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汪彦君才刚从手术室被送到外科病房,麻醉药让他至少要再睡上个几个小时。
棉被底下脚的位置有着生硬的形状,他的脚卡在被压扁的车体中,小腿骨粉碎性骨折,碎骨压迫并割破动脉,造成严重出血。
因被卡在车体失血过多而造成休克,在送医紧急取出碎骨并接上钢板后,长达五小时的手术才得以结束。
一旁疲惫趴在床沿边休息的杜风,心疼着床上的汪彦君。
「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但是右脚无法恢复以往正常的行动,而钢板取代腿骨的后遗症,或许现在还不明显,但他的肌肉会渐渐萎缩,靠复健或许能够不靠拐杖,但是要恢复以往的状态也是不可能的事。希望你们多给他心理建设,这个残疾会伴他一生。」
主治医生在手术等候室跟他说的话,还像雷响过后般地在脑海盘旋。
要他怎么开口?
在天空出现一丝曙光时,床上的人蠕动了一下。因清醒而感受到恶心及晕眩并不是最难受的,止痛剂即将消退的疼痛让他动一下便哀嚎出声。
「你、你还好吗?」惊醒的杜风手足无措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汪彦君疑惑地问,想知道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后,他的世界起了什么变化。
「车祸。你的腿有点糟,不过医生说复健就会恢复八、九成的,你别担心!」杜风笑笑的安慰汪彦君。
但其实说到别担心的地方,他声音有点虚;汪彦君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宽大的病人服隐约可见他锁骨上的旧伤,还有那棉被底下惨不忍睹的新伤。
靠复健真的能恢复到不用拐杖行走的程度?
他挑好话讲给汪彦君听;那医生是跟他说实话,抑或也是挑好话给他听?
「尹正呢?」
杜风做做鬼脸,「他在另一间病房,不过你最好不要去找他。他家人都在,可能不太好。」
「嗯,我知道。」汪彦君顺从地点点头。
一旁走进一位护士,为汪彦君做例行检查。杜风看了一下手表,他道:「小彦,我去公司处理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嗯。谢谢你,别担心我,你忙你的。」
「这时候还跟我客气?对了,这个还你。」杜风拿出一枚戒指递给汪彦君。「盒子被血弄脏,我稍微冲了一下,还没干。」
汪彦君觉得眼熟,随即他直觉地说:「这是尹正的。」
「不是吧,这种戒围他是要戴小指吗?」杜风惊讶地说,因为他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所以他直觉地从警察手里接过这枚戒指。「盒子已经很旧了,我不觉得那是尹正要拿来送人的。」
「那就是他太太的……」
「这是男戒吧?」
汪彦君感到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淹没他,比对了自己的手,戒指一下就套进他的无名指。
款式相同的戒指就戴在尹正的无名指上,他一直以为那是跟林家千金的婚戒。
在杜风即将走出房门时,汪彦君才又欲言又止地出声问:「他没事吧?」
「你还是先担心你吧!」杜风苦笑地回答。
***
男人看起来不比地下道的流浪汉好到哪去;除了比较干净外,头发不知多久没剪了,衣服扣子扣得歪七扭八的,明明是寒冬却穿了件短裤。
还有他行动不便,肌肉明显萎缩的右脚。
车祸后放弃复健的汪彦君与其说没有拐杖无法行走,不如说,他厌恶跌倒,现在日常生活全由杜风一手照料。
不愿出门的汪彦君,从短发一路留长的头发参差不齐也不愿剪,每天起床便是到书桌前画图,画到累了便趴在桌上打盹。
杜风前天出差去了,他委托人送三餐并照料汪彦君,但汪彦君根本不让别人碰他身体,穿长裤这样吃力的事往往就用短裤打发了。
而今天,有了意外的访客。
门铃响了好几声,汪彦君才惊醒,他吃力地捡起拐杖,走到门前开了一点缝张望外面。门外是一张他熟悉,但却又陌生的面孔。
「不请我进去吗?」少年笑着说:「汪彦君。」
汪彦君震惊地呆站着,而解开锁扣的手不知为何微微颤抖。
少年一进屋里便东张西望地观看屋内,同时也注意到汪彦君短裤下粗细不一的腿,「真难找——跟杜风逃离台北后,有比较心安理得吗?」
尹青彦高中刚毕业,他的个头已经跟当初的尹正一般高,英俊的脸带了充满恶意意味的微笑,让人看了惶恐。尤其是汪彦君,他望着那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发呆,丝毫没听进尹青彦说了什么。
尹青彦一直到半年前才私下寻找汪彦君的落脚处,因为祖父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孙子再去找那个男人。
「你怎么会来?」
「我不该来吗?」尹青彦低下头笑了笑。
「尹正……尹正他还好吗?」踌躇了会,汪彦君犹疑地看着自己的脚。
「好?」尹青彦大笑,「可能,如果他上的了天堂的话。」
「天堂?」汪彦君猛然地抬头看尹青彦,那一瞬间,一股带着药味的手帕蒙上他的脸,在他还没得到答案前,便软倒在地上了。
「少爷,要到哪?」
「回台北。」尹青彦停顿了下,「中山北路。」
***
昏沉中,汪彦君感到寒冷而缩瑟,恢复知觉的同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榻榻米特有的干草味。
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间时,一股他无法解释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着急地转动颈部看周遭,却没有见到预期的那个人。
静悄悄的屋内只有浴室传来水声,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身边没有拐杖,只好半拖半站的到墙边后,才扶着墙壁往浴室走去。
还没到浴室,门便刷的一声打开,烟雾中出现的人依然是他多年前看到的那个样子,不,甚至更年轻。
他不是尹正,是尹青彦。
尹青彦只穿了条短裤,越过汪彦君到桌上拿起遥控器将屋内暖气调高,然后又走到音响前挑了张CD播放,最后则是坐到沙发上将头发擦干;完全无视扶着墙壁的人。
「青彦,」汪彦君说不上为什么,茫然又不知所措的他慢慢走到尹青彦身边,才又开口:「他、他人呢?」
尹青彦停下动作,在汪彦君又开口前烦躁地吼了声,「你是真装傻还是假装傻!?」
「我、我没有装傻,」除了杜风外,许久未跟人接触的汪彦君有点口吃:「我知道不能见尹正,但是为什么你要带我回这里?
难道……难道是尹正叫你这样做的?」
「尹正?」尹青彦哼笑了声,「一年后就因并发症死了。」
「怎么可能……」汪彦君感到地下似乎陷了个大洞,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跌落了。
杜风说尹正跟他一样,腿也瘸了需要复健,尹家的人出面干涉希望他们别再见面……但,他一年后就死了?
死了?
「装什么傻!你跟杜风逃的远远的,不就是因为尹正车祸变成植物人,你们怕尹家迁怒报复!」尹青彦得知杜风偕同汪彦君消失的时候,简直想将他们碎尸万段。一宣布成了植物人就全跑光了,算得上什么!?
「不……他没死!你骗我!」汪彦君空洞的双眼连泪都流不出来,他答应过尹正不离开他。
「汪彦君,你愿意跟尹正共度一生,并一辈子不离不弃在一起吗?」
「我愿意。」
「你是真心的吗?」
「真心的。」
「一辈子?」
「一辈子。」
「你爱我吗?」
「我不离开你。」
「……你爱我吗?」
「我不离开你。」
为了偿还孩子的互相伤害,赎罪的终点不就是死亡吗?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心会那么痛?
痛的他得依靠些什么来转移注意。
见到汪彦君猛用头撞击桌面时,尹青彦只是冷冷地看着。
这个爹地所爱的人,这个宠溺他的人,这个比爹地、妈咪更爱他的人,却在他失去尹正的时候,一走了之。
时间没在汪彦君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长发让他的年纪暧昧了起来,长年不出门没接触阳光,在他本就平滑的肌肤上有了像擦粉似的效果。
而尹青彦一年比一年更像尹正,有意大利血统的他,被误认为社会人士也是常有的事。
等到他发现桌面有不寻常的污渍出现后,他猛然地将桌子往一旁推开。
汪彦君呜咽着,也不知道是跟尹正,抑或是尹青彦说的。「我答应过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的……」
将汪彦君绑回来是准备折磨的,却了解到了杜风隐藏尹正车祸后的情况,他心里痛骂了那只狗熊数百遍。看到趴伏在地上的汪彦君,虽然听到他的道歉但却没让尹青彦好过一点,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不是汪彦君对尹正的道歉,他要的是汪彦君离开自己的道歉!
「你……你难道就没想过我吗?你不是最疼我的吗!?」
尹青彦说出与他外表完全不同的幼稚话语,他用力地摇晃汪彦君,「你离开是为了尹正,但你怎么没想过我!你完全没有留意到我!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为我画图到长大的!」
汪彦君呆呆地看着尹青彦,眼前泛红的眼眶就像尹正控诉他一样。
「没有我,你也可以长大的。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个懦弱的大人,还有尹正……我们只是不断地伤害对方,伤害周遭的人……请你忘了我跟尹正,忘了我们这两个卑劣的人……」
尹正,你不是说,恨不得要杀了我吗?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再等下去的。
汪彦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扶着墙壁走到厨房。这里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
开放式厨房的刀架前,年轻时他的问题清晰地响起:纵使悲伤,纵使难过,但支持他一直活下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而他终于了解这些的代价,却是尹正的死亡。
拖着无用的脚便是为了与尹正相见的那天,但是,尹正走了。那个他推不走也避不了的人,纠缠他人生这么多年的人,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那个……
「你要做什么!?」以为汪彦君要到浴室,却见他直直往刀架走去,尹青彦大步跨出挡在汪彦君与流理台前。
「让开。」
「我问你要做什么!?」
「青彦,知道你的名字里的彦是怎么来的吗?」
「因为你。」尹青彦脸色阴暗,他知道尹正对自己没有感情,但是因为汪彦君的关系,所以这名字的移情作用对他来说,是可以选择漠视的。
但别刻意跟他提起!
「男孩就叫尹青彦,女孩就叫尹青君……以后你惹我生气,我就揍那两个小鬼出气!」汪彦君笑笑地说:「青彦,对不起……」
见到汪彦君又往前跨出一步,不顾阻止伸长手想拿到刀的样子,尹青彦一急便出手用力推开,本来就站不稳的汪彦君,马上重重地跌到地上。
尹青彦看着自己的手掌,表情有些疑惑,他又低头看地上挣扎着要起来的汪彦君,并在他费力站起来的时候,又伸手推倒他─这次他没花什么力气。
他蹲下身,将自己的手掌与汪彦君的贴在一起,自己的手明显地大了许多。他发出奇怪的笑声,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笑声。
「你说的对,没有你,我也可以长大的。是你害死爹地的。」
汪彦君的眼睛瞬间瞪大,摇着头。
「如果不是因为要送你去医院,他不会在中午出门。然后——碰!过着连大小便都要依赖护士,没有尊严的日子。」
「不……」不要再说了!
「是你害死的,难道你以为死就能一了百了吗?」
眼泪已经模糊了汪彦君的视线,他发出像乌鸦一样嘶哑而短促的叫声。
「你能赔我一个爹地吗?」
尹青彦看着汪彦君,搧了他一巴掌,「你居然想死?赔我一个爹地再死!」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是只能在九点就乖乖回家的小孩子,只能不服为什么爹地可以住下来,而他不能。
他可以轻易地推倒汪彦君。
对,他可以轻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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