看了看那叶隙外和暖的阳光。
而后,目光下移,改望向溪流对岸依旧延伸着的密林。
就是那里吧?
可能有李列确切消息的地方……就在这山林的最深处。
因不安而产生的犹豫瞬间笼罩心头,可他终究是将之压抑了下,轻功运起掠过溪流,飞快地继续往林子深处行去――
不论在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要亲自去面对!
***
提袖、悬腕、下笔,随着墨迹印染,隐透飘逸的端整字迹流畅地落于纸面。
不消片刻,一张药方已然完成。
搁了笔,晾了晾手中墨迹未干的方子,白冽予将之递给了面前焦急等候着的中年男子。
“拿方子到前厅抓药。赵二哥会说明详细的煎服方式。”
脱口的音调,是遇神情一致的淡冷。
本就有些战战兢兢的男子因而又更紧张了几分,忙急急点头应道:“是、是的。”
他虽也听人说过这年轻大夫“面恶心善”――尽管态度十分冷淡,替人看病时却相当仔细耐心――可实际面对那张瞧不出分毫情绪的脸孔时,却仍难免有些畏惧。
如此神态当然全入了白冽予眼底。但他以往不曾在意这些,现在自也不会。面上神色淡冷如旧,他一个手势请男子离开内厅,并趁着下一位病人入内前的空档到隔室走了一遭,为两名正接受针灸的病人略作调整。
类似的生活持续至今,也有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除了定时的练功调息之外,便是为村人看诊、开药、下针……在这个足称世外桃源的小村庄里,他不是连败无数高手的“归云鞭”,也不是堂堂擎云山庄的二少爷。在这里的他,只是个为石大夫所救、于医道颇有天份的年轻大夫。
而这所有一切,便始于四个多月前那个月色晦暗的秋夜,始于他的一手定下的连环计策――
正自思量间,便在此时,心头警兆忽现。
稍嫌突然的变化令白冽予立时收束心神,功聚双耳细听来人动静。轻稳快疾的足音说明了来人不俗的轻功;悠长而无一丝紊乱的吐息则说明了对方深厚的内功修为。
是个一流高手。
伴随着如此认知忽现,白冽予心下暗凛,气息神态未变,右手已按上衣袍下腰间缠绕着的银鞭。而后,他内劲暗提,一个踏足步出内厅,准备随时出手迎上那明显是针对着自己而来的不速之客――
但见门帘忽掀,一道人影飞快闪入厅中。白冽予积蓄已久的劲力运起,银鞭落地便要出手,却在注意到那有些熟悉的气息之时,动作一缓。
便只这么一缓,下一刻,整个身子便已为那直扑而来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
过强的力道环上背脊;迥异于春寒的温暖贴覆而上。即便是他白冽予,亦不由得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
银鞭已然垂落于地,暗暗蓄起的劲力却已撤回。包围住躯体的温暖让他无措地僵直了身子,面上少有地流泻了一丝极细微的困窘。
尤其,在感觉到前厅里村民们齐齐望来的目光之时。
那些村民本以为李大夫是出来请下一位病人进去的,却没想到会有个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屋中,二话不说便把那李大夫给紧紧抱住了……太过突然的一切让村民们一个个吃惊地瞪大了眼呆望着,就连一旁正忙着抓药的赵二也不例外。
白冽予虽不在意他人目光,可眼下的情况却让本就不习惯如此举动的他更觉尴尬。心思数转间正待运劲挣开,耳畔却已是低沉悦耳的男音响起:
“李兄弟……太好了,你当真平安无事……太好了……”
那话中所暗含着的忧心与关切,让听着的白冽予心头便是一暖。
本已运起的力道再次撤了下。他任由自己置身这过于陌生的拥抱中,双唇浅张已是淡淡一唤脱口:“柳兄。”
这“不速之客”,正是为了确认李列生死而苦苦寻访至此的东方煜。
经过了好一番周折,满心忧切的他终于来到了这个位于崇山峻岭的小小山庄,依着村人指示来到这间屋子――而终于见到了他四个多月来一直深深担忧着的少年。一时激动下,无暇细想便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即便是人就在怀中的此刻,东方煜心底的喜悦关切之情亦无分毫削减。听着那淡冷一如过往的低幽嗓音,几许怀念之情升起正想说些什么,清冷音色却已再一次响起:
“年余未见,要想叙旧,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啊……抱、抱歉。”
这才忆起了少年――或许该说是青年了――一贯淡然的性子,以及自己正当众紧抱着对方的事实。当下匆匆收手放人,俊朗容颜之上已是带着歉意的一笑扬起:“方才见着李兄平安无事,一时间有些过于激动了,所以才……“
“无妨。”
知道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白冽予淡淡一言止住了对方的解释。“柳兄远道来此,何不先到村西的凉亭稍歇一会儿?”
“……也好。冒然来访是我唐突了,还望李兄莫怪……请。”
见着那一双双直往自个儿身上投来的好奇目光,东方煜自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眼下既已确认了李列的平安,叙旧什么的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于是顺着李列的话一句应下,而在同外围乡亲一礼示意后、转身离开了前厅。
他相貌俊朗,一身气势不凡,予人的感觉又十分温厚有礼,自然在村民们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也对这姓柳的男子更添了几分好奇。
只是眼下唯一识得那柳姓男子的便是眼前的李大夫。而对着李大夫那张瞧不出一丝情绪的淡冷脸孔,村人们便是有再多的好奇也没法问出口,只得忍下疑问、依着李大夫指示依序入内看病。
没人问,白冽予自也当作什么都没注意到,神色淡漠无改地接着诊断起眼前的病人。
可本该同样冷漠的眸光,却已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许……
***
结束看诊之时,已是春阳偏西的向暮时分了。
将笔砚简单收拾了下,窗外昏黄的天色令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扬,却仍是自柜中取了罐茶叶后才出屋朝村西凉亭行去。
虽说以东方煜的性子,有此举动也是相当正常的事……但说实在的:他没想过东方煜竟会为了找他,就这么一路穿越深山密林寻至村里。
自个儿行踪如何为其所察固然耐人寻味,可对方见着自己时所流露的关切与欢心,却让白冽予感到十分温暖。
便如那个过于突然而让人无措的拥抱。
仔细想来,像那般被他突如其来地紧紧抱住也不是头一遭了――东方煜平时看来温厚稳重,可一旦情急,便时常什么也不顾了。那样过于热情的举动虽让人难以习惯,但一想着他是太过担心自己才会激动若此,些许的不自在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而甚至是带上了几分怀念的,对于那迥异于已身的单纯、爽朗和温暖。
自傲天堡一别至今,也有一年半多了吧?
行往凉亭的脚步如旧,神色亦澹然未改。可眸光,却已因忆起那别离前的情景而柔和了几分。
东方煜所赠的银票至今仍平整地躺在他衣带之中。而他的脑海里,也依然清晰记着别前对方忧心伤感中坚决地要他收下银票的神情。
尽管瞒着对方的事情仍然太多,但他心里却是将东方煜当成了一位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也始终期待着彼此再见的一日。
而今,他们重逢了,在这崇山峻岭间的偏僻小村里。
意料外的重逢或许暗藏了什么危机……可便只今晚也好,他想要忽略这些,单纯地同东方煜好好叙叙旧、聊聊彼此分别至今的一切……
心下正直思量间,彼此相约的凉亭已然入眼。那亭中歇坐凝望的身影令白冽予瞧得心思一宽,遂不再多想、稍微加快了脚步朝久候的友人行去。
由于他并未隐藏足音,故接近凉亭之时,本自欣赏风景的东方煜已然满脸笑容的回过了头:“李兄!”
“久等了。抱歉。”
似乎是受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所惑,不如回应的音调淡冷如旧,唇角却已是一丝淡笑勾起。直望向对方的眸子,亦未掩下先前染上的几许柔和。
多半是出于无心的一个表情,却让对面的东方煜瞧得当下便是一呆。虽旋即回过了神起身相迎,但那笑意入眼时带来的震撼,却依然于心底激起了一番波涛。
――打相识至今,这还是他第二次见着李列露出笑容。
眼前的一笑仍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清浅……也,一如初见之时,让他升起了一种“竟是好看如斯”的奇特感慨。
只是好看归好看,要用这点称赞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瞧着那眉宇间青涩已褪而更见熟稳的模样,倒称是青年还合适一些了――委实是有些不伦不类了。思及至此,东方煜心下尽管深受震撼,脱口的却只是稍嫌客套的一番话:
“这趟本就是我冒然来访……扰了李兄正事,还当由我赔礼才对,李兄有何过之有?”
“……既是如此,这些事儿便略过不提吧。”
两人年余未见,心下虽常思及对方,却也难免有些生分。白冽予心知如此,故对他那番客套的用词也不甚在意。倒是东方煜也注意到了自己一番客套得像在应酬的话,不由得面露苦笑,一声叹息。
“同李兄弟年余未见,这话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不过能瞧着你一切安好,这话说不说也就不再重要了。”
顿了顿,他伸手一比:“瞧我,竟然便这么站着说起话来了――咱们入亭歇着吧?天色虽已晚,可夕阳西下前,对景共话的那么点余暇还是有的。”
“嗯。”
听着他这番恳切中暗含无尽关怀的话语,白冽予一时有些无从响应,故只是一声轻应,顺其所言入亭歇坐了下。
这位于村西的凉亭临池而建,位置静僻又备有茶具,极适合闲聊休憩。故白冽予一见着东方煜来访,便首先提了此地作为彼此相谈叙旧的地点。
只是见着东方煜入座后一副千言万语待提,偏不知从何启口的模样,让本想等对方开口提问的白冽予心下莞尔,索性径自起身,于友人不解的眸光中拿出了茶罐,接取泉水生火泡茶。
这一下来得突然,可瞧出他用意后,本有些呆着的东方煜不禁两眼放光满心感谢――两眼放光是为了李列泡得一手好茶;满心感谢则是因为友人留下时间让自己好好整理思绪这点。
毕竟,他虽满心急切地出来寻人,却没敢对“找到人”这点抱上太大的期望。没敢奢望找到人,自然也不会相好见着李列时该要说些什么,也就有了方才的那阵无语。
只是如今有了空档,一瞬间涌上的万千思绪却又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从要紧事说起,最先要问的,自然是李列的近况了。而再来么……便是多少关心一下数月前同雷杰的一战。只是后者还需视李列的心情而定。若他不愿说,东方煜自也不好多加探问。
而最后也最为重要的问题,则挡属李列今后的打算。
这位置隐密的小村落环境清幽,确实相当适合避世隐居。可东方煜并不认为眼前的青年会就这么遁世不出――先前停留于此多半是为了养伤,便是尚有其它理由使他于此多待,也迟早会离开的……若能得他允诺同行,即使只是一同下山,也定十分令人愉快。
除开这三个问题,剩下的,就是同他交换一下这年余来的经历与见闻了。
这一番整理下来,东方煜本有些紊乱的思绪立时条理清晰许多,也才有暇好好打量打量眼前年余未见的青年。
同别前相比,李列不但长高了些许,神态气质间也成熟不少。举手投足隐藏高手风范,让人一瞧便知是个人物,再不同于以前乍看平方的青涩少年了。
实则以这江湖之大,一年多的分别并不算是太长的时间。可对一个分别前才不过初出江湖的少年来说,这一年多的独自打拼奋斗已足使他消去最后一丝稚气,真正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青年人了。
望着青年远比别前成熟许多的模样,东方煜心底一时感慨又起。可还没来得及想上什么,便旋即给青年泡茶的动作吸引了住。
正自忙碌的双掌依然是记忆中的完美无暇,泡茶的技巧也流畅高明一如过往……李列泡的茶堪称一绝,这是他初识时便领教过了的。眼下得以再次品赏,期待之余,怀念之情亦同时大盛,让他有些不自主地便对着友人望出了神。
察觉到东方煜正有些恍神地直盯着自己,过于熟悉的情景令白冽予心下暗感怀念,索性任由他呆看着,自个儿则专心处理手中的茶。
但闻茶香渐散,半晌过后,一壶香茗已然泡成。
给彼此各添了杯茶后,白冽予重新坐回椅上,也不先“唤醒”友人,一个提杯、双唇轻启便是淡淡一句脱口:“年余未见,便让我以此茶代酒,先敬柳兄一杯罢。”
言罢,手中瓷杯近唇,略一仰首饮下了小半杯茶。
如此举措对有些出了神的东方煜自是十分突然。但他毕竟是交际能手,又已理好思绪,故眼下虽有些尴尬,却还是爽朗一笑举杯回敬,同时细细品味起香茗入喉的口感。
随之扩散的清雅芬芳令他满足地瞇起了眼,赞道:“李兄的茶艺似乎犹有精进。可惜我这趟来得匆忙,没能带上先前得到的上品冬茶。后者若经李兄巧手,定然又是一番享受哩!”
“柳兄客气了。”
简短一句应承过,白冽予不再多言。瓷杯一搁、澄幽眸光对上眼前男子,静静等待他接下来将有的提问。
又自啜了口茶后,东方煜面上笑意微敛,这才缓声开口:“李兄打去年秋天同雷杰一战后便失去音讯,近几个月来已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阵议论了……却不知李兄弟这些日子来过得可好?今日瞧你在为村人看诊,着实让我吃了好大一惊。”
用的语调仍算轻松,可同那澄幽眸子对上的,却是双深染愁色的眼眸。
而那份愁,自然是为着“李列”的失踪而生。
白冽予本就将他当成了朋友,此时见他因自己此刻安排的“失踪”忧切神伤若此,不禁起了一丝愧疚。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更与复仇大业息息相关,自然不可能同他解释清楚……
心念电转间,一声轻叹罢,他淡淡将那日同雷杰交手的经过――取下面具令敌分心这节自是轻轻带过,只说是略施小技引对方露出破绽――尽数道予了东方煜。
后者虽早知友人那一番恶斗定十分凶险,但此刻经他娓娓道来,听在耳里还是难免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东方煜也是惯于出生入死的人,可面对李列应敌时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也不由得双眉微蹙、暗感忧心,就差没开口劝上两句“多保重些”、“别太乱来”之类的话了。
但他终究没说上这些,只是静静地听李列继续说下去。
“待我清醒时,人便已在这村里了……救我的人正是石大夫,也就是我如今寄居的人家。由于这村子十分隐密,当不至于为漠血的人发现,我便依石前辈的意思暂且住下养伤……那点粗浅医理,也是趁这些日子学的。这几日石前辈下山办事,所以才由我来帮村民看诊。”
话说到此,有心告个段落的白冽予轻啜了口茶润润喉咙,并自抬手,为友人不知何时空了的杯里再添了些茶。
东方煜略一颔首谢过,却一点动手举杯的意思也无,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面前的青年……本抿着的双唇几度张阖,似想说些什么,偏偏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而终只是,一声叹息。
“待李兄弟再入江湖,这连败漠血四位高手的事迹定会令整个江湖为之震惊了……却不知李兄今后有何打算?”
“……待两日后石前辈回来,我便会离开此地,再一次做回那个受人钱财、予人消灾的‘归云鞭’吧。”
“如此甚好――若李兄不介意,便让我在此多勾留两日,到时一起下山吧?至于下山之后有何计划,到时再说也不迟。”
听得李列不日便要离村下山,东方煜心下大喜,立即把方才的重重忧心暂搁脑后,直接提出了同行的要求。
他虽不认为李列会拒绝,可想起往日少年独来独往的作风,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忐忑,不禁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友人。
不过这回倒是他多心了。见他开口,本就知道他会有此要求的白冽予点了点头,淡淡道:“如此,便需得劳烦柳兄和我同住一房了。”
“李兄忒也客气了……倒是如此叨扰,若有让李兄为难的地方还请直说。否则让李兄惹上什么麻烦,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得他允诺,东方煜虽是喜上眉梢,却仍因顾虑着友人“为客”的出境而有此言……知对方是担心自己,白冽予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介意,心绪却已因着稍微告一段落的话题而移到了某件颇令他耿耿于怀的事情上。
看着俊朗面容之上单纯的喜色,略一思量后,终还是淡淡问了句:
“不知柳兄如何查知我的行踪?”
他并不认为碧风楼有办法查到此地――若真是如此,漠血的杀手早就透过足称情报业第一把交椅的同属组织“清风”取得消息、追来村里赶尽杀绝了。
而这一问,让本在兴头上的东方煜先是呆了下,才猛然醒悟似的道:“我并非查知李兄的行踪,只是在研究李兄下落时偶然知晓这村落的存在,才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前来探探……至于这村落的位置,则是由近年来新兴的情报组织‘白桦’处得来的。”
他并非愚人,让白冽予本有些悬着的心立时一松。原因无他:东方煜口中的那个“白桦”,便是在他一手策划下设来贩卖冷月堂所得情报的组织。
白桦主要由二十八探中年轻一辈的几人主事。而为首的,便是那个最早被白冽予收服、也最为忠诚的关阳。
关阳多半是知他对东方煜颇有好感,才会在其百般探寻时略做指引,并藉此套得些消息交换……
心下正思量间,一阵足音入耳。熟悉步伐规律让白冽予明白了对方的身分。
故未表现出任何警戒,只是抬眸朝足音来处望了一眼。
一旁的东方煜先是察觉了他的动作,才捕捉到了那正由远而近、明显带着些武功底子的脚步声。但见着友人不带任何警戒,便也放松了心神,笑赞道:“李兄的耳力依然好得惊人呐!”
“真气特性罢了。”
方如此简短回了句,便已听得远处来人高声一唤:“李大哥!”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声音,不高不低的音色圆润,让人听得十分舒服。
而那一声唤,让白冽予面上神情立时柔和了些许:“小殊。”
如此情态虽不知早先的淡笑惊人,可看在东方煜眼里,却还是相当令人讶异的――尤其友人那声唤的方式相当亲近,令他对来人的身分更添了几分好奇。
只见向晚暮色中,一袭裙装的身影渐近,却是个瞧来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秀丽的少女。如此情景让瞧着的东方煜心下讶异更甚,移向李列的目光立时多了些调侃。
“原来李兄勾留此地便是为此……如此说来,倒还是我打扰哩!”
话自然是用传音的――少女已离凉亭不远,东方煜自不会胡乱“开口”坏了友人好事。
只是这话听在白冽予耳里,则让他在明白过来后旋即为之失笑。
带着唇角难掩的一丝笑意,青年略一摇首,传音答道:“却非柳兄所想……只是此节原因为何,便需得柳兄自个儿细辨了。”
言罢,他不再多言,笑意一敛,目光已重新回到凉亭前的“少女”岳殊身上――只是这目光一移,便让他漏看了东方煜面上一瞬间流泄的,近乎痴然的呆愣――问道:“有事么?”
“李大哥,娘让我请你和今天来的这位客人一起到家中用膳。”
似乎是见着东方煜在场,惊觉失礼的岳殊行了个礼后才道出来意。
经他这么一提,白冽予这也才注意到此时天色不早,要亲自下厨是有些晚了,遂一颔首道:“有劳令堂费心,我二人稍后便至。”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李大哥记得要来啊!我还等着你介绍一下这位大哥呢!”
见李列答应,岳殊笑着这么道了句后,便又匆匆忙忙地转身跑了回去。
这池畔凉亭里,一时又只剩得原先的二人了。
瞧岳殊已走,白冽予这才望向被他“冷落”了好一阵的友人。只见东方煜一脸诧异地瞧着逐渐远去的“少女”,好半晌才道了句:“他是男儿身?”
“不错。由于某些情由,需得做如此打扮直至成年。”
“原来……我虽早听闻某些地方会因迷信或忌讳而有此习俗,却还是头一遭碰上。”
“小殊之事仍瞒着多数村民,柳兄于此还请谨慎些。”
虽知是多此一举,可白冽予还是提点了一声后,这才起身收拾茶具准备离开。“眼下天色已晚,咱们还是早些过去,莫让岳大娘久候了。”
“自然。”
见友人准备离去,面上诧异已褪的东方煜立即起身帮他收拾茶具。
只是手中虽一颗也未停歇地忙活着,目光,却又有些不自主地飘到了眼前正自收拾着的青年身上。说实在,一直到那女装少年离开前,他都未曾真正留心过――若非忆起李列先前曾提过要他自个儿判断,他甚至不会花上多少心思去注意那个少年。
而原因,自然是因为自个儿一番错误的调侃后、青年不意流露的笑容。
本人想必没有自觉吧……那一瞬间短暂的笑容,是个比先前的淡笑明显许多,也更为牵动人心的一抹笑。
而他对着那抹笑,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望得痴了。
多半是因为友人总一派淡冷,鲜少有其它表情的缘故吧?东方煜暗暗想道。真该建议他多笑笑才是……年纪轻轻便淡然若此,哪天只怕还真看破红尘,遁世而去了……
只是脑海中方转过的“建议”还没来得及脱口,便已见着友人一个抬手示意自己跟上。瞧着如此,东方煜当下不再多想,跟在友人身后朝那岳姓人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