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厨师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两只手,看清主子爷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闯入而忙将小香荑抽走,脸蛋红红……呵呵,呵呵,看清一切后,他只会傻笑。
“那、那爷慢慢吃姑娘……不,是姑娘慢慢被爷吃……啊,不不!您们慢慢吃、慢慢吃,咱回去睡下,不打扰、不打扰……”退退退。
隔日,三厨师傅这“姑娘被爷慢慢『吃』”的事儿自然传遍了整个宫家,谁都知道,只有主子爷和姑娘不知。
关于“双心玉落谁家”,宫静川连几日明查暗访兼旁敲侧击,依旧没个准儿。
他再问小澄心——要小小姑娘开绣口还得天时、地利加人和,而她给的答复就是摇头摇头再摇头,再三摇头之下,他终于明白她当真不知,只晓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
但是,就是但是,如果事情当真如此,却瞒着他不告诉他,秋涵空……你这家伙也太不进道义!
如今尚余两人能问——果儿跟大智。
他先挑果儿下手。
毕竟,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见事甚快,有什么风吹草动穿都尽收眼底、心里,之前迟迟不问,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会在晓清面前泄了他的底。
但此时一想,当初救下晓清、大智,还有她,果儿曾千恩万谢说要替他立长生牌,在她眼中,他是大恩人,常言道“施恩莫望报”,但他宫静川从来与“清高”、“仁德”这些词攀不上边,有利可图自然图,他会对果儿丫头晓以大义,要她知只图报,当时在庆阳欠下的恩情,就要她现下来还。
晓清一大早已到盐场去,他故意拖得晚晚还不出门,据他所探,这时候果儿应在洒扫院落、洗涤衣物。
他往晓清的院落走去,刚下回廊,在进院落的月洞门前瞧见来回踱步的大智。
后者不仅走来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两手一下子搔头、一下子抓耳,一向憨直的表情难得出现焦躁神态。
他走近,粗壮的大个子险些撞上他。
自从进“松辽宫家”,大智就跟着府里护卫们一起练武,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是习武之材,只可惜起步甚晚,二十岁才跟着师傅学扎马,但这么一练,身长硬是往上飞窜,体格更加魁梧,但……性子仍一样憨直。
乍见主子爷现身,他张口、闭口三回才挤出声音——
“……爷,是、是您啊……我那个……我把小姐载去盐场了,我……我载小姐去,又、又赶回来了,等会儿我……我还得接小姐回来……然后我跟武师傅说我等会儿再去练武,我、我有重要事情要做……”加强意念般用力点头。“对,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当家主爷问都还没问,二愣子已经和盘托出。
“什么事这般重要?”问这话时,宫静川觑见且洞门内、果儿丫鬟正抱出甫洗净的衣物,架起竹竿打算晾衣。一时间,他其实想抛下傻大个儿,抓紧时候进去问个明白,但大智的答话却让他顿住脚步。
“爷,我……我要求亲。”
“噢?”这可引起他好奇了。
“爷觉得我求得成吗?”彷徨大脸充满期望。
“只要有心,一次不成再求第二次,总有所成。”
“那……那、那好。”深深吸气再重重呼出,鼓足勇气,傻大个儿从怀里掏出一物,怀着壮士断腕的气魄。
“爷,我求亲去!”
“站住!”主子爷神情异变,不等大个儿回过神,揪着他急退。
一退再退,远远退离月洞门。
“你怎会有它?!”主子爷震惊,死死瞪着对方抓在粗掌中的圆圆白白的玉佩!
“呃……小、小姐送我的……”继续紧抓不放。
“把它还给我!”主子爷很蛮横。
嘎?!“它、它又不是你的!”一惊,忘记用敬称的“您”字。
“给不给?”持续纠缠。
“不给!”
“啊!快看!那是谁?”主子爷使贱招,一袖平举,食指指着大个儿后方,大个儿愣愣回头,下一瞬,手里的双心玉就被夺了。
“你还给我!那是小姐给的,小姐要我拿它跟果儿求亲,这是定情玉佩!小姐说果儿要是收了,亲就求成了,这是咱和果儿的定情、订亲的信物,你还来啊——”紧张大嚷。
宫静川让大智追着跑,故意透他一路追回主院落,弄得左膝旧疾险些再犯。
“看上什么全都拿去,跟你换这块双心玉!”
进了主院落前厅,他将一匣子平常轮流佩带于腰间的玉佩摊在大智面前,有刚玉、玄玉、青玉、黄玉、血玉,当然少不了羊脂白玉,每一块皆价值连城,任君挑选。
“爷有那……那么多玉,干么抢我的?”大智胀红脸,不依不烧。“那是小姐给的,你还来你还来啦!”
“你不要玉,那我给你黄金白银。等会儿我让人开银库,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有了那些命银财宝,你跟果儿可以逍遥一辈子,不愁吃穿,如何?”硬扣着双心玉不还,怕对方仗着人高马大上前来抢,他双目凛冽,硬把大个儿逼出几步之外,教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大智拚命摇头。“不要!我不要不要——小姐给的,就是小姐的,就只要小姐给的,那个就是小姐给的,你还来还来,把小姐的玉佩还来!”
“不还!”宫静川败了,来软的不行,只好硬是强占。
被惹恼的大智哪管三七二十一,管他什么主爷不主爷,不满嚷嚷——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姐给的玉,我要求亲用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也是求亲用的!”他冲口而出。
“什么?”大智一脸惊吓。“你不可以跟果儿求亲!”
“谁说我要跟果儿——”宫静川闭了闭眸,匀过气息才道:“你放一百二十万个心,果儿归你,我要求亲的对象绝非是她。”
“那、那是谁?”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罢休。
“你家小姐。”
大智怔住,单纯憨厚的脸庞罩上迷惑,跟着想了想。“噢……”有些想明白了。“好吧……让给你。”再想了想,很不放心地交代。“但爷要是求不成亲,玉还得还给我,那是小姐给的。”
宫静川见他愿意割爱,内心一喜,但听到最后一句,眼角不禁抽了抽。
“放心,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总要求成!”微微咬牙切齿。
“好,那我也我……也总要求成,对,一定求得成!没错,一定求得成!就是这样……”喃喃自语,连声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要离开。
“大智——”宫静川唤住傻大个儿。“你要给果儿的聘金在我这儿,别忘了。”
“……聘金?有、有吗?怎在爷那儿了?”不明就里地抓抓大耳。
宫静川颔首,嘴角淡扬。“有五百两,让你娶果儿用的。”
“噢……”继续不太明白地搔着头,但听到“娶果儿”三个字,脸上又出现大大笑容。“好!”
“去吧。”
被主子爷如此这般地“巧取豪夺”,追进来讨玉佩的大个儿终于甘心退场,主院落终归宁谧。
手握温润白玉,高悬的心似也沉回原来的地方,然,仅是暂时定了心。
他不禁要想,那姑娘是用何种心情,放开这块双心玉……
两日后,宫家马车出了城,不往井盐场去,而是一路往东走。
这一趟是为到临海的大盐场视察,海盐场近来的盐船全汰旧换新,新式样的船既轻且巧,当初是汇集不少老师傅的巧思才打造出来。
寻常时候,宫静川每隔五天就会接到海盐场大管事汇报过来的事务,若事态紧急,则每日皆有书信送至,今次亲自走这一趟,算是例行之事,亦是去瞧瞧新款盐船下水后状况如何。
而夏晓清也跟来了。
主要是为海盐场理帐之事,要与那儿的账房总管事见个面,也好当面请教。
又因离家较远,一日来回不易,遂明玉与澄心也都一块儿跟来。
主子们、姑娘、小厮、丫鬟,一行人共两辆马车,策马随行的护卫则有六人。
他们在近海盐场的小别业过了几晚,办完正事后,选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晨时启程返回。
回程路上气氛轻松,经过之前走过的一片山坡地时,这一日,坡上竟开满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黄的、紫的,如毯子般铺就而去,在和风中摇曳,美不胜收。
明玉攀在窗边,嚷嚷着要马车停下,宫静川见大妹露出近日来难得的笑颜,又见一上马车就捧着从海盐场带回的旧账册猛看的夏晓清,亦抬起柔润脸蛋朝窗外瞧去,唇角浅浅扬弧,他心湖一荡,遂吩咐马车停下。
一下马车,小姊妹俩冲作第一,立即奔上那片及膝高的花海山坡。
有无惑盯着,宫静川并不担心姊妹俩跑远,他慢条斯理跨下马车,回首朝仍在里边的姑娘伸出大掌。
他这举动瞧起来极自然,夏晓清却怔了怔。
“下来走走。”薄唇隐约有笑。
她玉颊陡地红了,觉得近来的他甚是古怪,但要她说出哪儿怪,却又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他好像太常握她的手,害她越来越熟悉他的掌温,惹得一颗芳心再次蠢动起来,实在不好……
“宫爷需要手杖吗?我取给您。”她想去拿那根收在角落的乌木杖。
“不需要。你下来吧。”
她好像听到他话中的笑意,暗暗咬唇,她到底抵不住他的亲近。
甫将手放上他的掌心,那修长有力的指随即一收,让她扶着跨下马车。
周遭有其他人在,晓清两脚方站稳,就想抽开手,幸好这次宫大爷没有为难人,袖中五指一松,让她撤开了。
另一辆马车的车夫是大智,他那一头载着如喜、如福和果儿,还有一些整理好的包袱,见三个丫头也都下车伸懒腰,又见大智偷偷摸到果儿身畔,夏晓清绽在唇上的笑不禁加深。
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希望身边的人一切安好……
她收回眸光,陪着身边男人缓缓走上山坡。
日阳暖暖,风是尽染野地香气,偶尔飘动的袖底、衫襬与裙裾会招来小蝶儿共舞,她于是故意慢下脚步,让蝶舞绕在身畔久些。
就是这样,像这种时候,可以让她偷偷珍藏于心的片刻,她一个片刻、一个片刻抬起,在心底融成一池的暖,让她再次明白,就这样,也很好。
“我会一直照看着珑玥,你知道的,是吗?”走在她斜前方两步的宫静川突然顿下步伐,刻意等她上前,闲聊般问道。
他的话来得有些突然,晓清定定看他,一会儿才回过神。
“我知道。宫爷说过。”她在他眼神强烈的示意下,走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再次往坡上缓步而去。
“那我对珑玥的感情,你可明白?”他一袖负于身后,迎风面庞十分俊雅。
她不懂他因何提起方珑玥,只沉静道:“我明白。”
“那你应该知道我和她之间已非男女之情了,是吗?”
夏晓清忽而定在原地。
察觉到她没跟上,他袖底大掌再次出招,趁她发怔之际牵着她走。
她还真傻乎乎,被他一路拉上坡棱。
棱在线有几棵槐树,他们站在某棵树底下,目线能遍及整片花海山坡,能瞧见在坡上嬉闹的人儿,但她谁都不看,只迷惑怔望着他。
“……宫爷为什么说起这些?”
“我想确认你我之间没有误解。我怕你以为我仍执着于珑玥。”他目光深黝,与她相凝。“我对珑玥一开始就喜爱的,现下当然仍喜爱她,但这样的感情包含愧疚、怜惜种种心绪,已不再有男女之情,呵……或者从未有过也不一定。”他轻松自嘲。“我与珑玥其实更像亲人那样,尽管我们之间无血脉相连,但她的确是我的亲人,如同明玉、澄心,珑玥是我另一个妹妹,无论她多大了,去了哪里,身为兄长的永远会操心……晓清,你明白我所说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