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回光返照的药力能支撑多久,只能尽量带着子规在山里疾行。
这附近的山我都熟,到了夜晚,就着月光也能继续赶路。
一日一夜过去,天又即将破晓,子规说话了,「小月,你得休息一下。」
「你想睡了吗?」我问。
「我不想睡,但是你得休息一下。」子规说。
「那我也……」
子规打断我的话,「你说尽量赶路也要四天才能赶到,你没有练武,体力一旦透支会睡得更沉,倒不如现在休息一下,反而能节省时间。」
我笑了笑道,「你别替我操心。我以前也这样赶过路,当时不知道连着几天没有合过眼--」
『月,你休息一下,好吗?』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突然想起那个声音的温柔和关怀备至,然后胸口像是突然裂了个洞,苦热酸痛一起上涌。
现在不要想。
现在不能想。
我一甩头,提步又走。
「我是在替我自己操心!」子规在我背后哼了一声,「现在我还清醒,可以看着你,等会要是药效过去,我睡着了,就得靠你来背我,万一你精神不好,害我摔到山沟里去可就糟了。」
我只得顿下脚步。
子规已经站在一棵大树下向我招手。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子规,如果你还有力气,我们就该赶路,我现在实在是睡不着的。」
子规笑笑,「睡不着的话,我随时可以把你打昏。」
子规已经靠着树坐下来,我只好踱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靠着树安心睡一会,在你醒来前我都会醒着,你不必担心会有老虎窜出来咬你。」子规说。
「好吧。」我无奈地笑笑。
我怎么能够睡得着?我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他,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思潮汹涌,但或许是赶路太累了,又已经接近两天没合眼,眼睛一闭,瞬间的思绪空白,人就熟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阳光将我的眼皮晒得发烫,我才惊醒过来,四面一看却没有子规的踪影。
「子规!」我连忙出声叫喊。
「小月,我在这里。」子规的声音。
从声音听来,子规离我有一段距离。我循声走去,一阵浓厚的血腥味摸鼻而来,我呆了呆,连忙加快了脚步。
「你没事吧?」我一见子规就问。
子规摇摇头,指着草丛,「你看。」
草丛里躺了一只羊。
一只死羊。尸体四分五裂的,内脏和肉块到处散布,遍地都是血迹,由肉块的颜色判断,似乎刚死没多久。
这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子规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打趣道,「你很饿吗?」
子规没理会我的玩笑,只反问道,「你认为什么动物会把羊弄成那样?」
我愣了一下。动物为了填饱肚子才会去攻击另一种动物,要不然就是要争地盘,绝对不会为了好玩,留着肉不吃,还把尸体咬得四分五裂的。
「猎户?」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想摇头。打猎通常是为了营生,砍成那样,皮毛的价值都没了。更何况,羊皮根本没被剥走。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子规摇摇头,「不知道。」
子规的神色很是疑惑,我耸耸肩,「算了,说不定只是哪个吃饱没事干的王八蛋做的好事,别想了。」
我们继续赶路。
第三天的深夜,我找到一个山洞。
子规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所以我想先让他休息一下。
夜已深,月光照不进洞穴的深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我向前踏出一步,却一脚踩在一个软软滑滑的东西上头,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我心理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
「小月?」子规坐在洞外不远处。
「嘘。」我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等了好一会,洞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点起火折子,燃着一根树枝,慢慢地向前探出。
吓!
我吓得几乎连手上的树枝都要甩出去。
洞里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蛇,被横切成好几截,尸身散落在各处。刚才我正好一脚踩在他的头上。死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瞪我。
我走出洞外,把手上燃着的树枝打熄。
我把子规扶起来,有点僵硬地笑笑,「这里不太适合休息,我们再找其它的地方吧。」
「为什么?」子规问。
「里面……有一条蛇,血肉模糊的。」我说。
「带我去看看。」子规说。
「呃,我先说,里头不太好看喔。」
子规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我只好把树枝重新点燃,放进洞里,再把子规扶进去。
子规看了好一会,身体突然微微晃了一下,我连忙带着他退出洞外。
「和昨天那只羊很像。」子规说。
我点点头。其实第一眼看到时,我就想起那只羊了。
子规闭上了眼睛,他的眉头紧蹙着,好像在用力地想着什么。
好一会,子规苦笑着摇摇头,张开眼睛来。
「想不起来。」子规说。
「嗯?」
「我总觉得好像还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景象,但却想不起来。」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安慰他,「想不起来就算了。」
子规没说什么,但他还在想。
「再往前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休息好了。」我说着便拉起手规的手往前走。
子规却双腿一软向下跪去,我连忙回身抱住他。
「子规!」
「小月,给我一颗药吧……我好像,快要睡着了。」子规无奈地笑了一下。
为了携带方便,我把回光返照做成药丸,但这只是预备不时之需所用的,我一点也不打算用它。
「……你只是累了而已,三天没睡觉,就是一头牛也要倒的!」我咧开嘴。
子规靠在我的胸前,轻笑着摇头,「不是的……」
我没再给他抗议的机会,矮下身就将他背了起来,子规软软地伏在我的背上,脸颊烫热,身体却有些冰凉。
我心头一紧,连忙迈开大步向前走。
隔天近中午时,我终于到达老大夫住的地方。
老大夫住在「一柱擎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片凹陷的河谷中央,竟然有一快地方高高地突起,像是根耸立的石头柱。
柱身光秃秃地一根杂草都没有,某些角度看过去,还会发出一点乌亮的光泽。柱上的那片平台倒是绿意盎然,高高的树木遮住了可以向里窥探的视线。
要不是从谷边有一道桥通往那根石头柱,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会住在那根柱子上。
虽说是桥,其实只是三条绳子,二高一低,要过去时,必须踩着那条较低的绳子,两手抓住较高的那两条才能稳住身子。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到正头顶,现在不能过桥。
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子规放下。
我的背上都是汗水,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现在连他的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汗水,虽然是正午,凉风在吹,还是容易受寒。
我把子规的外袍脱下,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袭羊毛内衬的外褂。
这是玥的。
在这地方住了好几年,我从不觉得冷,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保暖的衣服。带子规上山前急着收拾衣物,想找件比较保暖的衣服,就从玥的衣柜里拿了一件。
没想到却是这件……
两年前,我随手带出来的,也是这件。
一阵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忙把衣服围在子规身上。
起风了,绳桥微微地摇晃着。
我想起我将衣带绑在玥的腰间,背着他,跨上了这座桥。
风微微地吹,桥慢慢地晃,玥要我回头,将他放下,我不肯,我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我只想赶快走到另一头去,那里有一个大夫,他是我和玥最后的希望。
风渐渐地变强,桥晃得愈来愈厉害,风吹得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来,我应该要停步,等待这阵风过去,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急着要走到另一头去。
左手突然抓不到绳子,我向右边倾倒,然后,我的脚也踩空了,我惊呼一声,整个人悬挂在半空。
强风狂卷,我伸出双乎抓住同一条绳索,全身都渗出汗来。
时间过去,我的手臂肌肉渐渐地感到麻木和疼痛,恐怕我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玥,你醒着吗?」我问他。
我感觉玥的额头微弱地敲点着我的背。
「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我一起抓住头上的绳索?」我知道玥连举起手臂都有困难,可是我没有办法,较低的那条绳索在我的脚下晃来晃去,我试了几次都只差一点点,我想若然我能减轻一点点重量,也许就可以……
玥试着伸手向上,但是他做不到。
我的手愈来愈痛了,只有咬牙硬撑着。
突然,我感到湿湿的液体落在我的颈子上。玥无声地哭着。
我的心痛得揪成一团,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风等下就停了,我能支撑的,没关系!」
「……对不起……」玥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
然后他动手解着将我们系在一起的衣带。
一瞬间,我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我连忙大叫,「玥!不要!不可以!」
他的动作很迟缓,手指僵硬地一节一节的屈起又松开,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要求,我哭了起来,拼命地摇头,将左手覆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住他冰冷的指尖。
后来,不知道怎的,我踏住了脚下的绳索,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撑过来的,踏上了陆地。
我抱着他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怯弱和无能……
直到眼泪滴到手上,我才发觉泪水淌满了脸颊。
我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玥离开我说不定是正确的。
兵荒马乱里,我不是能保护他的人。
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我,都一样……
风停了,现在可以过去了。
我将子规背起来,衣带往后绕过子规的腰间,将他绑在我身上。
他的双手垂在我的胸前。
我知道子规和玥不一样,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我而不是牺牲他自己。
可是……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还是缚住了子规的双手。
背着他,慢慢地走上那道桥。
绳桥的尽头,挂着一副铁环。这是老大夫想离开「一柱擎天」时所使用的工具。
绳桥一头高一头低,靠近「一柱擎天」这头比较高,所以老大夫要出门时,两手握着铁环就可以滑到另一边岸上。外人想进来,自然非得走过绳桥不可。
看来今天运气还不错,铁环既然在,就表示老大夫没有出门。
我背着子规走到这里唯一的一间茅屋前,敲着门,「老头子,我是月,你在吗?」
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我先把子规放下,小心不碰触到任何药草,让他靠在屋旁的大石边。
老大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收集和研究各种药草及虫子,所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在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有许多昆虫寄居。
不管是虫还是草,都可能有毒,一碰到就要麻痒上半天,甚至可以致人于死。
我没有玥的本事,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碰,只好什么都不碰。
子规微微掀动眼睫,似醒非醒,我对他说道:
「老大夫似乎不在,你在这里等一会,小心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到林子里去找找。」
我信步走进屋后的树林,边走边叫道:「老头子,你在哪里?快滚出来!」
这里和一般的树林不太一样,到处都充满各种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有些味道闻起来很舒服,有些则会令人想吐。但除了偶尔传来的一点沙沙的风声和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呜叫声外,没有其它的声音。
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沿着围绕茅屋的树林走了一圈。
怪了,人到哪里去了?上岸前明明有看到那副铁环啊!
正在思索时,茅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人声,我连忙往回走。
一走近茅屋,我就看到老大夫蹲在地上,笑嘻嘻地盯着子规看!
「呐,我可先警告你,这小宝贝可凶着,你一动,它就会咬你喔!」
我连忙喊道,「喂,住手!」一边绕到大石头前面来。
只见子规紧闭着双眼,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只灰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吸附在他的颈子上。
「你干什么?那什么东西!」我又惊又气地叫道。
老大夫看见是我,显得有点失望,「只有你喔,大娃儿呢?」
大娃儿是他对玥的称呼,我跟他争辩了几次,他说名字太难记,还是大娃儿和小娃儿比较顺口。
「玥没来。」我忍住又想纠正他称谓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他是病人,拜托你行行好,别折磨人了。」
老大夫耸耸肩,「不要,谁叫他要把小宝贝的家当做是靠背?」
「谁知道那是什么小宝贝的家?是我把他放在那里的!」我忍不住吼道。
「我才不管,反正,如果他没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不放人!」老大夫噘着嘴嚷道。
如果光看这人的外表,白发白须白眉,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路过的苍蝇,完全就是个随时可以躺进棺材的老人,可是玩性一起,就跟个小孩子一样,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没用了。
「好吧,什么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只是要他猜猜这小宝贝叫什么名字,很简单吧!」
又来了。自从两年前,我带玥来这里求医,玥答出了他所有的问题后,这老头子每次下山就是要拿东西给玥猜,也亏得玥有那种耐性跟他耗。
我瞥向子规颈子上那只毫不起眼的灰色昆虫。
「你刚说他一动,虫就会咬他?」
「是啊!这小宝贝很凶喔,就算只被咬一口,也会四肢麻痹唷。」老大夫一脸爱怜地看着那只虫。
「那你是要他怎么回答?」我没好气地说道,「他一开口,脖子一动,不就死定了?」
「咦?啊,对喔。」老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边拿出一株像杂草一样的东西点在那虫子上,那虫子便飞了起来,停在那株小草上。
子规立刻松了口气,身子瘫软下来,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离开那块石头。
「你要不要紧?」
「小宝贝又没真的咬他,死不了的啦。」老大夫一边跟那只虫玩一边说。
我叹了口气,「他中了刀眠草的毒,而且他吃了『回光返照』后,觉得药是甜的。」
「我知道啊。」老大夫说。
「你知道?」我愣了一下,「那还有救吗?」
「有啊。」老大夫简直不当一回事。
「什么?」我却是大大吃惊,「可是上次来你不是说没救吗?」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胡涂了。
「你上次来是冬天嘛,这里还飘雪,能解毒的石蓉花却是开在夏天,病人根本不可能等到隔年的夏天,当然就死定了。」
夏天?那不就是现在!
虽然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不过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倒真是好事一件。
我高兴起来,笑道,「我没听过石蓉这药材,哪里有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忍耐不要发作。
「好吧,大不了我再去市集上跪个一百天。」
之前带玥来求他帮助,他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不肯理我们,只想把我们赶走,就随口开了这个条件。
「不要,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后来还有一堆人帮你跪。」
不是帮我、是帮玥……算了,我投降般地说道,「那你想怎样?」
「嘿嘿,简单,猜得出小宝贝的名字,我就救人。」
我翻了一下白眼。看他这么喜欢的样子,这只虫肯定是从来没有人发现的新种,最好我是有练过读心术,不然他随便取个名字我哪猜得着?
我正想放弃叫他出别题,子规却突然张开眼睛,声调虽然虚弱,却是一开口就骂:「死老头!」
我呆了呆,老大夫也呆了呆。
子规缓缓地说道,「我答出了你的问题,你很惊讶吗?」
「你说小宝贝叫什么?」
「『死老头』啊。」子规说。
「胡说,小宝贝才不叫这名字!」
「在外面人人都这么叫它。」子规声平气和地说。
「胡说!这明明是我前两天刚发现的新种,叫『虻蝴』!」
「十年前我在湖田山庄就曾经看过了,它的确叫『死老头』。不信你可以问小月。」
老大夫立刻凶狠地瞪着我,「你说!」
我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子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规转向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地道,「小月,你说真话就好。」
「是啊,你快说真话!」老大夫也在催促。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他说不知道!」老大夫得意了,「显然你是胡说八道,外面根本没人见过这小宝贝。」
子规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道,「他是怕一旦说出真话,你恼羞成怒不肯医治我。那就算我说对了又有什么用?」
「放屁!」老大夫生气地说道,「小娃儿,你说!我负责把他医好就是了!」
原来如此。老大夫这句话一出,我就知道子规的意思了。
虽然我实在不想跟着子规骗人,但是……我瞥了子规一眼,他已经合上眼帘,站不住地靠在我身上了。
我勉强点了点头,强笑道,「是啦,外面的人都这样叫。」
「咦?真的喔。」老大夫搔搔头,「真是的,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想拿去给大娃儿猜猜说。」
「算了,既然连你们都知道,大娃儿一定也知道。」老大夫放弃似地说,「是说,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宝贝要被叫做『死老头』啊?」
老大夫抬头望着我和子规,认真地问道。
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子规却笑笑道,「石头是它的家,所以第一个字是『石』,身子灰色,像是老人家智能与岁月累积的头发颜色,所以第二个字是『老』,体态庄严,不容侵犯,有领袖之风,所以第三个字是『头』。」
我惊讶的看着子规,虽然我肯定他是在骗人,不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间还真怀疑那只虫真的叫「石老头」。
「原来是这样啊!」老大夫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名字果然有意思,比我取的好多了。『石老头』,嗯。」
「唔…」子规已经有点支撑不住,我连忙揽住他的肩。
「要欣赏等会儿再来,先告诉我哪里有石蓉花,他快支持不住了。」
「石蓉要再过三天才会开花啦,现在没有。」老大夫说着转身推开小屋的门,拿起金针在灯焰上烧着,我连忙把子规扶进去。
「小娃儿,你是不是跟大娃儿吵架了?」老大夫边下针边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是吗?那难道是大娃儿的病又发作了?」
「没有……」希望没有。我叹了口气。
「那他怎么会不肯医治人?」
「呃,玥知道怎么医?」我呆了呆。
「是啊,我有跟他说过。」老大夫说。
我想,要不是子规现在还闭着双眼,他一定会狠狠地瞪我。
「小娃儿,你要有点耐心,不要因为大娃儿一直在生病,就不管他了。」老大夫继续说。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我心里一酸,眼眶又热了起来。
「大娃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怕拖累你,可是又放不下你,他说如果有人能照顾你,他就可以比较放心。现在你和这个……嗯,中娃儿,要在一起的话,也不要忘了常去关心他一下。」
「你在胡说什么?」我摇头想笑,眼泪又差点滚出来。玥已经不要我了,你知道吗?
「嗯,好了。」老大夫把针拔出来,「这样可以撑三天没问题。」
子规慢慢张开眼睛,问道,「你能治好大娃儿的病吗?」
子规竟然跟着叫起大娃儿来了!
老大夫沉思了一会,才道,「这很难说,大娃儿病得太久了,心里又藏着太多的事,现在病势已沉,轻药无效,重药又不能下,只能温药缓补,可是他偏又心事郁结,五脏难舒,补药也只是拖延时日罢了。」
我听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我不知道玥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离开我,是为了不想拖累我?
真傻,我怎么会觉得你是累赘?
我忍不住站起来,我要去找玥,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愿意用自己一切的力量去爱他!
「你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事?」子规问。
我愣住了。
老大夫摇头,「大娃儿不说,我猜不出。」
子规看向我,我不确定。
该死的,我居然不能确定!
「再请问前辈,手脚被砍断,有没有办法复原?」子规突然问道。
「直接接上去就好啦!」老大夫说。
「如果已经砍断一段时间呢?」子规又问。
「唔,也是有办法啦,不过药材难找。」老大夫说。
子规眼睛一亮,立刻问道,「什么药材?」
「阴、阳元精石和育竹。」老大夫说,「用太阴元精石和太阳元精石,让阴阳调和生出气血,再用育竹为骨,使新长出的肌肉血脉能附着其上。」
「哪里有阴阳元精石和育竹?」
「育竹后面的林子里有种一棵,太阴元精石药铺里可以买到,太阳元精石的话,相传是在『活泉』的泉水底下所结成,活泉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子规点点头,绽开笑容,「没关系,知道有方法能复原就好了,我会找出活泉的。」
「好啦,跟你们聊了这么久,我正事还没做呢。你们跟我来。」
老大夫带着我们来到绳桥的起点,老大夫伸手向前斜斜一指,「有没有看到那棵黄色的植物?」
此时天气清朗,没有山岚雾气的阻挡。我向前看去,果然在对面岸边,离绳桥约十尺处的崖面上,有一株黄色的植物从岩缝里生出来,仔细一看,那上面好像还有个花苞。
「这三天内,石蓉就会开花了,花一开就把花摘下来,取中心的蕊珠吞下就行了。不过你们要注意石蓉开花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天,如果睡过头就没了。」
「对了,这给你。」老大夫把一簇绿绿的东西涂在子规额头上,那绿点很快就渗入皮肤消失了,就像之前他在我和玥额上涂的东西一样。
「有了这东西,就没有虫子会靠近你了,你只要小心别乱摸药草就好。我要出门去采药,这里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老大夫说着,拉起绳桥上的铁环,「咻」的一声,滑到对面去了。
我站在岸边,愣愣地看着老大夫离开的背影,突然起了一种冲动,很想一把将他抓回来。
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老大夫如果能够治好玥的话,早就治好了吧?
再说,万一到了第三天,花还没有开,子规也不能没人照顾……
「想回去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子规笑笑道。
我回过头瞥了子规一眼。现在他满面春风,心情很愉快的样子。
「你一定要这么讨人厌吗?」我在岸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盯着对岸那株黄色的石蓉。
子规被我抢白了这一句,竟也没有再说话。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绳桥被风吹动时摆荡的声响。
「咯吱、咯吱」的,搅得我更加心烦。
好一会,我回过头去看,子现头枕着手,躺在不远的地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玥曾经说过,一个人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特别容易感受到风寒;而一旦受了风寒,又会反过来使病况变得更加严重。
……我又想起了玥。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
「子规?」我轻声唤道。
「嗯?」子规应了一声。
「想睡到屋里去睡。」我说。
「那个捕兽夹是谁做的,你知道吗?」子规看着我。
我猛然张大了眼睛。
「……知道。」
「人在哪里?」子规问。
「不知道。」我握紧拳头,「不然我早宰了他。」
「他有什么特征?」子规又问。
「丑得要死,全天下最丑的人加起来都没他丑陋。」我说。
「小月,我不是要听你发泄愤怒。」子规凉凉一笑,「我是要报仇,要知道确实能找到人的线索。」
「这就是线索。」我说。
「哦?」
「他那张脸,像被火烧过一样,布满疙瘩;两个眼睛不一样大,鼻子歪一边,嘴唇一边裂开,耳朵的高度也不一样。」
「听起来还真是集天下之大丑。」子规思忖了一下,「玥为什么会碰到这个人?」
「玥到山上去采药,两天没有回来。我担心他,就到山里找,找了两天才找到。」我别开脸去,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
子规愣了一下,坐起身来,「那家伙……不是只把捕兽夹套在玥脚上?」
我感到一阵热气直冲脑门,咬了咬牙道,「如果你将那畜牲千刀万剐,我会感激你,如果你一刀就让他毙命,我会恨你。」
子规静了一会,又问,「那人知道玥是镜人吗?」
「不知道吧,玥的眼睛没有被蒙住。」我说。
「那?」子规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苦涩地答道,「楚天阔死后,玥就没有再用过镜人的能力。」
「这没道理。」子规皱着眉,「就算镜人的力量没有成功救回楚天阔,也没有理由导致他不再使用镜人的力量;还是他害怕误伤无辜的人?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你问过理由吗?」
「问过。」
「结果?」
这次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玥说:他不知道他自己和那个凌虐他的家伙,谁比较该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玥做过什么坏事?」子规又问。
「玥做过什么坏事?」我哼了一声,「不计较任何得失,一心一意帮助所有他能帮助的人,算不算坏事?他替人看病不收费,手边有药材顺手就会给,特别难求的药材他自己上山去挖,常常为了替人炼药几天几夜的熬……结果呢?哼哼。他病得快死的时候,全城的大夫没有人肯来看他,那些有钱有势的大药材铺恨玥抢了他们的生意,撂下狠话,说谁敢救玥,以后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药!」
我冷笑着,又道,「我背着玥去求城里那些没用的医生,去求那些可恨的药铺,他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派出看门狗将我毒打一顿,那些平日受玥照顾和帮助的人,一个一个都缩头乌龟一样躲得不见人影!救人有什么用?好心有什么用?我……」
「后来,又是怎么找到老大夫的?」子规冷静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我太激动了。
我吸了口气,眨掉眼眶里的热浪,笑笑道,「后来我跟胡生要了一桶油,带着一根木柴走到城里最大的药材铺前,对他们说,如果玥死了,我会杀死他们全部,再烧掉这整座城。」
「反正全是欺善怕恶,贪生怕死的家伙,大概被我吓到了,就派人来看玥,也是没什么屁用;我抓起劈柴的斧头,他们就怕了,说他们实在是没办法,叫我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我就带着玥到这里来了。」我耸耸肩。
「老大夫救人的条件,是要你去市集跪一百天?」子规好笑地问。
「老大夫是随口说的,也没当真。只是他真的治好了玥,我觉得……嗯,我是想如果以后玥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助的话,给他留个守信的好印象也不错,就去跪了。」
「喔。看来我要感谢你去跪那一百天?」
「其实我也没跪到一百天啦。」我叹了口气说,「因为后来玥也来了,他说生病的人是他,不该我跪,坚持至少要和我一起跪,说这样两个人一起跪五十天就好了……可是他病刚好,别说跪五十天了,跪五个时辰都很要命,我只好去拜托胡生,请他一起来帮忙。两天后,之前有些受过玥帮助的人,大概良心不安吧,也来帮着一起跪,结果,第三天没到就满数了,老大夫也很惊讶。」
「这么说,玥在城里的人缘很好?」子规问。
「应该吧,虽然有些人背地里笑他是傻瓜。」我轻哼了一声,「后来那些药材铺看有那么多人支持玥,就自己来和玥和解了,说好玥只能免费帮助那些真的没钱买药看大夫的人,其余的要留给他们做生意。玥也同意了。然后有一次,那个药材铺的老板自己生病了,全城的大夫都治不了他,玥去了十几次,帮他熬了几天的药,救回他一条小命,后来那个老板就把玥当神仙看待了。」
子规眨了眨眼帘。
「怎么?」我问。
「先前我在想,楚云深带走玥,除了想要利用他之外,道上传言,楚天阔是镜人所杀,因此即使楚云深打赢了饿狼,玥又侥幸不死,楚云深仍有可能为兄报仇,杀了玥。」
「那现在?」我问。
「现在看来,只要能打赢饿狼,楚云深不但不会对玥怎样,恐怕还要把他当老子看待。」
「怎说?」我疑问道。
「带兵打仗,要能长久,首先要得军心和民心,如果有一个长久以来,被大家喜爱的人,能待在他身边,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对他的前程,会有很大的帮助。依我对楚云深的了解,他应该会放弃兄弟之仇。」
「这样啊……」我笑了一下,一瞬间却又觉得落寞。楚云深肯保护玥,那当然最好,更何况,玥也许……真的喜欢他也不一定。
「会赢吗?」我转移话题。
「楚云深的实力原就不容小觑,如果他能更加了解饿狼行动的模式就有胜算了。」子规微笑道,「我和赤曾经遇上饿狼几次,对他们的行动模式有一定的了解,他们……」
子规的笑容凝在脸上。
「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不妙。」子规「唰」的一声站起身来,拔脚就向绳桥跑去,「我们快去把老大夫找回来。」
「到底怎么了?」子规很少这么惊慌,我连忙也跟着他跑。
「那只羊和那条蛇!那是饿狼做的!他们已经到这附近了!该死,为什么我之前居然想不到!」
子规已经攀上绳桥向前走了,「等等!」我连忙冲回小屋抓出四条小麻绳。
「子规,接着。」我把其中两条麻绳丢给子规。
我们将麻绳绕过绳桥,曲起双足,就像老大夫使用铁环一样,滑向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