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谢荣
5谢荣
江枫一旦明白莫愁是因救韦臻而中了毒,既深自恼恨,亦更加仇视韦臻,听韦臻仍厚颜无耻说什么合葬,江枫气的胸中血气翻滚,突然又是一口鲜血将将喷到喉间。江枫忙凝住气息,不敢再分神,莫愁尚未脱离危险,自己还得去救她,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江枫直起身,就地于大红金丝绒毯上盘腿打坐,闭目运功。忽然背心一暖,一股真气如汩汩暖流度了进来,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打通经脉穴道。江枫知是韦臻在助自己一臂之力,欲要拒绝,却又不能分心说话,只得凝神吐纳。
约过了一个时辰,江枫徐徐吐出一口气,缓缓收功。这内伤虽一时半会好不了,但也算暂时压下去了。忽听咕咚一声,睁眼竟是韦臻倒了下去,不等江枫去拉,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于一旁盘腿而坐,自行运功吐纳。江枫见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知他亦耗了不少内力,便不去打扰他,各自运功。
殿内的冷烛残光悄然融入了浅薄如纱的乳白晨曦中,江枫复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韦臻恰也转过头来,面上闪过一抹担忧关怀神色,虽无言语相交,横亘两人之间尴尬敌对的气氛已如经冬残雪消散了大半。“多谢!”江枫自嘲地轩一轩眉毛,“还死不了。”
韦臻释然,轻舒眉头:“不必客气,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莫愁和我蒙你屡次相救,大恩大德,一直感念在心。”
江枫暗中叹气,于公于私,两人都是敌非友,势不两立。我救他是为莫愁,他助我也是为了莫愁,如今还是为了莫愁,说不得只好捐弃前嫌,与他联手协力,只是……只是若寻到了莫愁,二人之间如何选择,怕又会成为一桩难事吧?到头来是否仍须兵刃相见,做一决斗?江枫摔摔头,怎么还胡思乱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她,救了她再说!江枫稳住心神,细作筹划:“如果我算得没错,她中毒不过两月,她也是要趁着这毒发前的三个月离开,怕毒发后不能自由行动,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韦臻打断他道:“事不宜迟,我立即出发去西域五石教。”
江枫忍不住笑了:“你去了西域,就有把握找到五石教?找到五石教,就有把握顺利取到解药?取到了解药,你再赶回国来满世界寻莫愁?”
韦臻一愣,江枫平淡一语竟如刺入死穴的银针,立时让自己动弹不得。韦臻咬紧嘴唇,直到腥咸的粘液渗入口中,的确,身为帝王,所长的是征战杀伐,朝廷政务,对江湖之事却是一窍不通,五石教只曾听到些许风传,对其底细却一无所知,韦臻咬牙道:“大内侍卫中,不乏武林中人,我可以带上他们,不管怎样,我都得尽力一试!”但……韦臻旋即锁紧眉心,时间更是个大问题,人海茫茫,莫愁会躲到了哪里?得到了解药寻不到她也是枉然!
江枫慢吞吞地道:“你省省吧!解药的事还是我去想办法。你是皇帝,不是玉皇大帝,自不量力逞能有什么用?你只要发动你遍布国中的爪牙,找到莫愁即可。”停了一下又道,“越西国内我会传信给莫愁的二哥,让他派人寻访,不过,我猜莫愁千里迢迢重回越西的可能性不大。她不会去找她二哥,何况她患病又中毒,很可能走不远,但她会易容改扮,若铁了心不让你寻到,倒也十分麻烦。”
江枫伤势未愈,却又将求解药的艰苦重任揽到身上,而让自己去寻莫愁,虽说这倒是合理的安排,韦臻感激之余仍颇为歉疚不安:“那你……我挑一些大内精锐与你同去?”
江枫露齿一笑:“你那些三脚猫的侍卫,留着你自个用吧!我真要帮手,还不如去找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江枫忽敛了笑容,冷下脸来,“韦臻,你务必在三个月内探知莫愁的下落。你记着,倘若我回来时见不到莫愁,但凡我剩了一口气,也要割下你的脑袋来!”江枫话音未落,人已飞出窗外,唯留袅袅余音水纹般一圈圈回荡于宫室之内。
眼见江枫走了,韦臻即召了张冶来,与他商议如何寻找莫愁。诚如江枫所言,以莫愁的情形,莫愁病累交加,很可能仍在附近。一想到莫愁病体支离却孤零零流落在外,韦臻心头便如被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只恨不能立时寻到她,向她忏悔,拥她在怀,再不让她受一点点的痛苦……张冶对莫愁已是十分熟悉,倒也不用韦臻多说,只是韦臻想到莫愁的易容之术,特意吩咐张冶同样要注意气质俊逸的年轻男子。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派去寻找莫愁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莫愁仍音信杳无。半个月后,韦臻的内力已差可恢复,但空有一身功夫,仍是一筹莫展。韦臻每日下朝后,便换上便服,于天京的大街小巷中搜寻,期待在那千万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之后,闪现那熟悉的笑靥。稍后,韦臻又骑着旋风,走遍了京城附近的村庄场镇,依旧一无所获。韦臻一天比一天焦躁,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莫愁就象是从未来过这世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窗外的绵绵春雨下个没完没了,淅淅沥沥雨声紧一阵慢一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霉烂的气息,莫愁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地望着那晦暗的灰色天空。莫愁最烦这种阴雨天气,盖在身上的薄被几乎能拧出水来,整个人也晦暗得如长了霉斑,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反正自从住进了这家小客栈,恼人的雨就没有停过。
莫愁百无聊赖地叹息一声,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躺在床上等死。大年初一的晚上,莫愁如江枫所言,沿瑶池从熙乐园溜出了皇宫,却未如江枫预计那样,就近落脚。莫愁天亮后先找了处集镇买了衣服,换了装,这回莫愁却未改成男装,而是装成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妪,鸡皮鹤发,弯腰驼背,再拄上一根黑黝黝的拐棍,丝毫不引人注目。
莫愁强忍病痛,沿官道走了一日,也不知通向哪里,不见有人追来,一心想走得越远越好。运气不错,第二日搭上了一辆过路行商的骡车,莫愁给赶车的付了一点路费,便整日里躲在车中沉沉昏睡,饿了啃几口自备的干粮。到晚间打尖住店,莫愁仍是缩在骡车里,旁人见她又老又丑又病,都不去理她。过了几日,那行商到了目的地,车夫唤莫愁下车。莫愁下了车,四下张望,繁华街市似曾相识,一打听竟是泰州!此时莫愁病情已加重,咳嗽不止,热度不退,只得暂找了一家偏僻小巷里的简陋客栈借宿,让客栈老板请了医生来看,吃了两副药没多大起色,莫愁又不喜喝药,无心再治,没有力气再赶路,便想在此休息两日,哪知这一住下便走不了了,不大不小的雨终日下个不停,莫愁亦觉浑身酸痛,也不知是不是醉生梦死的毒性发作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咳!咳!”莫愁一阵突如其来的猛咳,似乎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口中焦渴得发苦,身上密密都是冷汗,莫愁见那床头案上有一只粗瓷茶壶,挣扎着撑起来,端起茶壶,咕咕灌下几大口凉水,方缓过一口气,欲放下茶壶,手一颤,却哗啦一声落在地上,碎成数块。莫愁怔怔地望着那些碎片,这般不中用,当真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了。突然有人敲门,不待莫愁应声,房门已开了,一脸忧色的掌柜开门进来,见了莫愁倒还挤出一丝笑意:“老人家!”
“嗯?”莫愁耷拉着眼皮不想说话,打碎你的茶壶是要我赔钱么?
“老人家?您能不能换个地方住?”掌柜微微躬身,干笑道。莫愁仍不言,只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咳!”掌柜轻咳一声,似要掩饰不自在的尴尬,“老人家,您在小店住了这许久,没日没夜地咳,总不见好,过往的客人以为……以为是痨病,这个……小店的生意难免受到影响,您知道,小店小本经营,不得已……”
潮湿沉闷的空气让莫愁头痛不已,恍恍惚惚中半晌方听明白,敢情这家老板是要赶我走?啊?我稀罕住你这破地方么?昨天晚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大老鼠还差点窜到我床上来,走就走!就算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也不能这样窝囊等死。莫愁气得噌的一下跳起来,却双腿发软,哎哟一声又摔回床上,那掌柜不但不来扶,反倒更往后退了几步。莫愁顺口气,唉,要知道我现在可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怎么还能学小孩子那般跳上窜下?莫愁淡淡地对掌柜道:“你出去等一会。”
掌柜依言退到门外。莫愁撑着床沿缓缓地坐起来,披上外衣,穿好布鞋,抓住立在床头的拐棍,一举一动都十分吃力。莫愁这些天一直用头巾遮发,露在外面的鬓发则染成了花白,解开头巾,及地的长发逶迤垂下,莫愁随意用手指理了理,指间却多了一缕缕枯草般的断发,望那镜中,曾如云如瀑的万缕青丝已见稀疏枯萎,面上的易容之物虽脱落了少许,但病容憔悴,脸色蜡黄无光,莫愁笑一笑,也好,这下可真成了如假包换的老太婆了,出门省事多了!莫愁仍将长发盘起,以白布头巾包好,另找了一条又长又大的青底碎花棉布围巾蒙住口鼻耳朵,只露出两只眼睛,黯淡的眸子里却再显不出一丝的原本的灵动光彩。
“咳!咳!”莫愁喘气,压抑着咳嗽声,摸出那只残旧的骷髅头香袋一看,里面只剩了几个铜板和少许碎银了,从宫中带出的那几枚金币换的钱已所剩无几,莫愁将应付的房钱放在桌上,捏捏扁扁的香袋,不行,得想办法找钱去!咚-咚-咚,莫愁拄着拐杖,一步步挨到客栈门口。虽行动艰难迟缓,莫愁却微感自得,前些日子拐棍不过是件摆设,装模作样的还颇不自然,如今倒是离不得它了,果然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此时雨渐渐小了,若有如无的雨丝飘飘荡荡飞舞空中,似极细的白毫一般轻轻洒落,朦胧如烟如雾,凉凉的清风迎面而来,夹杂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芬芳的花香。莫愁无伞可打,低着头蹒跚行于狭窄的青石小巷中,脚下青草茸茸,绿苔苍苍,如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层翠绿的绒毯,生机盎然,煞是可爱,莫愁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那片新绿,忽然什么东西碰到额前,抬眼却是路边镂空花墙的缝隙中一枝红杏旁逸斜出,嫣红的花朵虽被风雨打落了大半,俏立枝头的蓓蕾仍似含笑待放,莫愁沉郁的心境不禁欢快起来,看那远山近树,被蒙蒙春雨点染成绿雾红烟,竟已是春深如海了呵!怎能坐困斗室,辜负这样大好的春光?
出了小巷,慢悠悠走了一段,莫愁仍未想好如何去找钱,偶一转头,却见街那头酒旗招摇,赫然竟是“醉月楼”!看到这三个字,莫愁顿时来了精神,今生有幸重游,怎能过其门而不如?何况好多天都没正经吃过饭了,估摸着剩下的钱还够一顿,莫愁刚才还在为囊中羞涩发愁,想到美味佳肴,却不管那么多了,以最快的速度朝醉月楼赶去。
仅仅百步之遥,也让莫愁气喘吁吁,热得一头大汗,却不敢解下蒙面的围巾,唉!人老了真没意思,芝麻大的小事都这样艰难,幸好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若真是要活一百岁,花甲古稀之后那几十年可该怎么熬?莫愁刚走到醉月楼下,尚未踏进酒家大门,一名迎宾的伙计已伸手将莫愁拦住:“去!去!去!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