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的月忽然开口。
“咦?”蓝长空停下脚步,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如你所见,我是易容高手,可以装扮成任何人的模样,外貌、言行、举止、性格丝毫不差。”月顿了一下,“唯独缺了一张脸,一张属于自己的脸。”
蓝长空静静聆听,没有回答。那表情不知是怜悯或轻蔑。
“但是我却不能产生真正的感情。”月摇摇头,“太师给了我举世无双的能力,也从我身上取走作为一个人必备的条件——情感。我只能是师父的工具,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难道你会为此感到遗憾吗?”蓝长空语带讽刺。
“遗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月面无表情,空洞以对。
“你真可悲。”蓝长空摇摇头,悲悯地说。
“当我看到你们互相依偎在一起的时候,身体起了一股悸动,仿佛死去的部分复苏了。”
“那是幻觉,死去的心不会再复活了。”
“是吗?也许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够重新找回失去的情感。”月伸出手,试图抓住蓝长空的发。
“你想做什么?”蓝长空用力拨开他的手。
“你的反应很直接,感情丰富。”月缩回手,“站在你身边,我似乎可以感受到那股强大的波动,所以我要你!”
“那是不可能的事。”蓝长空冷笑着回答。
“如果你答应我,也许我可以考虑放了二皇子。”
“什么?”蓝长空浑身一震。
“太师还有七天才会到达这里,在那之前,要是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可以放了二皇子,就当作是他自己逃走了。”月缓缓地说着。
“你不怕无法向太师交代吗?”蓝长空反问他。
“我有我的方法。”
“你让我考虑一下吧!”蓝长空沉吟片刻,挣扎地咬咬下唇,随即抬头,露出一丝期待的光芒,“你的目的是要找回失去的七情六欲,而不在和男人上床,对吧?”
月点了点头。
“那么我会帮你,帮助你重新去感受这个世界,但是不上床,而且没有那个必要。”蓝长空做了最大的让步。
“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月点点头。
×××
“怎么了?你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何教会一个人体会世间的喜怒哀乐。”蓝长空一面擦拭着凤逍遥的身体,一面故作不经意地说。
“你做得到的!你天生就有这种能力。”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我不就被你教会了吗?”凤逍遥朝他眨眨眼,“靠近一点,再靠过来一点。”
蓝长空依言挪近身子。
“你好温暖、好柔软。”凤逍遥在他额上磨蹭,“抱着我。”
蓝长空让他的脸颊贴近自己的胸前,两手绕过他的颈项。“为了你,我会努力!”蓝长空温柔地低语。
凤逍遥没有深究他话中的涵义,贪婪地感受着他的体温,因为一个人在地丰里动弹不得,确实是太冷、太寂寞了。
×××
坐在凉亭里,蓝长空与月静坐相对。
“这里环境不错。”蓝长空深吸了一口气,转转手中的茶杯。
“民脂民膏。”月点点头。
蓝长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因为月所言确是事实,残酷得令人无法反驳。
“最深刻的事物往往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你仰望天空,注意到天空里有什么?”对于天空他有种特殊的情感,因为“长空”是他的名字。
“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厚,午后会有雷阵雨。”
“没别的了吗?”蓝长空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头好痛,全身无力。
“偶尔会飞过几只鸟,燕鸥南飞,再过两个节气就冬至了。”
“那么,云呢?”蓝长空仍不死心。
“地上的水气蒸发,到了天空的上层会再度凝结,最后会转化成雨、雪或冰,重新落回地面,生灭如环,天之常德。”月解释道。
“你懂得可真多。”蓝长空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正不停地抽搐着,他的感觉真是异于常人哪!
“过奖了。”月淡淡说道。
“你要自己去体会所有的感觉,旁人帮不上忙的。”蓝长空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像在对牛弹琴,月根本无法体会他所提的问题的意义。“来过、爱过、心动过,人生便不白费,结果如何反而是不重要的。”
成败不能论英雄,就像动人的爱情不一定有快乐的结局。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月沉思道:“如果人死了,感情还会存在吗?即使存在,这样的感情有任何意义吗?”
蓝长空顿时愣住了。
如果凤逍遥死了,还会继续爱着自己吗?自己又会不会惦记着他?即使会,死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想起了宇。他死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悲伤已经淡薄了许多,连怀念他的机会也少,而且初时还对凤逍遥很不谅解的心情,此时已变得仿佛没那回事似的,他与凤逍遥甚至相处得毫无芥蒂。
他几乎连宇的模样和声音都拼凑不起来了。
“不是的!”蓝长空忽然提高音量,隐隐含着对齐修宇的愧疚,“人会老死,记忆会淡化,可是过程是怎么样也不能磨灭的!”
“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感情,我宁可不要。”月摇摇头,“中间的过程总有一天会消失.抓着已经不存在的事物、逐渐褪色的回忆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意义,你又为什么想要感情?那并不是单纯的本能而已。”
“即使我无法感受,总还有些什么事是我办得到的,比如说……”月若有深意地望着他,“掠夺!”
蓝长空颤抖了一下,仍不服气地说:“掠夺别人的感情仍然不能成为你自己的东西,就像模仿并不能满足你一样。”
月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蓝长空说的是事实,至少有一-部分是。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感情,试着用自己的心去体会吧!”
月静静地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语;未了,他只留下一句话:“你还有瓦天的时间。”
可天!他要如何打动月坚如磐石的心呢?
蓝长空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
“是我的错觉吗?你好像变瘦了,有没有照常吃饭?”凤逍遥不放心地问:
“我没在你身边果然不行,你心情一低落就不怎么吃东西……”
“别说话,你不知道会在这儿待多久,要保持体力。”蓝长空温柔地摸摸他的脸颊,耐心地安抚他。
凤逍遥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无奈的苦笑,“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指望能活着出去,倒是你……”他抬起头,深情凝望着他,“你才是我唯一的牵挂。”
“你想太多了。”蓝长空试图安慰他,“要杀你的话,他们早就动手了,不会让你活下来浪费粮食,而且还一养就是两个人。”他指的是凤逍遥跟自己。“他们一定想用你来威胁皇上,你若活着,他们才有筹码。”
“我无所谓,反正爹不疼、娘不爱,死了也好,连累你陪我在这里受苦,才是我最过意不去的地方。”
“胡说!你爹娘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你不了解。”凤逍遥摇摇头,“父皇是个老好人,也就是因为太好了,他眼中除了母后之外,什么人也容纳不下.对我好也只是因为我是母后的儿子,至于我母后心里就只有皇妹,没有我。”
“公主吗?”
凤逍遥点点头,“母后常说什么“儿子是母亲前世的情人,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根本是骗死人不偿命的谬论!母后是圣火数的圣母,教主之位传女不传子,她需要的只有女儿,而不是儿子。”
“好奇怪的说法。”蓝长空不解,但他有点能体会那些被视为赔钱货、从小就被送去夫家当童养媳的女子的心情了。“可是她还是爱你的吧?”
“当然,只是她更爱皇妹而已。”
“别胡思乱想,那只是你的错觉。”蓝长空柔声安慰他。
“那不是错觉。”凤逍遥微微苦笑,“为什么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总是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评断别人呢?”
“你开口闭口就是“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生气了!”蓝长空假意噘着嘴,“我们又没惹你。”
呃,也不能说没有,圣火教就是毁在六大门派联合之手的。
“至少我没有惹你吧!”蓝长空又补了一句。
“你没有。”凤逍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吗?最危急的时候,母后是抱着皇妹逃走的,把我一个人留下来面对六大门派的追杀。”
“逍遥,别这样。”蓝长空让凤逍遥靠在自己的胸前,“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虽然我没亲眼见到,但当时的情况一·定很混乱吧?一个女人独自求生尚且不容易,她怎么能带着两个孩子逃命呢?”
“那么至少可以……”凤逍遥不服气地抬头欲言,忽然又沉默下来。
“你想说至少可以带你走,是吗?然后让你皇妹孤身一人,面对六大门派的追杀,自生自灭?如同当初的你一样?”
风逍遥紧紧地靠在他胸前,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心怀怨恨的人就是你皇妹了。”蓝长空沉吟一下,又说:“为人父母,纵想做到公平,也还是会有不能周全之处。他们不是圣人呀!你想想看,在你与母亲重逢后,即使她是个心高气傲、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不愿意向你表示歉疚之意,但在情况许可的范围内,她没有想办法补偿你吗?她若真那么狠心,何必费尽心思,倾全力找回你呢?”
“你真好,空。”风逍遥轻轻低下头,“我爱你。”
“你只是害羞罢了。”蓝长空笑了一下,“玩世不恭、特立独行的个性只是你用来引起家人注意的方式,你觉得他们不太在意你,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太在意你,不愿意用任何理由束缚你,才会让你自由自在的在外面乱跑。”爱有很多种,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尊重和自由,他们爱你,就如同你爱他们一样,有没有血缘关系,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听你这么说,我忽然问好想回家。”凤逍遥以充满期待的语气,向他提出邀请,“我要带你一起回去。空,跟我走吧!”
“我也有我的家人。”蓝长空含糊地回应,算是给了一个答案。
以蓝府名门正派的规矩,能忍受家中唯一的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如果已经先有子嗣,倒也无妨,但蓝长空还没成亲,蓝老爷的年龄又已经大了……
也许是受到思乡和疲倦的情绪冲击,凤逍遥没有察觉他话中的迟疑,只是安静地感受与蓝长空单独在一起的安祥和静谧。
蓝长空看着凤逍遥,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有精神了。
凤逍遥日渐疲惫,神色越来越憔悴,起初一两天还能有说有笑.几天之后就懒懒地不怎么想动,只想靠在蓝长空的怀里撒娇,说他想回家、想家人之类的话;再过几天,蓝长空去见他的时候,风逍遥已经几乎说不出话。
而月的意志力却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自始圣终都未被蓝长空打动。
“师父就快到了!”月提醒他。
“我知道。”蓝长空烦闷不已,语气有点沉重。
月看了他一眼,迳自离去。
逍遥,我一定会救你的!
当蓝长空再次来到密室,尽管他努力想使脸上的表情保持平静,但凤逍遥还是有所察觉。
“空,你怎么了?”
当蓝长空正要以强装出来的镇定掩饰不安之际,他忽然感受到凤逍遥身上透出异常的热度,他把手放到他额上,“好烫!”
“大概是伤口发炎了吧!”凤逍遥仿佛事不关己轻松地说。
“月!”蓝长空环顾四周,疯了似的大喊:“月!我知道你在!快请大夫过来!”
“没用的。”凤逍遥冷静的摇摇头,“他们不会找大夫来的,将当朝皇子囚禁并施以严刑的事,万一流传出去,即使是太师也吃不完兜着走。这种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你怎么会相信他们会放我走,还为此吃了那么多苦?”
“你放心!月说会放了你,他就一定会放你走,当然你也要遵守诺言,不论我能不能活着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发生过的事,你一个字儿都不能对外提起。”凤逍遥深情地望着他,“答应我。”
“不!”蓝长空直摇着头,“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离开,要定就一起走!一或者一起留下来。
“听我说,空。”凤逍遥耐心的安抚他,“你和这些事无关,你有你的家人,你出来这么久,他们一定很担心,全都在等你回去。”
蓝长空以坚决的语气说:“侠义是蓝家用一族的血汗去维系的目标,生死无怨,即使我回不去,他们也能坦然接受。”
“有时候我真不了解,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凤逍遥叹了~一口气。
凤逍遥真想对蓝长空这种不切实际的论点嗤之以鼻。
天底不会有这么多纷扰,就是因为人人都坚持自己才是“正义”,与之不同立场的便是“邪恶”,才会对非我族类赶尽杀绝;就如同当年的圣火教。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当年圣火教被灭之事。”蓝长空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你要恨我的话,尽管恨吧!毕竟我是仇人之子,也是当年剿灭圣火教的刽子手之一,但不要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我。”
“你太善良了。其实你对所谓,正义”的理解,并不像他们一样,不然十年前你就不会救我了。”
“至今我仍不知救了你究竟是对是错。”蓝长空低下头,“没有你,我不会对爱与被爱有那么深刻而沉重的体验;没有你,我的心不会像海潮一样的起伏:没有你,宇现在也许还活着……”蓝长空看着凤逍遥,声音变得有点哽咽。
长期的监禁和不见天日,凤逍遥的身体逐渐虚弱而瘦削,原本丰润的嘴唇日渐干裂,笑意隐去,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我不恨你,但是救命之恩超越十年光阴,椎心刺骨的思念,换来的是你彻底的遗忘;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凤逍遥似是梦呓地说:“我想破坏你,让你也和我有一样的体会,了解什么是爱情,然后失去,也许我的痛苦就能稍微减轻,可是为什么我比以前更痛苦?胸口像要裂开一样……”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蓝长空吻上他的唇,封住他未说出口的话,“我保证我们要一起走,你不能丢下我!”
“嗯……”凤逍遥干渴的嘴里冒出灼热的气息,眼睛却没有再张开。
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感受到凤逍遥生命力的消失,蓝长空不禁悲从中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蓝长空深情的唤着他的名字:“逍遥,我不会让你破坏了我之后,一走了之,你必须负责到底,和我一起沉沦!”
“你说什么?”凤逍遥稍微提起精神看向他。
蓝长空悲伤的搂住凤逍遥的肩头,轻轻地颤抖着。
他要解放这只浴血凤凰,不论他要付出多的代价!
“你要讨回十年前的血债,尽管去讨;你要我的剑,尽管拿去:你要折磨我、伤害我、破坏我,尽管动手,但不要指望我不会抵抗。”蓝长空擦擦脸上的泪痕,表情又恢复了平静,“我不会任你为所欲为,逍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们再来清算这十年来的恩怨。”
捧着凤逍遥疲惫的脸,蓝长空深深的吻住他。
吻中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月……你赢了!准备释放逍遥吧!。
他不愿去想他和凤逍遥是不是还能在一起,那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只想救凤逍遥!只要凤逍遥活下去!
“师父这两天就会到。”
不知何时,月在黑暗中慢慢现身,打断两人的独处。
凤逍遥艰难的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月,拜托你让空先出去,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不必。”蓝长空回绝了。有什么事他不能和风逍遥分享的吗?
“你不明白,月答应在事后放你走的原因,就是你一无所知:如果你知道了,月就无法遵守约定。”凤逍遥摇摇头。
“那是他的问题!”
“蓝公子,讲点道理好吗?”月说道。
“你说谁不讲道理?”蓝长空不服气地回嘴。
“空,听话。”凤逍遥耐心地劝他,“先出去一下,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也省得被不相干的人看戏。”
蓝长空沉默一下,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迳自离去。
凤逍遥说得没错,月很快就出来了。
“走!”月只对他说了一个字。
看样子月是不打算让他再见凤逍遥了。
“你对他怎么了?”蓝长空颤抖着声音问.深恐凤逍遥在里面出了意外。
月推着他,“他没事。”
“那为什么不让我见他?”蓝长空忿忿地拍掉他的手。
“他已经很累了,体力所剩无几,如果你一心要他早死,直说无妨。”
蓝长空本来有满腹的怨气要发泄,听到月这么说反而哑口无言。
“我可以帮你。”月忽然开口:“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他,由你决定。”
“什么?”蓝长空又惊又喜,逍遥终于说动月了吗?
“为了防止事迹败露,看完病之后大夫就必须杀掉。”
蓝长空又不说话了,俊美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要,还是不要?”
蓝长空咬了咬下唇,仿佛狠下心似的点点头。
以往他会毫不考虑地拒绝,而现在……也许他确实是沉沦、堕落了吧!
然而月是不是真的找了大夫,风逍遥的病情有没有起色,蓝长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因为他再也没有踏进密室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