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今,这馒头你我一人一半?”
内间房里,穿戴整齐的古和齐坐在椅上,手里剥开一颗胖馒头,递一半给身旁的书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着吃起来。
言今接了,却没塞进嘴里,“二少爷,等会儿就有宴席了,现在喂饱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费啊。”
古和齐漠然道:“席上的那些东西,谁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着就是一抖,“……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应该不敢……”不敢给您下药吧?他没把话讲完,但手里拿着的半颗馒头已经转眼塞进嘴里。
“在下一任家主的饭菜里撒催惰药,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过这次说不定胆子更大,在老太爷眼皮子底下也敢这么做啊。”古和齐漫不经心,一手缩在袖里。
他指尖上摩挲着什么,那动作隐在袖里,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少爷心里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么也不肯承认,尽是想法子往您房里送人呢。”
古和齐听出他话里揶揄,回嘴道:“再偷着乐吧你!下回她们再塞人进来,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当即求饶,“别吧,少爷,我还想留着条命伺候您啊……”他与少爷共用一席饭菜,少爷的饭里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齐噗地笑了。
自当年大雪遭困,又脱险归来之后,已经过了两年。
这期间,古和齐光是休养,重新调理身子,就费去了一年时间。
从喝了药后,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到后来获准能够短时间坐起身来,点着烛火看半个时辰的书,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让古和齐觉得自己修养更好了。
可虽然获准坐起身来,但他腕上无力,书卷持不久,于是古家大哥亲自在送来的一批新奴才里挑选良久,终于挑中了一个年纪与古和齐相仿的少年,又因为此子识字,于是他到了古和齐房中,不止是平日洗潄伺候,也会在古和齐读书时,为他持着书卷。
甚至,古和齐坐得累了,得躺下养着,那少年侍从也能持着书卷,为古和齐念着书里字句给他听。
虽然相处时间不过一年,但这少年侍从迅速的获得古和齐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亲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少亲口嘱咐,自此铁了心要当古和齐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医大夫开下药单,抓药煎药也由言今一手包办,古和齐这间小院里,更是只有言今能走进内院来,其余洒扫奴仆都只能在外院活动。
但即使古和齐防备至此,那些企图想和古和齐一夜云雨,进而怀有子嗣,让古和齐收房的众多女子,还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设法的偷进内院里来。
银筷只能试毒,却试不出下在饭菜里的春药。
古和齐着过一次道,却由于那下药的婢子将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没让古和齐涌起情欲,反而让他孱弱的身体受不了这样凶猛药性,那一夜他院里灯火通明,气急败坏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杀了一众经手饭食的下人,连同指使的女眷都一并挖坑埋了,又守在床头焦急等着,直到古和齐让赶来的医大夫将入口的食物全部呕出,又不停的拿温水灌入,再按着他腹部让他吐出,几乎折磨得古和齐就这样一口气续不上来,险些毙了。
经此一役,他调养身体的时间又得往后拉长。
至于得罪了众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齐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继承人的身分去硬抗,这时他在心里啼笑皆非的庆幸起自己体质孱弱,不然千防万防,也还是难免会倒上那么一次二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与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纵使没做出什么事来,不收房却也是不行的。
现在的自己,就算想与女子有染,也力不从心。
外围那些探头探脑,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状况,但古和齐虽是厌烦于她们的企图,却也没有打算让她们知道实惰。
他总有自己的男子尊严。
古和齐手里摩挲着喝了一半的药茶碗,脸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家少爷心里阴暗,又看看天色,他轻咳了声,以作提醒。
“少爷,家席差不多要开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爷入席之前,我们赶紧露个面好?”家主继承人和现任家主,虽然只是一步距离,但那一步可也没有这么好跨过。
古和齐瞥他一眼,想了想,点点头。
他一抬手,将药茶喝了。“走吧。去露个脸,沾沾筷子,然后就赶紧回院子里来吧”他叹口气,“说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辰宴呢,却见不到大哥啊……”
“大少爷一定会赶回来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温言哄着。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腾了什么礼物回来。”古和齐抿嘴一笑。
跟着父亲出门历练的古家大少,现在已经很少待在古家大宅里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还是会不远千里的快马赶回,捎带上的礼物更是千奇百怪,从稀有花种到延命药材,或者千金难求的极品布料,或者难得的孤木书,有一年还特地运回一块奇石,让古和齐大伤脑筋的在院子里动起土木来,就为了创造一个安放那块奇石的环境。
那些礼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对幼弟的深切疼宠。
若说这古家大宅里,除了侍从言今以外,古和齐还把谁人看进眼底,搁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个大少爷了。古和齐连老太爷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药碗随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随身后。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往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的主屋而去。
古和齐一手拢在袖里,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里闪耀出一线烧火般的光芒,随即又隐去,让他深深的藏进袖底,不露分毫。
虽然说是家宴,但以古和齐的年龄,也确实是到了可以收下几个侍妾,并且开始准备挑选正妻的时候。
古和齐态度漠然,一众女人却各有所图,而掌握大权的老太爷更是满心想着,要不要挑个侍妾来为宠孙冲冲喜。毕竟他那大哥也不过虚长他几岁,却已经有一子一女了,年前又纳了第二个妾室,现在就差娶个正妻回来。
也许为宠孙择一门亲事,有了温香软玉,也能给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宠孙添一丝挂怀,说不定能够多留住这孙儿的心。
老太爷抓着胡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孙子,却硬是和他不亲,甚至态度冷淡,十分疏离。
这让老太爷很伤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个逐渐将族中经济大权抓在手上的长孙,都会带回精心准备的礼物。同样站在疼宠孙儿的立场,甚至更努力想将宠孙争取过来的老太爷,对于准备礼物的这件事上,也相当努力。
为了等待迟到的礼物,老太爷不得不延缓了入席时间。
为此,掐着时间踏入主屋,进到大厅的古和齐,在第一眼没见到应该在席上的老太爷时,他愣了一下,偏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言今。
言今聪慧,低声附耳道:“应该没事,老太爷身体仍然硬朗。”
既然无事,又身体硬朗,那总是折腾人的老爷子怎么会还没入席?古和齐略微垂了下眼皮,一边想着,一边在言今的领路下入席。
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为老太爷还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首是尚耒归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个才是他们两兄弟的父亲,以及叔伯之类的顺位血亲,但古和齐是没有去理会的,他一入座,就半闭起眼睛,由着言今在旁团团转着,为他倒药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厅入席,不入主厅来。
但古和齐却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阵香风。
他微微抬眼,见到二女一前一后,款款而来,那是大哥的两名侍妾,一称安夫人,一称柔夫人。他目光略过前头身形圆润的女子,在后头那娇小女子身上仔细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与大哥有所往来的商界朋友,从青楼里赎出来,送给大哥作礼物的,因为在那次的青楼应酬里,生意不仅谈成,还定下之后的长期往来,那名商界朋友心中大喜,隔日便将这与大哥有一夜缘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这女人看似娇柔羞怯,但就是从她入府之后,古和齐才开始要小心翼翼的防着桃色陷阱。说起来,当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齐抓不到证据,只能隐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礼,“二少爷。”
古和齐虚托一把,“安夫人气色极好,是盼着大哥回来?”
“二少爷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红,“妾身只是想先来送礼的,晚些等老太爷到了,一众女眷便入不了主厅。”
说着她侧过身,后头柔夫人双手一递,那红木托盘上是一双手套,一双厚袜,织得仔细,更绣上鱼纹飞鸟,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才送出手的礼。
古和齐轻声道谢,并让言今上前接过礼物。
柔夫人一见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亏有你言今,才仔细照顺了二少爷,日后也要请你多多为二少爷费心。”
“这是言今分内之事。”言今低头回话。
“你与二少爷年纪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这家宴,老太爷在席上,你不妨对老太爷请一门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说笑了,言今还不到那年纪吧。”
见他婉拒,柔夫人却没有退开,“今日是二少爷生辰呢,老太爷也为二少爷备下礼来,还瞒着没让二少爷知道呢。有份礼物听说先到了,都送进房中等着二少爷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声喝止。“老太爷瞒着,就是想给二少爷一份惊喜,却让你来多话!”
遭到斥责,柔夫人抿了抿唇,状似无辜,“安姐姐莫恼。妹妹只是想,二少爷都有那样一份礼物了,不妨让言今也收一回礼。”
她一边温软语,一边又转头跟言今说:“你也别藏着,要是看上了府里哪个丫头,就来和安姐姐禀一声,不会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这么一说,当下面红耳赤。
他无措的回头去瞥自家主子,却见到古和齐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里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是落进言语陷阱了,赶紧撇清。
“言今没有心系哪位丫髻,两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说什么捉弄呢,妾身这不是关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伺候人,若是日子过得不舒心,二少爷恐怕也要为你担忧啊。”
言今嘴笨,急得张口结舌,却挤不出一句反击来。
古和齐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从,不劳柔夫人如此费心生事。”
他说得不客气,一旁安夫人像是噎着了,被直指着回话的柔夫人却只是一手捧心,温弱一笑,说不出的无辜纯良。
“二少爷斥责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头来,施了一礼。
那委屈俯首,又曲膝认错的姿态,让席上一众男子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更是对古和齐冷漠无礼的回话感到恼怒。
柔夫人做足姿态,更一手与安夫人牵着,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往偏厅退去,在她一转身的时候,手指还轻按眼角拭泪的动作,让一众男子恨不得尾随上去,好生抚慰。
言今敏锐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长辈的不满,他不禁往古和齐身前站去,想为他挡下一众责难视线。
但古和齐却不耐烦的伸手拍开他,只是握着半温的药茶,慢慢喝着,完全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连哼一声都没有。
正当气氛压抑,迟来的老太爷终于姗姗入席,古和齐起身见礼。
“太爷。”
“好孩子。”老太爷见到宠孙气色尚佳,满意的点头,“太爷来晚了,都是因为要给你的礼物在路上迟了,太爷担心,就是走不开。现在那礼物终于进了府里来,直接送你房里去了。你等会儿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齐面不改色的点点头,后头的言今却心里一惊。
老太爷偏宠二少爷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为了送个礼物费这么多心思,甚至因为礼物迟来,而延缓了老太爷的入席时间,甚至老太爷还特地开口解释。
这可是众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爷孙俩私下说话啊!
言今心惊胆战,视线悄悄在席上转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们都脸色变幻不定,而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掌权的老太爷这样明显偏宠,对二少爷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齐却眼也不抬,只是在开席之后,略略的沾了一点前三道菜,又喝了些兑了水的温酒,他脸色更添一点红,然后在第五道菜上来之前,他轻声向老太爷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爷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适?”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饱吗?”
“孙儿原本就吃得少。让太爷担心了。”
老太爷让他轻声哄着,眼睛笑得眯起来,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着去吧。记着,要看看太爷给你的礼物啊。”
古和齐轻声再应承了一些“明早将去请安”之类的话,跟着就淡然的转身退席,言今紧跟在身后,感觉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锐视线,冷汗湿了一身。
主仆两人像来时一样,一前一后的回了院子里去。
古和齐是独自进到外间屋里的。
宴席上,他主仆两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几次筷子,虽然说出门前两人各自吞了一半馒头,但也就只是半个巴掌大的馒头而已,两个少年都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么一丁点东西哪里会够。
古和齐又防着大宅里厨房统一做好,让下人分送来的饭菜里被加料,只好让言今在自己院子里弄了个小灶,现在他自顺自的回屋,言今捧着饿得打鼓的肚子,往后院的小灶去弄点吃的来。
屋里漆黑一片,古和齐借着大开的门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边点起烛火,然后他反手关上门,转身就往内间屋里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爷说过礼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皱了皱眉。
“吩咐过不许旁人进屋里,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挡一下。外间没有看到礼物,难不成是送进卧房里?”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让言今以外的人进去过了,古和齐就觉得一阵恼怒涌上,但最强烈的还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进房的是什么礼物。
但他转念一想,这么些年来,收过的礼物无数,却从来没有什么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担忧他待在屋里寂寞,问过他要不要猫狗鸟儿作陪,也让古和齐以一句“照顺麻烦”为由,直接拒绝了,这样想来,就算礼物先送进屋里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
老太爷的礼都先送进屋了,算算时辰,家宴都要过了一半,大哥却还没有回到府里,该不会是他今年赶不回来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呢?
古和齐难掩担心的想着,一边持着烛台进到内房。
出门前原本卷起的床帐被放下一半,床下的脚踏椅上烧着一只红烛,床沿坐着一个红彤彤的身影。
古和齐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活物?还是个活人!
他第一个是傻了,第二个反应是讶异于礼物的花样翻新,但第三个反应,却是恼怒了。他两三步冲到床前,与床沿边上坐着的小人儿四目相对。
那是个女孩儿。
红彤彤的衣裳,看起来是一件少掉了整复花饰与珠缀的嫁衣模样,原本应该盖在头上的红纱让她自己掀掉了,现在铺在床面上,还有一叠糕点压在上头,散着一些饼屑。
女孩儿膝上摊着一态书,脚边散着几卷画轴,依稀能够看到画上轮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解,她一手正想翻页,一手还拈着块糕饼,胭脂淡去的嘴边沾着一小粒碎屑。
她望着脸色僵硬的古和齐,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脸上好白,家里人没有好好调养吗?”
古和齐皱起眉,心想这小女孩在说什么?
女孩儿也没等他开口,把手里只剩一口的糕饼往嘴里塞去,回手又拈来一块完好的,直直递到古和齐嘴边去。
“大哥哥吃一块饼?”她眼睛灿亮,充满示好。
古和齐抿了抿嘴。他怎么可能会吃她手里的饼!这小女孩来历不明,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下过药没有,居然还这样直递到他眼前来!
他恨得咬牙,鼻间却闻到那糕饼香气。
这一刺激,饿着的肚子很快就传出声响,十分的不争气。
小女孩脸上露出困惑表情,古和齐的脸却黑了。
“大哥哥这么饿吗?”她把手里的饼放下了,却伸出要给书翻页的手,拉住了古和齐的衣袖,直直将他牵到床边,按着他腰后,示意他坐下。
古和齐一脸错愕的,居然也就这么乖乖坐下,他张口结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来怒骂,就见那小女孩双手捧着红帕四角,把整叠糕饼都移到他膝上来。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献上来的那叠饼是极致的美昧,“这是阁里的老师傅特别做的哦,补气活血,还很扎实,吃三块就饱了,也不会太甜,大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她嗓音柔糯,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听起来非常舒服,古和齐原本一肚子的火气被她这样软语哄着,给哄得没了脾气,他怔怔瞪着那小脸蛋瞧,腹里又是一阵咕噜声,小女孩竟然听着听着便笑起来,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着古和齐。
然后,古和齐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也张了嘴,把小女孩递来的糕饼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吞下肚去,又张嘴,再咬一口,嚼着吞了,那一块饼,不过三口就没了。
小女孩从他膝上又拈块饼,凑到他嘴边去。
古和齐犹带戒备的瞪着她。
“好吃对不?”小女孩笑问。
他染上一点血色的唇抖了抖,万分不争气的张了嘴,将小女孩递来的糕饼两三口吃了,然后她又喂来一块,他乖乖嚼了,这么一来二去的,和齐在咽下第五块饼时,觉得有七八分饱了。
小女孩停手,偏着头瞧他,“大哥哥在家里过得不好吗?吃不饱吗?那,跟我一起回阁好吗?”
“你养我?”古和齐嘲笑道。
“我养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犹豫的点头。“你跟我回阁,我养你!”
古和齐笑不出来了,“你从哪里来的?”
“从阁里来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生辰对吧?秋舞是礼物喔!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个人的礼物!”她笑得眯起眼来。
古和齐也眯起眼,却是阴冷的。“礼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礼物。”她用力点头。
他想起老太爷说过,迟来的礼物已经送进房中。
——这小女孩,是太爷给他的礼物?古和齐脸上微一扭曲,随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话,她说二少爷都有一份礼了,也要给言今办一份礼,还要言今去挑挑看府里哪个奴婢顺眼。
那么,这被擅自送进他房里来的小女孩,是来伺候他床笫的?
古和齐脸上表情变得险恶,“你叫秋舞?奉太爷的意思来的?柔夫人给你出了什么主意?嗯?她叫你——给我下药吗?”
他问得恼怒,却见身边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吟。大哥哥不记得秋舞了?”她怯怯的问,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齐眉间,像是想把他拧起的怒纹揉开,“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来见你,可是阁主不放行,说是府里不待见,秋舞才没有来的……”她声音低落下去。
“你很想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古和齐根本不认得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时候昏过去了,还没等你醒来,跟大哥哥说说名字呢,大哥哥就让府里的人接走了,还有个好凶的爷爷在骂人。”
古和齐听得一脸困惑。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
“阁主是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阁主就是三千阁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着拇指,“大家都要听阁主的!嗯,今天也是府里的人来接了,阁主才让秋舞来见大哥哥的。”
“二少爷。”古和齐随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爷。”
“好。”秋舞吟眨巴眼睛,跟着便柔糯糯的喊一声,“二少爷。”
“嗯,很好。”古和齐听她这一句喊,心里一下子舒坦不少,“你说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开他的袖子,就见古和齐腕上缠了条红绳,绳下绑着一件红色的玉饰,那模样雕得鲜活,就是只端坐的狐狸,一只前爪还高高抬着,像在招着什么,非常可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让人生生掰断,成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玉饰。
古和齐皱眉,“这是我的生辰礼。”
“二少爷就没有想过,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来的时候就没有尾巴了。”他抿嘴道,“这玉饰可爱,又是难得的暖玉,还能试毒,我自然时常带在手边。”
“二少爷见到这狐狸,就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想什么?”古和齐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转头打量她面容,却见秋舞吟两颗眼珠子灿亮,几乎整个人贴近他臂上来,就期待着他的答案。
记忆里,似乎也有个女娃娃,用这样湿漉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但那个女娃娃,只是他在大雪里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齐恍惚的想,却觉得秋舞吟贴在他臂上的体温热烫,那种温度让他很舒服。他一向体弱,气血凝滞,以至于体温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环上他腰身的手臂,却让他十分愉快,甚至放松下来。
那时候,在大雪的夜里,也有那么一个女娃娃,为了保护他,把自己一手折磨得血肉模糊,还一个劲儿的哄他,和他说话,怎么也不让他睡去。
那个女娃娃,和他一样,都是被只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骗。
……狐狸!
古和齐着地睁大限睛。
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只手背上,扣着刺上黑狐和烟花的绣品,那以中指的银环与腕上的细镯为支点,铺展了她整个手背的绣品,让古和齐突然感到无比的碍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着她,“解开!”
“嗯?”她一脸茫然,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二少爷变了脸色。
古和齐焦躁又恼怒,“我让你把这东西弄掉!我要看你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哝,却发现二少爷在听见她的嘀咕之后,原本就黑了的脸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当下垂着头,赶紧躺开腕上银镯,将遮住手的绣品掀开来。
相较于另一手的滑嫩细白,这戴着绣品遮挡的一手,确实是不好看的。鲜红色的疤痕遍布不说,那血肉还不怎么平整,坑坑巴巴的,简直是吓人。
古和齐眼里阴睛不定,脸上却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锐的抽着气,连握着秋舞吟小臂的手都开始发抖。
秋舞吟也跟着细细的抖了起来。
她发现……二少爷,好像是,生气了……
她的脑袋越垂越低,本来想把手抽回来的,却让二少爷握得死紧,于是她又偷偷的想把环在二少爷腰上的手收回来,但她才一动,就听二少爷冷冷的哼上一声,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只能尽力装着自己不存在了。
于是秋舞吟安静了。她闭紧嘴巴,动也不动一下,务求自己成为一个摆饰,又或者是二少爷身上披挂的一件氅子,总之就不是一个惹动二少爷火气的大活人。
古和齐确实是气得狠了。
这是个大活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他陷在雪山里时,身边确实有个女娃娃,拚命的在保护他。那时候有黑狐,有烟花,有她从身后拥来的体温。他的记忆没有错。
没有错,却遭人窜改了。
是谁抹杀了她?
“你说,有个很凶的爷爷在骂人?”他问得轻柔。
秋舞吟只觉得他更生气了,“……嗯。”
“那时候,我昏过去了,你却醒着——你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瞄着他脸色,一边怯怯道:“阁里看到烟花,就派人来救了,暗卫到的时候,大哥哥……嗯,二、二少爷你……已经昏过去了,又发起高烧来,很危险的……阁主先让我喂了你丹药,又让暗卫护着你心脉,之后才让随行的医大夫接手,二少爷那时候几乎撑不过去了,暗卫足足护了你一整晚,到了天都亮了才撤下来的。”
“我待了整夜?”
“嗯,整夜。之后阁主让我给你喂汤药,还从库房里找了块暖玉出来,交将匠人去刻磨。等医大夫说你出完大汗,就会醒的时候,阁主才让另一个大哥哥进来帐里,那个大哥哥看起来好紧张,抓着二少爷的手就开始掉眼泪。”
“所以是大哥先见到我……”
“那位是大少爷吗?”
“应该是吧。”他淡漠应道:“我被大哥带走了?他没有见到你?”
秋舞吟摇摇头,“有啊,秋舞一直都在。二少爷不肯放开,只要秋舞一离身,二少爷几乎气都要断了,医大夫就不许秋舞走。大少爷来的时候,秋舞还和二少爷握着手在打瞌睡呢。”
“……但是大哥却隐瞒你的存在……”古和齐闭上眼,片刻后,又问:“然后呢?你不是还说,有个很凶的爷爷?”
“嗯,很凶。”秋舞吟似乎还心有余悸,“阁主说,大少爷想把秋舞带回去几天,等二少爷醒了再回阁里来,所以秋舞才跟大少爷走的。结果才一下马车,到一个宅子里的时候,却有一个爷爷拿着拐杖要打秋舞,说秋舞……”她皱起眉头,想了想,续道:“说秋舞,嗯,是狐魅子,把二少爷骗走了,还要打死秋舞。”
她缩了一下,却是古和齐握着她小臂的手收得太紧,握疼她了。
秋舞吟没有呼痛,只是小心望着他面色,心里隐约明白了自己说得太多,让二少爷不舒坦了。她垂下眼,想着怎么补救才好。
古和齐却不允许她粉饰过去,“于是你被赶走?你有挨打了?”他望着秋舞吟不自然的僵硬表情,哼了一声,“算了,我自己查——至于你说暖玉……你是不是曾有一夜潜进来这里,把刻好的玉给我?”
“嗯,暗卫带我来的。”
“尾巴在你那里?”
秋舞吟掏出脖子上系着的小锦袋,里面除了求救烟花之外,还有一根红玉尾巴。古和齐将尾巴和手上的狐狸相接起,确实成了完整的一块玉石。
她不只救下他,还遭到老太爷以拐杖敲打,无礼赶走,她却依然担心他身体太弱,送来暖玉给他护着心脉,护着他的饮食。
古和齐将她的手抓紧了,闭上眼睛,“你说,你是礼物?”
她轻声回答道:“……只有今晚而已。”
“你从何处来?我要怎么去接你?”
“三千阁。”秋舞吟有些微不安,“二少爷……三千阁是在花街柳巷里……秋舞,初夜费用并不低……而且,阁主,没有那么轻易放行的……”
古和齐一听花街柳巷,便明白了她出身之地。他心里有惊讶,却没有厌恶,而在听到秋舞吟吞吞吐吐的说到阁主不轻易放行,他第一个想起的并不是赎身费用,而是显然当初老太爷的处理方式,令三千阁主极为不悦。
“阁主待你很好?”他摸摸她的头。
“阁主待姐妹们都好。”她见他没有不悦,也放松下来,“阁主知道秋舞今晚要来见二少爷,还吩咐厨房准备糕点,又让医大夫赶制了药丸出来,说这些都是固本培元的东西,要二少爷每天都吃。”
说着她翻出搁在枕边的小包袱,解开一看,当真是满满的糕饼,以及五只玉瓶,古和齐拨了瓶塞,里面全是小指甲片大小的药丸。
三千阁主确实是宠溺着秋舞吟。珍惜她所珍惜的,并且严厉隔绝不公平对待她的。最后,甚至因为她将前来,还准备了这许多东西,并且借由这些东西,引开他对她身体的注意力。
她带来的这些东西,也是三千阁主对他的警告——
秋舞吟是三千阁所珍惜的女孩儿,要他千万不许轻待。
古和齐确实理解到三千阁主的用意。
他轻轻磨蹭着秋舞吟额际,蹭得她脸上羞红一片,他微笑。
“我会去见你……你要等我,将你迎接回来。”
“……那今晚?”
“今晚,”他顿了下,脸上跟着红了,“今晚,就洗洗睡吧。”
她笑了,“好的,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