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夏末秋初,正是残暑蒸腾、秋阳炽人之时。炎热的天候让道上行人几乎绝迹,仅几个戴有遮阳斗笠的人埋头急赶。倒是大道两旁酒楼茶棚座无虚席。店内虽仍显闷热,却终好过待在街上受那艳阳折腾。
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白冽予于道旁楼内一处僻静凉爽的包厢中歇坐品茶,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客人。
于岳阳同东方煜定下约期、分离,也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与友人别过后,这一个月来,他几乎都处于奔波之中――先是想办法化解了刘宓体内的药性,让他暂时觅地休养;再来是联络兄长,告知并安排同碧风楼的会面,并将刘宓先前探得的情报绘制成图交给他。愧疚什么的早已无暇理会。就是旅途中投店歇息之时,占据了他脑海的,也是直捣漠清阁总部的计划与进程。
当然,他虽四处奔波着,却还是大概把握了整件事情的进程。
至少……据他所知,碧风楼方面已于四天前正式派人与山庄方面连络了。
碧风楼行事一向低调,在行动的隐密性上自有其过人之处。即使此事本为白冽予一手所导,也多少清楚东方煜的心思。可碧风楼真正有所动作之时,其行踪什么依然十分难把握到。
只是这趟他算计的对象本就不是碧风楼,其于山庄也没什么利益冲突,能否把握其动向自然不大重要――今日若换作是流影谷,他定会想方设法将对方的底趁机摸个清楚。
虽不愿承认……可他,确实是给东方煜间的友情影响了吧?
唇角苦笑微泛,却又在想起如今只怕正不停忙碌着的友人时,苦笑化为略带歉意的温柔笑容。
若有机会,他也真想看看东方煜作为“碧风楼主”时的表现。以他平时便隐隐泄出的威势而断,定脱不了气度雍容、深具魄力这几个词儿吧?
――这么说来,他二人自重逢后虽时常朝夕相对着,却直至今时还没能真正“见上一面”呢。
只是,不晓得他们真正“见面”的时候,会否就是这份友谊决裂之时?
虽说……便真是如此,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
思及至此,面上笑意已然再次化为苦涩――却在听到了门外传来暗号之时,眸中锐芒乍现。
终于来了么?
苦笑瞬间转为冷沉,而在那足音渐近之时,眸光、神情一敛。
面上易容用的假脸如旧。眼下的他,已然恢复成那个冷漠难亲的“归云鞭李列”。
足音至门前而止。白冽予双唇微张一个“请”字脱口,门扉已然由外而启。
“真是李兄。”
开口便是如此一句,来人俊美面容之上神色冷傲如旧,眸间一派深沉,真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
白冽予之所以会特意跑来流影谷势力范围所在的南阳,便是为此。
见着西门晔入房,他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请对方入座。
作为流影谷少谷主,又曾与李列有些接触,西门晔自然深知此人性子,遂省了无谓虚言,拉开椅子于青年对面坐了。
“李兄如何知我在此?我此趟外出视察虽未刻意保密,却也不是随意便能探听到的。”
“……如何知道,重要么?”
寥寥数字一个反问,神色冷漠无改,却让听着的怎么样眸间赞赏之色一闪而逝。
他这么问本就没多少求得答案的意思在――若今日李列真答了他的问题,则此人不是个欠缺智虑的勇夫,便是个好用心机却无甚技巧、不识时务的小人了。
李列既会刻意相准了自个儿前来南阳的机会以“归元丹”为引邀已相见,便必然是有要事相谈。可他若是上面那两种人,则这一趟根本连谈都不必。
而青年的反问不但让西门晔提升了对他的评价,那一句“重要么”更相当程度上暗示了什么。
“听李兄言下之意,便是有真正重要之事相商了?”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像少谷主这样的人物。”
并未回答而是似褒似贬地这么道了句,而自探手,由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西门晔。
同西门晔的接触虽然不多,可作为自己可能的最大劲敌,白冽予自然没少研究过他。西门晔和他很像。冷静、理智,遇事皆谋定而后动,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要说有什么差别之处,便在于西门晔远比他来得无情。所以,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程度自也有了差异。
彼此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的好处,便是能理智的衡量一切,不至于为无谓的情感混淆了判断。只要利益一致,敌人也能成为伙伴。且达到目的之前,不必担心对方因一时小利而暗扯自己的后腿。
也因此,这话说起来自也十分容易了。
西门晔显然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多问,接过信封便即将之取出细阅。
信封中所装着的,正是白冽予由冷月堂处得到汇总的,有关那漠清阁如何得知南安寺之事的情报。
西门晔毕竟是心思深沉之人,见着如此情报也仅是双眉微挑,细细读过后将之收入了信封中。
“李兄并不简单。”
“传言岂可尽信。”
“这倒是……不过,没想到竟连我也小瞧了李兄。”
伸手倒了杯茶饮过,西门晔眸光微沉、神情似笑非笑:“却不知李兄于白桦中地位如何?”
“恰好而已。”
既选择了亲自将情报交予对方,白冽予自然也有了“身分暴露”的准备,并不因对方有此一问而惊慌失措。
正所谓明人不做暗事。他多少透露点身分,也是为了让西门晔更加取信于他,好为将来的大计垫下一定基础。
见他毫不惊慌,西门晔心下亦已有了番计较……他将信封收入了怀中。
“李兄之所以亲来此地,想必也是因为这一个‘恰好’了?”
“不错。”
“看来,今年的中秋必定十分热闹了。”
“……少谷主果然厉害。”
一赞的音调淡冷如旧,心下却已因西门晔的敏锐与消息之灵通添了分戒备。
流影谷多年来与官府牵连甚深,六扇门中人本就有大半出于其间,对于漠清阁。天方等从事不发勾当的组织自也有其情报来源……白桦与天方结盟之事其想必早有耳闻,只是由自个儿今日的行动进一步确定了某些事情而已。
不过行动的时间虽已泄漏,白冽予却不大担心西门晔会趁机搞鬼――以他的才智,绝不会为眼前的小利迷惑。比起借机将天方一网打尽而让某些个不明底细的小组织趁隙壮大,暂且姑息显然是个比较明智的决定。毕竟,流影谷对天方还是有相当认识的。
更何况……眼下,又有他这么个将成为天方“耳目”的饵在。
而一切便如所料。
听他承认得干脆,西门晔笑了笑,抬手给应当是“主人”的李列斟了杯茶。
“与虎谋皮,非智者所为。”
“何人为虎?”
“这么说来,我也是与虎谋皮了?”
“少谷主言重了。”
虽知他此言不过是稍加试探,可白冽予仍是一个正色――在那本就毫无表情的面容上瞧来是不大明显了――否定了他的疑虑。
“以白桦微末之力,焉敢与日月争辉?吾等所求,也不过是个认可而已。”
“‘认可’么……为何找上我?”
“这个问题需要回答么?”
“李兄确实是个聪明人……”
顿了顿,“既已得了‘认可’,要想取得漠血的名册,对李兄想必并非难事吧?”
“便如先前所言――恰好。”
“同李兄说话真是件愉快的事。贵主能有如此人才,真教人十分羡艳。”
“是您过誉了。”
淡淡一句响应了对方似有些招揽之意的称赞,白冽予提杯一敬后,已自起身道出了辞意: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便此别过了。”
“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同李兄一起品茗言欢――请。”
“请。”
带着那张自始至终都无甚变化的冷漠神情,青年一个拱手后,转身离开了包厢。
***
结束了同西门晔的会面,白冽予方回到白桦位于南阳城内的据点,便见着了几迭精致的小点,以及一碗稍嫌奢侈了的冰镇酸梅汤。
因而想起了什么,青年唇角苦笑浅勾侧身入座,却不动桌上的点心,而是先尝了那碗最适宜于如此天候品尝的酸梅汤。
关阳既给他费心弄了来,便得趁着这酸梅汤仍“冰镇”的时候喝才对。
带着乌梅特有的香气,于口中扩散开来的微酸与甘甜确实消去了几分暑热。
――若东方煜在此,想必浅尝一口,便能说出这酸梅汤究竟是出自哪个店家的吧?
他微微抿唇品味着入喉的味道,却旋即因那浮现于脑海中的身影而起了几分无奈――会时时想着这些,是否代表东方煜于心底占着的分量……远比自个儿所以为的多呢?
唇间低叹因而流泄。也在同时,熟悉的足音已然由远而近。
“让你费心了。”
于下属入房时这么道了句,音调澹然清冷一如过往。
如此一句让乍然听着的关阳先是一愣,而随即明白地笑了笑。
“二爷出外奔波,咱们做下属的自得体察上意、好好孝敬一番嘛。”
“若说奔波,你不也如此吗?”
有些夸张的话令听着的白冽予心下莞尔,可脱口的却是这么句反问。
如今的关阳兼具了冷月密探和白桦三当家这双重身份,身上担负的责任自非往日可比。尤其这些日子来他四处奔波之时,关阳几乎也都随侍在侧。若说及奔波之苦,下属的体会只怕还比他来得深些……“这些日子来倒也辛苦你了。”
“……这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二爷无需如此。”
顿了顿,“况且……跟在您身边,本就是属下所愿。”
回应的语调极其平静,心下却已是几分复杂之情漫开。
略微低下的头,适度地掩过了那眸中一瞬间流泄的深深情意。
对方都这么说了,白冽予自也不好再多言,遂一个眼神示意他坐下相谈。
“安排得如何?”
“天方的来使已达。至于密谈的地点――虽是无心之失――便是您先前同西门晔见面的地方。”
“喔?”
入耳的话语令白冽予双眉一挑,唇角已是几分颇富兴味的笑容勾起:
“这个‘无心之失’倒是不错。西门晔若知道了,多半会以为这是在同他致意吧。”
“您的意思是……”
“我此见西门晔,不光是给他同漠清阁有关的消息而已。”
淡淡一句过,虽未言明,却已足让听着的关阳猜到了什么――而在领会过来的同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这么问或许有些僭越了。可您为何――”
“你认为咱们联合天方行动之事,能完全瞒过流影谷么?”
“不。只是……”
“既然瞒不过,还不如摊开了说――况且,能在不动用山庄力量的情况下除掉天方,不是更好么?”
叙述的音调淡然如前,却在短短数句间,借刀杀人之计已成。
望着眼前依旧平静而不见一丝得色的主子,那心底油然而生的钦佩敬服之情让关阳一瞬间忆起了两年前为之折服而决意效忠的情景。
而今,两年过去,他早已成了二爷最为倚重的心腹;而二爷,也已在这两年间成长到了他所不能及的地步。
缜密的思虑、深远的目光,以及那始终能冷静权衡一切的过人理智。
同天方的合作才刚要展开。可在二爷的心里,却早已算到了日后回过头来溃灭天方的计划……不,不只如此。单从二爷方才那几句话听来,真正的目标只怕不在“天方”,而在“流影谷”。
更甚者,是那个暗中潜伏着,准备伺机而动的――
思及至此,关阳心下了然,理解的一笑后正待说些什么,门外示意的暗号却已传来。
见正事已至,二人遂不再多言,各自更衣整理行容后,相偕往同天方约定的茶楼去了。
***
在关阳的利落交涉下,同天方的密谈一如预期地顺利结束了。
这次密谈的主要目的在于确立对付漠清阁的行动计划,及商讨行动过后的利益分派。
漠清阁的相关情报既是由白桦提供的,这行动的计划自也脱不出关阳的掌控。天方唯一能牢牢控制着的,也只有人员的配置而已――行动的主力是天方,如何配置方为适宜,自不是目前仍算“外人”的白桦方面所能知晓的。之所以主动让天方进行人员的配置安排,也是多少有些想探其底子的意味在。
至于利益分派么,白桦方面所需的,除白冽予答应了西门晔的名册外,便是清风多年来所积累的情报了。至于其它――诸如实际的财宝及金票什么的――自然是可有可无。故对于此点,关阳也只是象征性地讨价还价了一阵后,便将大致的分派定了下来。
当然,他那一番“象征性地讨价还价”依旧让朱雀听得头昏脑胀。只是候着似乎志不在此,只要白桦方面的提议别太过分离谱,通常很快就能得到他的首肯。
关阳初始还对此有些讶异。可待到会罢,意外瞥见朱雀将一张纸条塞入主子手中的情景后,这讶异马上化作了然。
先前刻意泄漏的底细成功达到了目的――天方对可能是“归云鞭李列”所扮的保镖“铜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张纸条上所写的,便是私下请他一叙的时间与地点。
如此邀请,自是遂了白冽予的意。
当初他之所以让李列成了个毁誉参半、专门拿钱办事的人便是为了让人认为“李列”是个能轻易用钱打动、收买的人。而现在,在“意外得知”那保镖的身分后,天方一如期待地上了钩。
简单用了点晚膳后,白冽予戴上铜面具、乘着夜色来到了朱雀纸条上所说的空地。
清冷半月下,做为邀请者的朱雀正垂手而立,带笑迎接已近空地的受邀者。
“让李公子白忙之中拨冗前来……成某在此谢过了。”
拱手为礼后开口便是如此一句,语调平和有礼,却让方停步的来人当下便是一震。
“我不姓李。”
简短四字脱口,语气冷漠中夹杂着不快,却一如方才的反应般刻意地添上了几分微乱。
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朱雀面上神色无改,只是温和地笑着走近了青年。
“家主‘天帝’曾言,近年来崛起的几位年轻高手之中,他最为欣赏的,便属李兄弟了。虽不知李兄弟因何为白桦效力,可以李兄实力,留在白桦当个保镖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几句内便将称呼由“李公子”便做了“李兄”,言词间欣赏招揽之意明显,却出奇地不予人分毫恶感――也许是因为他虽一脸和善,却并未拐弯抹角,而是相当直白地道出来意的缘故吧!
经过了今日及数月全的两次密谈,白冽予本就有些欣赏此人,此时又得见他如此言行,心下几丝好感因而升起――对这个与他的仇人同为天方四鬼之一的朱雀。
他不再否定那“李兄”的称呼,却也未自承身分或取下面具……唯一真实的眸子平静冷漠如旧,却已添上了丝疑惑。
“你不像杀手。”乍听之下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音调亦无分毫起伏。
可如此话语,却让听着的朱雀微微一怔。
些许交杂之色浮上眸间,而旋即给他隐藏压抑了下。
唇间笑意,如旧。
“但我确实是个杀手。李兄之所以有此想法,想来是因成某自来以药作为夺人性命的武器,故身上较少杀伐之气的缘故吧。”
平平静静的一句,白冽予对此人的兴趣更甚,遂一个抬手、取下了铜面具。
“为何找我?”
“欣赏。”顿了顿,“况且……我认为天方远比白桦适合李兄。”
“……是吗。”
若有所思地淡淡一应后,他略一仰首,望向了那天边皎洁的半月。
周身的冷漠因这仿佛忆及什么的动作而有了些许改变……几许惆怅浅生,终至少有地一声叹息:“沧爷于我有恩。”
音调仍是先前的淡冷,却已回答了朱雀早先所提的,对他为何会在白桦效力的疑问。
尚在预料之中的答案,让听着的朱雀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无疑为难李兄,也不急着要答复。此番相邀,也只是想让李兄知道我方的招揽之意而已――眼下白桦与天方已成同盟,李兄何妨于彼此合作时仔细思量、考虑看看?对有实力的人,天方一向是十分欢迎的。”
“再说吧。”
见彼此的谈话已告了个段落,白冽予一个拱手:“告辞。”
“请。”
此来的目的已达,自无须再多说什么。爽快地一应罢,朱雀笑意不改,而就这么原地伫立着目送青年的身影渐远,直至隐没于夜色之中。
这番谈话前,他对李列的加入与否本只是抱持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便是此番相约,亦不过是为了完成天帝所交付的任务而已。
可李列却远比他所以为的更来得特别。
那特别之处究竟在哪,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忆着青年于夜色中、冷月下静立着的身影、想着方才的几段谈话,他便突然能理解那个柳方宇为何会如此看重这个似乎与其作风迥异的青年了。
李列……是个远比表面上所见更来得“深刻”的一个人。
若说他之前对李列的加入与否还持着可有可无的心态,那么此刻的他,便是既期待又有些不舍了。
期待,是因为对青年的欣赏,期望能与青年成为同伴、彼此共事;不舍,却是不想见着李列如此人才进入天方,进而蒙受污名、毁了大好前程。
如此矛盾的心绪教朱雀暗感无奈,却又不觉莞尔。
眼下不过是个起头,他又有什么好无奈的?况且,若他的眼光没错……这李列,是不会因此等小事便受到影响的。
思及至此,心下顿觉开朗。再朝青年离去的方现望了眼后,他一个旋身离开了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