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陵,杨府。
于偏厅里歇坐等候着,白冽予长指前探,轻拈了块桂花糕送入口中。
十分普通的动作,可衬上青年闲淡自适的情态、以及周身隐隐流泄的出尘气息,便有了足以掳获他人目光的魅力。
若东方煜在此,定会为之瞧出了神……只可惜,这个善于交际的俊朗男子眼下正在内堂同可能的“事主”说明对付练华容之事,自是无缘得见。
不大不小的偏厅里,便只青年一人独坐其间,煞是悠闲地品茶、用点心。
到达江陵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前的事。在此之前,白冽予同东方煜连日急赶,便是为的能在练华容下手前先行警告杨家,并布设陷阱擒杀这凶残淫贼。是故由远安启程至今,他还是头一遭有这样品茗的闲情。
至于东方煜么……他的应酬手段本就高明,更是杨家的热门姑爷人选――东方煜从未提过此事。这消息还是他方进城时,由一旁的三姑六婆那听来的――说明二人来意、计划重责大任,自只能由他一肩担起了。
听着那隐隐约约由内堂透出的悦耳嗓音,回想起这一路行来的种种,白冽予容颜轻垂,深凝向杯中碧绿的眸子已然添上了一丝笑意。
先前在深山密林里还没什么感觉……这几日同东方煜沿道赶路下来,着实让他深切体会到有对方同行的好处――不但无需烦恼沿途食宿安排,还能在不影响行程的情况下尝遍途径各地的美食。如此照顾、安排虽是有些过了头,可眼下诸事缠身的白冽予而言,却不啻为一大助力。
一路上,他除了响应东方煜偶一为之的搭话外,便是潜心思考那一箭三雕之计的后策,以及种种情报的应对之法……连着几日细想下来,仍称得上困扰的,便只剩得师弟凌冱羽的行踪而已。
“凌少爷同聂爷争执后取了‘碧落‘私自下山,眼下应已到达荆楚一带。”
这是当日离开长生堂前,长生堂掌事、同时也是二十八探之一的“刘宓”告诉他的消息。
白冽予闲淡了解那个师弟,自不会对这样的消息感到太过意外。自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师弟就这样贸贸然拿着“碧落”入世,若让师叔以前的对头遇上,怕是吃不完兜着走了。更何况凌冱羽今年不过十五,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以他单纯却又喜好仗义行侠的性子,想来没等麻烦找上他,他已自个儿找麻烦去了……
思及至此,青年不由得暗暗苦笑――总是让东方煜和父兄挂心不已的他,这会儿也因个和他同样乱来的师弟而悬念若此,真可说是现世报了。
师弟身手虽好,却毕竟习武时短,平时又不甚认真,和所谓的一流高手仍有相当的距离……眼下,便只盼着师弟能以一贯的机灵和好运趋吉避凶、一路平安吧!若他真往荆楚而来,在这作为必经的江陵,他师兄弟二人或许真有机会在此一见。
――虽然,要真见了面,师弟认不认得出他还是另一回事;就算认出了,有东方煜在旁的此刻,他师兄弟二人要想相认,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却在此时,嘹亮鹰鸣乍响,中断了思绪。
这声绝不该在这江陵城内响起的清亮鸣声令青年神色微变,却旋即敛了心绪屏息细聆……但听鹰鸣初过,熟悉的振翅声由远而近。白冽予方回眸,便见一道褐影凌空而下,径直俯冲入厅。
眸间笑意几不可察地闪过。他右臂轻抬,任由让那只离乡背井的鹰儿熟练地停到了上头。
细细痛楚自被鹰爪揪上的臂膀传来。青年神色略缓,柔和中带着些怀念的眸光凝向臂上鹰儿……杂褐色的翎毛光泽丰盈,一双利眼更是明亮清澈。两年不见,便连这鹰儿,都让人觉得分外怀念。
“锅巴!你在哪儿?别到处乱飞啊!杨姐姐的兔子不能吃的……锅巴!”
心下正自缅怀间,少年清亮的嗓音入耳。那熟悉而精神的语调听着的青年放下了早先悬着的新,唇角亦已是一丝淡笑扬起。
可这笑容却只一瞬,因为那逐渐接近偏厅的两道足音,以及那回应着少年的、有些耳熟的女子音声:“这样一只威武的鹰儿,你非要叫锅巴,也难怪它会不听话到处乱飞了。”
“净姐,锅巴这名字是它从小就用的,哪有理由突然就不听话了……而且锅巴一向很乖的,我也不晓得它怎会突然――”
脑海中二人身分浮现之时,白冽予神色一敛,瞬间已然变回了那个冷漠难亲的“李列”。也在同时,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由远处直奔厅前,而在瞧着厅中的情景时,讶然。
这两人,便是凌冱羽和湘南剑门的桑净。
凌冱羽没见过师兄的易容,眼下又只是初见,自然认不出对方。他之所以讶异,是因为一向认生的“锅巴”竟然停在一个陌生人手上,还一派亲热地轻啄着对方……他和锅巴自小一起长大,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
而桑净不同。她见过李列,更对这冷漠却有温柔的男子有着相当深刻的印象。此时见着传言中早已殒命的人,少女惊讶之余已是喜色泛起,瞬间亦已罩上了一层薄薄泪光。
“李……大哥……”
樱唇浅张一声轻唤罢,无视于身旁少年疑惑的神情,桑净已然微颤着抬步入了厅:“真、真是你么……李大哥?”
“……好久不见了,桑姑娘。”
知她多半未听闻“李列复出”之事,白冽予淡淡应着,心思,却有好一部分给放在了一旁的师弟身上。
只见急忙跟进的凌冱羽闻声微讶,神情间虽仍带着疑惑,眸中却已捕捉到什么似地,一丝喜色飞闪而过。
明白他已察觉了什么,青年并不传音解释,只是起身略一抬臂,问:“你的?”
“嗯,它叫锅巴……锅巴,来!”
凌冱羽本就十分机灵,见对方并无任何表示,心下疑心虽起,却仍是顺其话意简单应过,并招呼锅巴回到了自个儿肩头。
锅巴似有些不舍,又啄了啄白冽予几下后才回到了主人肩头。而“伙伴”如此举动,自然让少年的疑心当下又更加深了几分。
但怀疑归怀疑,深怕坏了师兄大事的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疑问与好奇,转而轻扯了扯一旁仍自怔着的少女,问:“净姐,你识得这位大哥?”
“嗯……是我失态了。”桑净毕竟不是寻常女子。一经回神便即镇静了心绪,简单同二人介绍了对方:“李大哥,这位是我的结拜弟弟凌冱羽;小冱,这位便是我以前提过的‘归云鞭’李列李大哥,近年来江湖上最受期待的年轻高手。”
眼下的白冽予仍是“李列”,虽对师弟被桑净收为义弟的事情感到有些讶异,面上却只是木着脸同少年略一颔首示意。凌冱羽也不在意,一双清亮的眸子自瞅着青年,既高兴又好奇:“久仰了,李大哥――我可握握你的手吗?”
之所以这么要求,便是为的确认眼前青年的身分。
可桑净不知此间因由,着实给如此问题吓了好大一跳。她知李列性子冷漠,十有八九不会同意,忙抢在青年回答前插开话题道:“没想到会在此遇上李大哥……李大哥是来找杨世伯的吗?”
湘南剑门和江陵杨家本为世交,故有此言。
白冽予也听出了这点,却只是淡淡道:“不错。”
肯定是肯定了,却没有半分接下去说明的意思……眼下他“李列”身分固然是个理由,可主要的原因,还是内堂里似已告一段落的对话。
果然,还没等桑净出言回应,东方煜和那石雕名家杨绿松的足音便已由远而近。沉厚嗓音随之转为清晰:“前辈,李兄弟实力高超,又曾花了好一番功夫研究练华容的案子,有他在,定能为擒杀练华容之事更添胜算!”
悦耳如旧的音色,搭着的,却是稍嫌急切的语调。
东方煜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故不仅白冽予,连偏厅里的桑净和凌冱羽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凌冱羽初入江湖,对此自没有太大的反应;一旁的桑净则是听得俏脸刷白,娇声惊呼:“‘辣手摧花’练华容?”
这一声惊呼之时,二人也正好步入厅中。没想到桑净和凌冱羽在此,杨绿松先是一阵讶异,然后才问:“净儿、冱羽,你们不是在院子里下棋么?怎么过来了?”
他十分疼爱桑净和这个机灵聪慧的少年,故连询问的语气都显得相当温和。
“方才锅巴突然飞走,净姐和我一路追着,便来到这儿了。”凌冱羽首先出声答道:“对不起,打扰了伯伯的客人。”
他虽对那个和伯父一道入厅,似是同“师兄”一伙儿的俊朗青年十分好奇,可眼下厅中有些怪异的气氛却让他暂时放弃了询问。
一边的东方煜也是同样的心思,故并未插话,只是有些忧心地望着前方仍旧面无表情的友人――可杨绿松响应的话语,却让他听得眉头一蹙:“只是个不速之客罢了,你无须在意。”
十分不客气的一句,针对的,自然是给凌冱羽二人“打扰”的白冽予。
这一切虽有些突然,可桑净和凌冱羽都是聪明灵慧之辈,哪里不明白杨绿松话中所指?望向白冽予的目光因而添了几分讶异;东方煜虽觉不当,却不好直接顶回去,只得苦笑着一个箭步来到了友人身边劝解:“列,你别介意。这事儿便交给我,我一定会说服前――”
“贤侄不必多费唇舌。咱们杨家或许力薄,却还不至于得靠这等利字当头的小人来对付那个淫贼……李列,你也听到了吧?我这小小杨府容不下你归云鞭的大驾,请你离开吧!”
杨绿松原就是性情中人,对“李列”的成见又深,这话自然说得格外难听。
桑净虽也清楚李列的名声不大好,可两年前初识之时的印象,却让她始终对这青年有着相当的好感。此时听世伯如此话语,正想出言替李列说上几句,沉厚音色却已先一步响起:“虽不知前辈因何对李兄弟有此成见,但晚辈可以担保:李列绝非见利忘义之辈,更不是什么小人。”
略沉的音调坚定,而已隐带上了一丝逼人魄力。
如非看在对方是前辈的面子上,东方煜早就因其三番两次出言冒犯李列而动怒了。
明白这点,白冽予心下一暖,却只是轻扯了下友人臂膀,摇了摇头。
“欲除练华容,也不是非得在此叨扰不可。前辈不愿,我也不便勉强……感谢柳兄一路来的多方照顾,你我便此别过吧。告辞。”
言罢,青年朝厅中众人一个拱手过,便自转身离去――可才方踏足,身后的东方煜便已一把拉住了他。
“列。”
十分简单的一唤,音调却是少有的肃然:“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练华容何等狡猾,咱们若分散力量,只会便宜了他。”
话是对着白冽予说的,却也多少有些提醒杨绿松的意思。
一旁的桑净也大致掌握了情况,忙趁机帮腔道:“世伯,净儿愿作担保,李大哥绝非见利忘义的小人。”
“我也是。能让锅巴喜欢的一定不会是坏人。”
既然怀疑李列便是师兄,凌冱羽自没有不帮的道理、一边说着,还让证明似地让锅巴离开了肩头……锅巴也十分合作,哪儿不飞,就偏偏飞到了白冽予肩上,再次亲热地“啄”了起来。
东方煜此时方知那只十分英武的鹰儿竟然叫“锅巴”,又见着友人正给锅巴腻着,原先沉着的心绪一缓,当下已然为之失笑。
见他笑了出来,桑净、凌冱羽,甚至是对李列成见甚深的杨绿松也不由得笑了出声――这下,原先僵硬的气氛立时一缓;杨绿松瞧着青年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了些许。
“这次我就看在锅巴的面子上同意了……李列,希望你不会辜负他们几位的信任。”
“我不会的。”
说要离去本就是白冽予以退为进之计,眼下既得杨绿松同意,自是顺着应了过。
只是瞧着友人、师弟,以及桑净为他面露喜色的模样,青年神色虽仍冷漠无改,眸间却已悄然添上了一丝暖意……
***
事情告一段落后,送走了杨绿松,终于有了余暇的几个年轻人便索性于偏厅里相互介绍、交流了起来。
当然,说是四人相互交流,主要在交谈的却只有三人――依“李列”冷漠的性子,白冽予自然是在旁作陪衬的多,只有偶尔被人问及时才会回答两句,且句句简短,让问着的人根本难以继续接话……如此几回下来,他终于成了完全的听众,坐在一边默默听着其余三人谈天说笑。
也正因着这番交谈,白冽予和东方煜这才明白杨绿松不怎么紧张的原因:眼下在这杨府暂住的不只桑净和凌冱羽,还有楚地第一大派“荆刀门”的首徒卜世仁。
荆刀门、湘南剑派和江陵杨府素来交好。这卜世仁作为大弟子,在江湖上亦是小有名气之辈,不但同杨家小姐及桑净认识,和东方煜也有些交情……同时,人品和武功似乎都相当不错的他,也是杨府的主要姑爷人选之一。和东方煜不同,卜世仁对杨家小姐也颇有意思,故只是同几人打个招呼――他对“李列”的态度倒是和未来可能的岳丈十分一致――而后便回去工坊看杨家小姐雕刻了。
而偏厅里,自也维持着原先的四人一鹰。
四人之中,便只有东方煜和凌冱羽是实实在在的初次见面。东方煜本是见闻广博之辈,几番交谈后,自然给初入江湖的少年缠着问东问西了。好在凌冱羽性子十分讨人喜欢,负责讲述的东方煜又相当有耐心……双方这么你一问我一答着,倒也谈得颇为愉快。
见他二人谈得起劲,一旁的桑净索性将大部分的心思移到了一旁“陪衬”着的李列身上。
先前还没发觉,两年前还只是个青涩少年的他,如今已然成了个值得依靠的成年男子了。
明明只比自个儿长个一、两岁的……可那称不上出色的容颜所流露的沉稳气息,以及周身所透出的高手气度,都让桑净一瞧着对方,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回想起来,在此之前,她也不过同李列见过三次而已……第一次,李列出手救了她,可当时的她只想着和柳方宇亲近,没说上几句话便不再搭理对方;第二次,她为了让柳方宇失去留在傲天堡的理由而出面劝说李列,却因一时失言坏了计划、难过落泪……而以指为她拭去泪水的,便是那个“冷漠无情”的李列。
或许就是由这个时候开始,她才真正将心思放到了这个才刚崭露头角的少年身上,而不只是将他当成接近柳方宇的棋子……并在李列死里逃生后再次出现的那一天、彼此第三次见面之时,将少年的英姿与温柔,深深刻划入了心。
自傲天堡一别后,这一年多里,她时时关切着李列消息,为他的每一次赴险而心惊、也为他的每一次胜利而喜悦……尽管父亲时常批评李列是个汲汲营营的小人,可她,却从未改变过对青年的看法。
直到重逢。
她本以为之计只是单纯地欣赏着这个潜力过人的青年。可重逢的那一刻,见着青年再次死里逃生时的喜悦,却似乎证明了一切并不只于此。
想到这里,桑净俏脸一红,忙别过视线、低下了头。
白冽予虽察觉了对方的视线,可略一侧首之时,看见的,已是桑净容颜垂落、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模样了……回想起早先少女主动帮他说话的情景,以及见着自己时、那惊喜交集的表情,心下虽觉讶异,却仍让青年胸口一暖,难得地主动开了口:“桑姑娘,方才多谢了。”
“我只是道出事实而已,李大哥不必客气。”
虽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开口道谢,可桑净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很快便稳了心绪抬眸依礼道――可这头不抬还好,一抬头,双眸却正好对上了青年似浅实深的幽眸……那眸间隐隐流泄的一丝柔和令桑净才刚平抚的心绪再次大乱,只得二度无措地垂下了头。
如此反应虽让青年有些不解,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一句道谢后便不再多说,转将目光移到了身旁友人及对坐的师弟身上。
东方煜所说对凌冱羽而言太多是闻所未闻之事,自然让他听得十分专注。倒是讲述着青年颇有余裕,边说着边向友人投以一个带着几分歉意及促狭的眼神……歉意,多半是因为冷落对方而起;可那份促狭,却让白冽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但他毕竟是聪明人,将方才同桑净的简短谈话中略做联想,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敢情这东方煜是以为他对桑净有意吗?
伴随着如此认知浮现,青年面上虽仍维持着一贯的冷漠,心下却已有些哭笑不得。
确实……他和桑净同是江湖中人,年纪般配,也算得上有点交情,或许真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可一来“李列”和桑净门不当户不对,桑建允绝不会容许此事;二来他也无意于儿女私情――对桑净的好感,纯粹只是因为她的才智与胆识――自无所谓发展与否。
他和多情的“柳公子”不同,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也不打算考虑……在大仇得报之前,他没时间、更没资格去想这些无谓之事。
心绪至此已是一沉。同东方煜使了个眼色后,白冽予一声告罪、在几人讶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了偏厅。
***
将四周地形仔细勘查过后,白冽予再次回到杨府之时,已是晚膳时分了。
多半是看在东方煜的面子上,杨绿松同样请了李列一道入厅用膳。而也直到此刻,白冽予才终于见到了那位“才色兼备”的杨家小姐,杨燕辞。
杨燕辞气质文静、容貌秀绝,除了东方煜这等“见过大阵仗”的人外,寻常男子初见此姝,只怕都要呆上好一阵子……也因此,当李列同杨燕辞相见时,这个冷漠青年的反应便成了厅中众人关注的焦点。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李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就连东方煜也不例外。
只是这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青年只是再平常不过地同杨燕辞略一示意后,便即收回目光、专心用膳。
见他反应如此平静,东方煜失望之余不仅暗感惊讶,甚至起了几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慨――想来友人这一年间定添了无数“阅历”,才让他一改当年初入青楼时的纯情羞涩,竟能对着杨姑娘而面不改色。
年余未见……当时的青涩少年,倒也成了个实实在在的男子汉了。只是他年方弱冠便已有此“阅历”,年轻人血气虽旺,如此放纵却也不是好事……
思及至此,东方煜心底最初的“欣慰”已然转成了几丝责难与不悦。面上虽仍带笑同杨绿松、卜世仁的应酬着,偶尔瞥向友人的目光却已带上了几许沉色。
可同样见着“李列”平静反应的凌冱羽,升起的却是和东方煜完全迥异的心思。
想来虽有些失礼……但他的师兄相貌胜过杨姐姐不只百倍,又怎会像那个卜世仁一样瞧得发怔,差点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这“李大哥”的反应让他对自己的猜测更添了几分肯定,就差没当面同青年问出口了。
而当事人的白冽予却像是什么也没发觉般,一如平时地维持着“李列”的本色默默用膳,将自己和整个饭厅里多少称得上热闹的气氛区隔了开。
桑净虽察觉了这点,可在伯父伯母眼皮下,她一个女儿家自然不好随便同对方搭话。故心下尽管十分在意,却终只能自顾自地用着膳,并偶尔暗瞥一下对方而已。
这趟晚膳,便在几人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告了个段落。
或许是因两个“候补女婿”而心情大好,杨绿松也不管练华容不练华容的,命人取过几瓮珍藏的佳酿后便同几个年轻人喝了起来。桑净本是江湖儿女,酒量又不错,自然无惧于如此场面;而那杨燕辞虽性子文静,酒量却也不容小觑……一时之间,整个厅里,似乎便只“李列”一人沾杯即醉、碰不得酒了。
既然碰不得酒,自也不好在厅里多待……瞥了眼友人和师弟后,白冽予趁此机会一声告罪,顺理成章地离开了饭厅。
东方煜虽对他的“阅历”有些在意,可友人酒量极差,自也不好在此时留人。反正二人同住一房,想规劝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故只是有些忧心地看了看友人离去的背影后,便即收了心绪,继续同杨绿松等人把酒谈天。
而等待已久的凌冱羽,则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轻手轻脚地摸了壶酒、溜出了饭厅。
让锅巴帮忙“探路”后,少年在庭院中的假山背侧找到了对方。清冷半月下,但见“李列”轻靠假山抬眸仰望夜空,而在瞧着逐渐走近的少年时,一个侧眸:“有事么?”
询问的音调淡淡,却不带有任何拒绝的意味。
似乎是察觉了这一点,本停在凌冱羽肩头的锅巴已然先一步跳上了青年肩上。凌冱羽亦是心下大喜,却仍勉强维持着平静将酒壶递给了对方。
李列沾杯即醉,可白冽予却非如此……他这个动作,便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究竟对是不对。
瞧着他一脸紧张期待的模样,白冽予轻轻一笑,当下已自接过酒壶、仰首一饮。
“师兄!”
醇香酒液入喉之时,身旁少年亦已是难掩激动地一声低唤――凌冱羽毕竟十分机灵,虽心下激动,却还不至于“忘情大喊”而坏了师兄的事。
“好久不见了,冱羽。”
带着若让东方煜听到定会大吃一惊的温柔音调,青年淡笑着回应,“听说你和师叔大吵,私自跑下了山?”
“也……也不算私自啦!师父既然没追来,就表示他同意了嘛!”
没想到师兄一开口便提到了他自个儿跑下山的事,凌冱羽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他自知有过,又是对着平日最为尊敬的师兄,辩解的音调自然微弱了许多。
如此反应让久别的白冽予深感怀念。唇角淡笑如旧,他没有责备少年,只是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由关外一路至此,倒也辛苦你了。途中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还好,只是遇上了一些恶霸和小混混而已。我虽出过几次剑,但都没人认出‘碧落’,应当没有问题才是。”
“……你既已继承了碧落,面对师叔那些个仇家自也是迟早的事……记着,别搁下基本功夫、随时保持警觉。如真遇上了强敌,以你的机智和运气,定能化险为夷。”
“我明白的,师兄。”
知道师兄是关心自己,凌冱羽闻言乖巧应过,并一个手势示意锅巴回到自个儿肩上。
――怎料,那鹰儿好像没看见似的,只一个劲儿地在白冽予肩头蹭着。
“伙伴”的模样让凌冱羽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次让它回来,悦耳音色却于此时响起:
“这些暂且不提罢……你是如何遇上桑姑娘的?”
“净姐吗?我是在来江陵的路上遇到她的……当时正好有几个毛贼拦路,我才在考虑要不要出手,便给偶然如果的净姐‘救’了。”
回想起桑净出手“相救”时的情景,少年便觉一阵好笑。“后来,净姐知道了我的身世,便硬是收了我作义弟。”
他打小就没了亲人,所以对桑净硬收他当义弟的举动是高兴多过无奈。
白冽予素来疼惜这个师弟,又深知桑净背景,自不会反对此事……张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在听见厅中似已告一段落的宴饮之声后,转而道:“好了,你该回去了……别和‘李列’太过熟悉。同柳兄亲近些,比较有利于你日后发展。”
“……嗯。”
听师兄这么道,凌冱羽本想反驳什么,却终究只是听话一应,并第三度招手示意锅巴回来。
候着似有些不甘愿,但还是乖乖依着指示飞回主人肩头了……瞧着伙伴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少年一边同师兄行礼别过,一边却已低声“训”起了鹰儿:“臭锅巴!见色忘友!居然和我抢师兄……”
见色忘友的“色”,自然是指白冽予了……听着师弟一路骂“鹰”的而去,青年略一莞尔――却于下一刻旋即敛了表情、再次恢复成那个冷漠难亲的李列。
也在同时,两道足音离开了饭厅、由远而近。白冽予方从假山背侧走出,便见得那荆刀门的卜世仁正扶着似乎醉得一塌糊涂的东方煜往客房行去……似乎是瞧见了李列,卜世仁于是停了脚步,不大友善的一喊:“李兄弟。”
“……卜兄。”
“柳兄和你同住一房罢?既然如此,他人便交给你了。”
说着,还没等对方应过,他便已将身上重担强行移到了青年身上。“真不明白,像柳兄这等人物,怎会如此轻易受小人所惑?”
这番话含沙射影,却是明显针对李列而来――或许是东方煜对杨燕辞完全没有任何追求的意思,所以卜世仁对他没有分毫敌意。
闻言,青年双眉微挑,语气微冷:“卜兄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李兄可别自个儿入了座――倒是我对李兄能耐颇有兴趣。等练华容之事了。你我再来好好亲近亲近吧。”
所谓的“亲近亲近”,自然是想同他好好打上一场了。这话虽不算太过直接,却实实在在得带着挑衅之意。
可听着的白冽予并未答话,只是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后,便自扶着友人转身离去。
瞧着青年的身影渐远,卜世仁低头看了看自身正隐隐发颤的双手,一声冷笑罢,亦自转身回房去了
***
扶着醉醺醺的东方煜回到了房间,看着已醉成一滩烂泥的俊朗男子,白冽予唇角苦笑扬起,小心地将他放到了床上。
“难……难得见你笑呐,列……即、即使苦笑都这样好看……”
才把人放下,便已听得对方含糊不清的一句传来……那句“好看”令青年听得微微一呆,而后,笑意转柔,轻道:“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醉了。”
清清冷冷的一句,却有带着平时少有的――或者说,不属于李列的柔和。
东方煜的意思仍在半昏半醒之间,说话便也有些失了自制:
“我是说真的……你、你笑起来……可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你该多笑笑才是,别、别老板着一张脸……”
“柳兄,你醉了。”
“我……我才没醉!”
说着,男子似想证明什么般,使力一扯便将本打算给他倒杯茶醒酒的青年一把拉到了身边……过于突然的动作令白冽予一时有些猝不及防,险些便要倒上床榻。可才方稳住了身子,带着酒味的气息却已喷上了颊颈。
“呐……你是不是……都用这样好看的笑容去骗姑娘……?”
因酒意而酡红的俊颜近在咫尺。俊颜之上双眸迷蒙,却又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认真:“这可不……不成……年纪轻轻的,纵、纵欲过度,很伤身子的……”
“……我非柳兄,何来纵欲与否的问题?夜已深,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才刚因友人的动作而有些微慌乱,此刻又听友人这般“劝戒”他,白冽予心下烦乱忽起。语调虽是如旧的平静淡冷,辞锋的犀利却已多少泄出了一丝情绪。
可还没等醉茫茫的东方煜反应过来,察觉自个儿有些失控的他已自挣开对方,径直上榻和衣歇着了。
只是这双眸虽阖,心,却始终难以平静。
听着临榻友人逐渐恢复平稳的气息、以及空气中微微添浓的酒气,几丝无奈因而升起,带着些许迷惘的。
他虽真心将东方煜当做了好友,甚至让他像亲人那样唤自己“列”……但像这样同他亲近、甚至令自己的心绪有此波动,真的好吗?
缠于心头的事太多。可如今萦绕不去的,却只是方才那短短不到半刻间的一切……
右腕仿佛仍残留着那掌心过于炽人的温度。一瞬间缩短了的距离,即使在过了好一阵子的此刻也依旧让人慌乱。
不自觉地,白冽予一个抬手、轻覆上了那虚假的脸孔。
十分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在惊觉之时、千头万绪勾起,而让本就有些紊乱的心思交织成了更深的迷惘……
思绪翻腾间,半月轻移、夜入三更。便在此时,内院深处异响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