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通灵
6通灵
莫愁差点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干嘛?店大欺客么?简直莫名其妙!莫愁一股火憋在心头,呛得直喘,倚着墙歇了一阵,忽明白过来,大约他是把我当成个老丐婆了,莫愁低头上下打量自个,穿的这身蓝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很象个乞丐么?或者他也认为我染上了痨病,避之不及?算了,好歹我当过几天皇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莫愁抬脚又往酒楼里走,等那伙计来拦时,莫愁迅速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伙计一愣,莫愁已进了门,径直往楼上走去,伙计虽仍纳闷,倒不好再去撵她,这时门外进来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伙计忙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莫愁独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上了醉月楼的三楼,已过了午时,楼上客人不多,八仙桌,雕花椅,檀木屏风,山水字画,店堂陈设古朴雅致,却与当年一般无二,江枫曾坐过的临窗位置正空着,莫愁便去坐了。一名店小二正在酒桌间忙碌穿梭,似乎忘了招呼莫愁,半晌无人管她。莫愁凭窗远眺,雨又下得大了,密密地落在清水河上,激起的蒙蒙水珠织成一层白雾茫茫,打渔的乌篷船都靠在岸边憩息,圆月形的石拱桥畔,几株婀娜多姿的垂柳绽满了深碧浅绿的柔叶,被雨水洗得清新发亮。
莫愁痴痴凝望,神飞天外,醉月楼?当初正是在这里,我和江哥哥、臻哥哥三个人第一次聚首,走过千山万水之后,独自重回故地,静静怀想,这种感觉也挺好。莫愁回忆那次大闹醉月楼,尴尬可笑的故事历历在目,不由莞尔轻笑。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那前尘往事,便如凝视脚下那潺潺而过的流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化为朵朵浪花,随波而逝,纵然无法采撷,也是留在世上的一道美丽风景。
忽听邻桌有女子弹琴卖唱,却是一曲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歌声婉转悲凉,似有无限哀伤,一曲已尽,绵绵余韵仍纠缠弦畔,如泣如诉,伴着那楼外春雨淅沥。莫愁的好心情被她一搅,蹙一蹙眉头,我这半截子都快入土的老婆子还没这般悲悲戚戚的呢!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莫愁正感叹间,店小二总算得空来招呼莫愁点菜,莫愁惦念着仅剩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银子,今日得小心点,没有千金如土可供挥霍,散去也不会复来,若再被人当成吃白食的,那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是一个惨字了得!点什么呢?莫愁沉吟不语,店小二面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此时听闻楼梯声响,上来一对年轻男女,莫愁无意间瞟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原来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卢麒与珍珍。
两人皆是便装,珍珍是寻常新婚少妇打扮,身穿玫瑰紫挑花绸衣,下着深红暗花软缎长裙,长发平平地盘于脑后,只插两枝碎珠发簪,装束简朴不掩丽色。卢麒则一袭银灰色的绸袍,头戴深蓝色方巾,依旧温文尔雅,他一手挽着珍珍,神态甚是亲密。莫愁乍见这两人,第一反应是冲下楼去,但他们正从楼梯口上来,此路显然不通,第二反应则是钻到八仙桌下去,莫愁一慌,反大咳起来,忙将头转向窗外,还好她的口鼻都严严实实地捂着,加之声音嘶哑,听上去只是闷声闷气,并不吓人。喘息少定,莫愁眼角余光忽瞥见店小二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回过神来,我这是在点菜。不!不能乱了阵脚,这会哪容得她再思量什么美味佳肴,莫愁胡乱指了下邻桌的一样菜品,示意来份同样的就好。
店小二不屑地哼了一声,见卢麒夫妇上楼,忙点头哈腰恭请二人坐下,二人座位正斜对着莫愁,相距不过三尺。小二殷勤介绍店中的各样特色,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卢麒珍珍全然未注意到莫愁,莫愁暗暗松口气,略低下头,避开二人的视线。卢麒点了两三样常见的菜色,小二忙一路报着菜名下去了。
莫愁想起卢麒官拜九省巡抚,泰州该是他的治下,那他是与珍珍微服私访了?果听珍珍说:“待这里的事情了了,我还得回京一趟。”
“是为了皇……”卢麒察觉失言,即住了口。莫愁一惊,心跳似漏了一拍,他们的话题看来与自己相关?
珍珍接口道:“是啊,姐姐还没找到,不知大哥急成什么样子了呢?大哥传信来也一个多月了,我们明察暗访,仍没半点消息。”珍珍眉心微低,似带愁容,幽幽叹了口气。莫愁明白,她所谓的姐姐和大哥就是指的我和臻哥哥,连卢麒夫妇都在大张旗鼓地寻找我,看来情况不妙,此地不能久留了!
“天下这么大,不在此处,便在彼处,总能找到的。”卢麒安慰道:“自古好事多磨,他们两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神仙眷侣,自然免不了多些波折。”
珍珍勉强笑了笑:“可这波折也太多了,自从我初遇大哥和姐姐,这几年翻天覆地地折腾,就没消停过一刻,我这个外人都替他们累得慌。本以为大婚了,总算功德圆满,哪知又出了这种事?姐姐的性子洒脱,随心所欲,说走就走了,也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我只是担心大哥……”
莫愁听珍珍这一说,倒放了心,臻哥哥应不知道我中毒的事吧?只当我是又在胡闹,这倒最好。原来,珍珍夫妻虽未赶回参加大婚观礼,仍派人送了贺礼并书信来,韦臻收到礼物时,正在派人满世界寻找莫愁,便存了万一的侥幸,莫愁或许会去探望她的妹妹妹夫,南闵又是旧游之地,即秘密修书一封,派心腹侍卫星夜送到南闵。韦臻怕横生枝节,信中仅谈到莫愁不辞而别,请珍珍二人协同暗中察访,却只字未提莫愁已中毒一事。
卢麒亦颔首感叹:“确实,虽然几番纠葛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但也太伤人了,倒不如你我这般平平淡淡地相知相守。”珍珍闻言,与卢麒对视一眼,旋即羞赧低首,眼波流转间尽显小儿女的甜蜜情态。
二人恩爱情形尽落入莫愁眼中,看得她眼睛都红了,复想到,珍珍是珍珍,莫愁是莫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莫愁既有了这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一生,又何必去羡慕珍珍的平淡幸福呢?只是臻哥哥,我也担心他呢!江哥哥又上哪里了呢?不过江哥哥只会担心我,倒从不会让我担心……
等了许久不见上菜,莫愁腹中倒不觉饥饿,脑袋却愈痛了,索性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几乎快睡着时,忽被人推醒了,睁眼见是小二,小二指了指桌上的一只盘子,硬邦邦扔下一句:“你要的菜到了!”便即转身离去。莫愁一看,那青花瓷盘中赫然是两只油光红亮的烧鸡腿!呵,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斜对着的卢麒夫妇点的菜早已上齐,两人心思不在饭桌上,不住低声交谈,莫愁间或听见一两句,却是治水啊收税啊之类的政事,事不关己,莫愁悄悄揭开围巾一角,撕下一点鸡肉塞入嘴中,胡乱嚼了几下,却再无当初的鲜美滋味,唉,人老了,连只鸡腿都啃不动了,莫愁无不悲哀地想。
莫愁不敢抢在珍珍之前离去,三楼上的客人越来越少,莫愁只得硬着头皮死撑,又要了一碗清汤,一点点地啜吸。眼看他二人快用完了,珍珍却突然站起,朝莫愁走来,莫愁吓得几乎瘫倒地上,完了!这下全完了!转眼珍珍已到了面前,轻言细语关切地问:“老人家,刚才我听你咳得厉害,是咳了很久吧?可看过医生么?”
哦!对了,珍珍是医生,悬壶济世,普度众生,我怎么忘了?上回在阳明行宫病得沉重,就是靠她药到病除的。唉,她能给我看病当然是求之不得,至少治好我这头痛咳嗽,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也阿弥陀佛啊!但是,眼下她虽站在这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莫愁打定主意,只目光呆滞地盯着瓷盘中的鸡腿,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一味装聋作哑,对珍珍的问话恍若不闻。珍珍又温柔耐心地问了几句,莫愁仍不理不睬。却听卢麒催促道:“珍珍,我们得走了!再晚他们怕等急了!”
“嗯,”珍珍转身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跑回来,打开随身的包袱,拿出一小包药,放在莫愁面前,急急道:“老人家,这是专治久咳不愈的金樱子,用水煎一刻钟即可服用,每日三次,也可以泡在茶里喝,几日就能止咳,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如果要看病的话,可以到顺风客栈来找我。”珍珍匆匆嘱咐完,即随卢麒去了。
莫愁捧起那包药,念声佛号,暗中将三界五行的各路神仙都感谢了个遍,珍珍妹妹真是个大好人啊!不,简直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转世!若有来生,定要好好谢她!不过,她站到我鼻尖跟前都没认出我来,看来我真是又老又丑了吧!
此时楼上只剩了莫愁一人,小二虎视眈眈立在一侧,莫愁盘算,我若不付他钱,怕他会立时将我这个将死的老太婆扔到窗外的河里头去!莫愁被他坏了胃口,无心继续用餐,摸出香囊付了帐,数一数剩下的钱,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共十个铜板,嗯,以后的日子,就得靠这十个铜板了。
下楼比上楼还要吃力,莫愁咳喘着,在一众店员鄙夷的目光中挪出了酒家大门,绵绵密密的雨丝千条万道,封锁前路,该上哪里去呢?左右一望,街道转角处似有一家茶馆,得先去把药服了,莫愁仍是缓缓地拄杖行去,雨点从屋檐上滴落面颊,冬雪一般冰凉,莫愁刚在酒楼上吓出一身密密的冷汗,陡被雨水一淋,不由打了个寒战。
茶馆很小,店堂内只有三五张长桌,莫愁不想动弹,就靠着门边坐在一张三脚矮凳上,将那包金樱子抓了一把出来,附上两个铜板递给店家,让他依法煎药。还剩下八个铜板,莫愁闷闷地想,要不了几天就饿死了。忽然被旁边的一桌吸引了视线,几个百无聊赖的茶客正聚在一起……掷骰子么?啊,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莫愁两眼发光,如丛林饿虎看到了一只小羊,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不知从何处猛地生出一股力气,起身两步走到那赌桌旁。
那几个茶客初以为这老太婆是来找人的,莫愁却排出那八个铜板,小心地摞在一起,示意下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待店家将煎好的药汤端出来时,莫愁已赢到了两钱银子,纵然恋恋不舍也知道该见好就收,于是慢慢退到一边去端起药碗。那几人虽一肚子窝囊,也只当这个病恹恹的老妇交了好运,自叹一声倒霉而已。心情欢畅之时喝那药也不觉得太苦,果然出来走走比窝在那发霉的屋子里强得多,莫愁得意地笑了,眸中闪过一点精辉,依稀往昔的倾城倾国。
莫愁喝完药,低声道谢,拄了拐杖一只脚刚迈出茶馆的门,却差点撞上疾步经过的两名大汉,那大汉回手扶了莫愁一把,莫愁忙低下头,那汉子见莫愁站稳了,便即转身离去。一面走一面与同伴交谈,不经意传入莫愁耳内:“两个多月了,还没半点消息,再这样下去,主子不把我们的皮给扒了……老天爷也不作美……”莫愁一呆,这声音很熟悉,是……是韦臻的近身侍卫之一。不好!莫愁做贼似地四下张望,雨中的街市行人稀疏,莫密布周围,他到底派了多少人出来找?先不说我这样子能不能避开他的耳目,他若找不到我,还要漫无目的折腾多久呢?或者又要迁怒他人?就如珍珍所说的,反反复复的波折已太多了,不!不能这样下去!
天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身玄衣的韦臻牵着旋风,一步步地走着,念念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脚边,几名便装侍卫尾随其后。西边的夕阳如血,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韦臻走得很慢,仿佛这样慢慢地走,就可以让时间停留。已是暮春,一年之中最灿烂绚丽的时节,漫天盈地繁花如锦如画,似明媚云霞直铺到天之尽头。东风轻拂,吹落路旁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燕子归来,振翅飞处,剪开明镜似的蔚蓝天空,田间竹林茅舍,间有淡淡炊烟几许。花香鸟语,万紫千红,这样的美景,却只让韦臻心惊,暮色渐起,这一日便又要过去了,每过一日便少一日,而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极目远跳,韦臻眼中渐渐蒙上了深刻的绝望,就象是一名待决的死囚,眼睁睁地望着自己死期将至,而丝毫无能为力。
天京城那灰色的城墙安静地守在远方,韦臻的脚下如灌了铅一般重愈千斤,越走越慢。耳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铜铃声,似有马车奔驰而来,回望是一辆深红色的驷马车,疾驰间扬起滚滚沙尘,韦臻侧身让到一旁,那马车却于韦臻之前嘎然停下,车轮尚未停稳,已听得一声“大哥”,接着青色绣淡黄百合花帘子一掀,是珍珍跳了出来,惊喜唤道:“大哥!”
韦臻见是她,勉强笑一笑:“你回来了?”
珍珍急急地道:“我收到一封姐姐的书信,赶回来交给大哥!”
“什么?”韦臻便象濒死的人突然服下了还魂丹,顿时张大了眼睛,“在哪里?快!快给我!”
接过珍珍手中的书信,信封上果然是莫愁的字迹,“烦珍珍代转大哥亲收”,以蜡封了口,韦臻哗地撕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泛黄信纸,韦臻颤抖着展开,夕阳余晖投射其上,那字迹虽然潦草凌乱,倒真是莫愁的笔迹!信首“臻哥哥”三个字映入眼帘,韦臻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屏住呼吸,迅速扫了信纸一遍。这与其说是一封书信,倒不如说是一纸便签,莫愁在信中简短地讲到,她偶然结识了一位世外高人,治好了她,但要带她远游海外,归期难定,让韦臻不要担心,也不用再找她。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根旋舞的彩带。
韦臻一目十行看完,焦急问道:“她几时将信给你的?她现在哪里?”
珍珍垂眸,歉然地摇摇头:“这是前些天我和卢麒在泰州寻访,有人留在客栈掌柜处转交的,我见是姐姐的信,向掌柜打听时,掌柜说来送信的是一个衣衫破旧脏兮兮的小乞丐,送完信后就走了,别的他都不知道。我想姐姐可能在泰州,又派人找了两日,没有下落,我让卢麒继续寻找,先走一步回来送信。大哥,姐姐信上怎么写的?”
韦臻听而不闻,更不回答,只低声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昏黄的宫灯下,韦臻已翻来覆去将莫愁的信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越看心中越不能平静。信中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无论是真是假,都让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是真的,只要能有人能解了她的毒,平平安安,就算她去了天涯海角,十年,二十年,自己也可以等她,等她终有一天回来……但为什么信上写得如此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如果是假的,只是让自己留存一线希望而放弃找寻,那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该上何处找她?若将所有的人手都派到到泰州附近寻找,一旦落空,那将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后果!
韦臻想到头痛眼花,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抬眼下意识地盯着那沙漏,仿佛那漏下的不是沙,而是一滴滴的鲜血,是一点一滴流逝的生命和希望……而江枫走后,第二日派人来告知了联络的方式后,几个月了也没进一步的消息,韦臻忘不了他临走时恶狠狠扔下的那句话,要我的脑袋?其实,他要真的一剑杀了我,倒也一了百了……韦臻慢慢闭上眼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冷静,冷静,破解莫愁布下的阵,唉,莫愁,你臻哥哥真的那么笨么?怎么永远都猜不透你的心思?
站在一旁侍候的珍珍见韦臻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忽喜忽忧,眼看快到子时,大哥已整整出神了两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珍珍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大哥!”
“哦?”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了,无论如何,在她中了醉生梦死之毒后的六个月期限内,自己该做的仍是全力以赴寻找她,绝不可为别的事分神,“珍珍,你在泰州待了多久?”韦臻问。
“前后有十来天吧!”珍珍道。那也就是说,莫愁有可能人已经走了,再派人去送信,当然,也可能那小乞丐本身就是莫愁乔装改扮的,该死的易容之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就是当初图一时新奇让莫愁去学什么易容……听珍珍忧心忡忡地问:“大哥,姐姐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能给我看看么?”
韦臻随手将信纸递给珍珍,待珍珍看完,韦臻无奈地问:“就你以为,她这信中写的到底可信不可信?”
珍珍迟疑半晌,缓缓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但姐姐的字怎么写得乱糟糟的,我记得姐姐的书法可是一绝呢!”
“你也知道她的书法?”韦臻略感吃惊,“这是她的谋生之道,自然没的说!”
“难怪不得,”珍珍抿嘴一笑,“上次临别时姐姐送了我一幅字,还开玩笑说可以拿去卖呢!”
“她送了你一幅字?”韦臻带点妒忌地反问,她宁可拿去换鸡腿,也没给我留下一副呢!“她写了些什么?”会不会又是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之类的?
“是杜工部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姐姐虽是女子,下笔可真有气势,有个成语叫做……对,叫做力透纸背!诗中意境也与她相配,姐姐真是难得的才女啊!”珍珍由衷地称赞道。
韦臻却未答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确是她应有的胸襟气势,是啊!她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子,就算将死,又怎会庸庸碌碌沦陷于尘世泥潭?寻常所在如何找得到她?为什么我从来猜不透她的心思?是因为我从来不曾设身处地去设想……如果,如果我是她,眼下我会上哪里去?我会选择何处终了这一生?韦臻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却似有一点星子的灿烂光芒照亮了迷途的心……
黄石山下,韦臻勒住缰绳,跳下旋风,很快,张冶也策马赶到,韦臻一言不发,抛下马缰,寻路上山。明净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轮金色的圆月将崎岖山道照得如同白昼,流水于月下泛着粼粼银光,松风轻响,花香肆掠。韦臻惘然一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王右丞李太白的意境,莫愁该也是喜欢的吧?月明如斯,想来明日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若运气好,还能赶上日出美景……
待韦臻行至黄石山巅光明顶前,那金黄的月轮已渐渐西沉,天际有灰白色的寥落晨星闪烁,山风强劲,贴着耳边鼓鼓刮过。韦臻来到一处寺院前,寺中寂然无声。时节虽已入夏,墙角屋顶仍有残雪未融。韦臻忽有些不安,我会不会想错了?黄石山道路如此崎岖难行,莫愁能上来么?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若再没有结果……韦臻看了眼那寺庙大门,普照寺?若遇不见莫愁,自己也不用下山了,就在此落发出家,法号就叫无果……
绕过普照寺,光明顶最高处是一块十丈方圆的青色平滑巨石,四周景象开阔,正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去处。韦臻前行几步,忽望见那崖边石上坐着一人,身着宽大的皂袍,山风吹动她的衣衫,稀薄晨光中,犹如扑火飞蛾单薄的翅膀……是她!是她!韦臻呆立当地,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只觉似有凌厉闪电将深蓝的天空劈成两半,似有万钧霹雳轰开脚下的大地,似佛前宝座千万朵莲花盛开……
韦臻揉了揉眼睛,又抬起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不是做梦,也不是眼花,是莫愁就在眼前!韦臻小心翼翼走过去,似脚下踏着易碎的薄冰,到了她身边,缓缓蹲下,语声温柔仿佛怕惊醒尖尖小荷上的露珠:“莫愁?”
莫愁回头,几个月不见,她已消瘦得如一朵将要枯萎的蔷薇,衬得那双剪瞳益发大而分明了,黯淡眸中再不见明若秋水的光泽,忽见到韦臻,莫愁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异,随即抿过一丝开心的笑容,唤道:“臻哥哥!”
有温热的液体溢出眼角,韦臻一把将莫愁拥入怀中,才发现她正冷得发抖,韦臻忙脱下外衣裹住她,就地坐下,让她躺在自己身上。莫愁的神色似有些疲惫,仍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看日出,”韦臻紧紧地抱住她,怀中之人轻得如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将我和你分开,无论生或死,无论爱与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韦臻附耳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不算太笨,是吧?”
“嗯,有进步,”莫愁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天边,“天下日出光明顶,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还是你运气好……”
不知何时,晨星已悄然隐没,千山万壑似黑色的剪影默然肃立,如雪如絮的云海延伸到天之尽头,最远的边缘已镀上了一道细细的金边,似有光芒从地底透上来,将轻薄似锦的流云染成一抹红霞,那颜色越来越鲜艳,红霞的中心,一点殷红如最明艳的胭脂,红到极致,红晕漫展开来,似有人拉开了绯红的天幕,突然,一轮红日跃出苍茫云海,万道光芒倾泻而出,无尽的红霞瞬间幻变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霞光,滚滚云海,翻卷着眩目的赤色波涛,云海中沉浮的座座青峰,亦镀上了一层耀眼金辉,如披上了华丽的锦缎盛装。
两人皆被这蔚然壮丽的景象所震撼,久久无语。待到朝阳升上了树梢,韦臻方深深一叹:“果然名不虚传,亦算不枉此行了。”莫愁软软地靠着韦臻,似要阖上眼睡去,却又努力睁开,眸中似含几分期待。韦臻试探问道:“你是想问江枫么?”莫愁轻轻点头。韦臻柔声道:“他去寻醉生梦死的解药了,你放心,他既能解得了我的毒,也能救得了你,他马上就来了,我们等着他,好么?”
他们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莫愁想说什么,却似已没力气开口。韦臻忙用掌心抵住她后背,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她丹田,莫愁静静地歇息了一会,忽绽开一朵娇怯笑容,声音如天边的浮云飘荡:“臻哥哥,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这是她要交代遗言了么?韦臻暗想,竟不觉得十分难过,在天下最美的地方,有她在怀,就已足够,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恨我么?”韦臻问。莫愁摇头。韦臻微笑:“你想我么?”莫愁点点头。韦臻犹豫了一下,问出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问题:“你想我多一些,还是想江枫多一些?”
韦臻看见莫愁笑了,象是笑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韦臻不禁红了脸,莫愁没有立即回答,沉思良久,方悠然开口:“臻哥哥,其实,我一直在想,但我不知道答案……”韦臻神情骤然暗淡,失望之色如蔽日的乌云,挥之不去。莫愁虚弱微笑:“江哥哥,他就象那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望之光泽迷离,尝之醇和甘美,开心时可以欢庆,悲伤时可以解忧,一生都离不得他。”韦臻的脸色愈发难看,莫愁只觉好笑,又道:“臻哥哥,你就象那春雨秋露,是天下最浓烈的美酒,一滴便可让人沉醉不醒,一生醉一次已足够。一定要我选的话,臻哥哥,如果你死了,我愿陪你一起上路,愿与你共度生命里最后的一百天,但如果我能活下去,能活一百年,我但求与江哥哥一起分享每一天每一个清晨与黄昏……”莫愁的笑容漾在唇边,声音却越来越低……
韦臻紧握住莫愁的手,仿佛一松开,她便会化作一道轻烟消失:“莫愁,坚持住,你一定能活下去,也许活不了一百年,但绝不止一百天,我等你最后的答案……”
“嗯,这问题太难,”普照寺晨课的钟声于山间悠悠回荡,化作莫愁心底无言的叹惋,“臻哥哥,我累了,我想睡了……”
“莫愁!”韦臻大叫一声,莫愁却不回答,缓缓阖上长长的睫毛,初升的朝阳将她苍白的面颊染上醉人的红晕,犹如夜深人静悄然沉睡的明媚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