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漕帮镇江南分总舵内,围坐了二十餘人,皆是各分舵的舵主,年纪都在四、五十岁上下,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此刻却个个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喘一声,彷彿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架著一把钢刀似的。

造成眾人如坐针毡的陆长兴不以為意,单手支顎,斜坐在主位上,一双鹰目漠然地看著立於大厅中间的江屿图臺,打从啟蒙开始就被外祖父安排在他身边的部属,此刻正站在臺边,滔滔不绝地分析著年初的情势。

「去年入秋后,雨量就不尽理想,今年春雨又不丰沛,我们开凿的漕河水量已经下降一尺了,如果到七、八月份还是这情况,恐怕有四十几条分支,后半河段都会吃沙。」骆冰以银桿比划著江屿图上,南北纵走的漕河,无计可施地嘆了口气。「若往好处想,就是年年氾滥的厉江有机会消停点,别再改道了,指不定北方航路能顺畅些。」

陆长兴头也没抬。「厉江问题有三,改道、积泥、多暗流,不改道当然好,万一水量不足以盖过暗流裡的突石群,连漕河主要干道都乾枯,两道船隻搁浅,相互堵塞,正好大家一起消停,提早回家过年。」

漕帮内有件事可有名了,某艘粮船由南至北一路暴雨,停停走走行驶了半年才抵目的地,回程竟遇乾旱,兜兜转转又花了半年才回来,船夫还来不及回家看一眼妻儿,下一年的粮货备好了,又得马上出航,硬生生错过两年团圆饭。

河道瞬息万变,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老天爷肯赏口饭吃,五天就能顺江而下;非天时无地利,五十天连一处省分都过不了,一有鬆懈,货掉了还可以捞,船坏了还可以造,人没了,有本事叫他娘再生一个吗?

「我不过苦中作乐,老大你犯得著拆我的臺吗?」骆冰苦笑,难怪分舵主见他如见鬼,就怕无意间某句话被老大扭了十七、八段,意思全被曲解了。

他看著江屿臺,一口气像要吐掉他半条命似的。

大梁王朝形如枫叶,地大物博,境内两条东西流向的大河,北渤河、南厉江,流域辽阔,分流而出的水道如叶脉密密分布,水运发达,而漕帮正是掌管水运的要枢,半官半商。

漕帮自前朝便已存在,对水文脉胳知悉透澈,朝廷即便想接手水运,没有几十年的时间也难成火候,真要精通,都不晓得是几代后的事情,便以招抚的方式,册封每任漕帮帮主為漕运使,正五品官职。

本该是光宗耀祖的恩典,偏偏传到陆长兴之后就变了调,他说没见过一个官每年上缴的税赋是俸禄的千万倍,当得真窝囊。

还好没人敢把这杀头的话传出去,树倒猢猻散,大家都是同条船上的,没了陆长兴,大伙儿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很好,帮内就缺你这种人,宝应以南六十里处的魏水河段,泥沙通了三个月尚不能行船,你过去鼓舞士气,看下个月底前能不能復航。」陆长兴态度漫不经心,手指宝应一处,两、三句话就把他配过去了。

靠魏水河段运送瓷器的商家纷纷改走陆路,漕帮损失暂且不提,光是瓷器商僱用的车队就得百尺长,人力、物力不仅得翻倍算,翻山越岭出了镇,震裂的、震坏的,都比好的多,最后全哭诉到他这裡来了。

漕运使吃官粮,得想办法,这官职根本是条套颈麻绳。

「老大,你说笑吧?我一个人插科打諢,还远不及你站在堤坊上,披风飘飘,更能振奋徭役的心呢。」骆冰脸上笑笑,心裡慌得直打鼓,他可没那个屁股去坐魏水的茅坑,虽然只是一小分支,清个淤泥也得两万人力,他哪裡架得住?

陆长兴看了他一眼,对此不再发表意见。人就跟在他身边,要教训多的是时候,眼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釐清。

「程名,这几个月来,可有日日观测河段水位?」他点了其中一名分舵主,揉著额角,慢悠悠地问。

「啟稟帮主,水位日日观测,不敢落下。」程名立刻站起来,作揖回话。

「一天观测几次?」

程名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一次。」

「一次?」陆长兴笑了,拍拍膝盖,挥袍站了起来,走下主座,来到程名面前,高大壮硕的身躯,不怒自威。

他搭上程名的肩,像哥俩好似的,把人带到江屿图臺前,指著他负责的螺州分舵,一条西南流向的分支,大力拍著他的肩膀问:「还记得前年发生了什麼事?」

「记、记……」程名肩膀被陆长兴拍斜一边,话都说不利索了。

「骆冰,跟程先生说说发生了什麼事,顺便让在座各位回回神。」陆长兴挥了下手就走回主座上,单手抄起盖杯,饮了口微冷带苦的茶水,嘴角嘲讽地上扬三分。

「是。」骆冰领命,在厅堂中大声讲出两年前的经过。「螺州分水河段位於南端,由於螺州分舵玩忽职守,五天测一次水位,待发现漕河水位与前次所测已有三尺之差时,分水河段已经淤塞,困了官船、私船三百餘艘,最后需以水牛与粗绳拖航,才得以靠岸。」

「五天就有三尺落差。程名,你一天只测一回,是要如何应变?」陆长兴放下盖杯,手指轻叩,清脆的声响宛如丧鐘。「分支端赖漕河调节,漕河则借渤河、厉江之势,开闸门还得配合浪潮,倘若河水不足,还得借湖水、泉水,不是想开就能开的,你是我外祖父带起来的人,还不知道河水连三降就得上报準备开闸吗?分水河段位於南端,水供不及更要注意,我不是吩咐过你一日观测三回吗?连漕河都降了一尺水位了,我怎麼没看到你上报开闸的文书?」

「属下知罪。」程名认错下跪,身体扑簌簌地抖。

「前年出了这麼大的事,你现在才知罪?」陆长兴嗤笑了声,两指挟起杯盖,绕著杯缘轻刮出声,听在旁人耳裡,却是刮肉的疼。

「知道你五日观测一次,我就开始注意你了,留了话之后,我刻意不闻不问几个月,就是想试试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傢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现在风平浪静,货没少、船没翻,上头又不闻不问,一天观测三次水位自动降為一次,我看再过两个月,就是三天观测一次了吧!」

「属下不敢!」程名连忙磕头,仍不忘為自己辩解。「是下边的人告诉属下春季水流平稳,一日观察一次,夏至再增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復航之后,漕运事务眾多,属下為方便行事,一时糊涂就应下了,请帮主恕罪,属下回去,必定一日观测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说话比我还有力,看来我这帮主在螺州一带,只剩个空架子了。」陆长兴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把记录呈上来。」

语声方落,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端著木托盘,从厅外走了进来,盘子上躺了两本册子。程名看不出是什麼册子,但这名少年他认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陆长兴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就扔给跪在下方的程名。「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这是什麼东西。」

程名捡起来一看,差点昏死过去,这是河段水位的记录,可是怎麼会有两本?

「好奇吗?」陆长兴将茶水一饮而尽,命人再沏一杯来。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岂会相信你呈上来的东西没造假?丰安是我安插到你身边,测量河段水位的人,现在东西摆到你面前,我给你机会告诉我,為何两本同时间的记录,会有一尺以上的落差?為何你自正月过后的记录,墨跡顏色会趋近一样?而且字跡越来越潦草?」

这回不仅程名铁青了一张脸,在场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陆长兴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线,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运。

「属下……属下……」程名解释不出来,只能拚命磕头。「帮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认记录造假了?」陆长兴接过新沏好的茶水,以杯盖意思意思地拨了杯中悬浮的茶叶,就搁上一旁的桌子。「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来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会给你机会争取我的信任。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请帮主再给属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见红了。

陆长兴不為所动。「人人抢著机会立功,我犯得著用你吗?来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职位,告他怠忽职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数拿下,送理刑司听候发落,谁敢帮他说一句,我就成全你们兄弟之义,结伴一起走。」

漕帮事务攸关重大,一个疏失,就可能丢了几百条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运理刑司,设置理刑主事,专门审理漕帮案件,一律从重量刑。

帮裡人力从来没有足够过,能私下解决的,从不送理刑司,可见陆长兴对此事绝无转圜餘地。

「帮主饶命,帮主饶命——」程名老泪纵横,厅内无人敢帮忙说话,全部头低低的,就怕成了陆长兴迁怒的对象。

「谢典远。」陆长兴喊了个名字,就见本人站了起来,什麼话都还没说,两腿扑通地就跪到地上,双掌伏地,颤声喊著帮主。他侧头笑了笑。「急什麼?我审你了吗?还是你做了什麼亏心事,怕我这厉鬼找上门?」

「小的不敢。」谦词直接从属下变成小的,可见谢典远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陆长兴拨了拨杯中茶叶,慢悠悠地问。

湖水不足时,只能凿井渠引地底水,故须多备一批掘井的人力,称為泉人。

「帮主饶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谢典远想起家中老小,语带哭声。

「嗯,继续招募,起来吧。」陆长兴又点了几名舵主起来,各自问了几个问题,口头训斥有,但没再把人拖下去。「你们手上有分支走黄船的,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现在连泉人都找不齐了,万一河道淤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给我捲起裤管挖泥去。」

黄船所走的货物全是当今圣上使用的物品,谁的东西都能误,独独不能晚了皇帝的东西。

「是!」各分舵舵主齐声回应。

「还有,你们要逞老大威风也别挑粮船,為了多贪几两通行费,扣著四、五天不给走,北方等著交卸粮食的码头各布了几百名士兵没事做,伙食费帮裡还出得起,就怕管粮的仓场侍郎等不及,一旦上报户部,下回坐在这裡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轻叩杯盖,笑看满脸尷尬的分舵主们。

「国库规定的四百万石粮,连一半都收不齐,西北军队还在吃旧米,你们是有多贪呢?还是欺我年幼,以為我治不住你们?」

陆长兴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风,一会儿户部、一会儿军粮,底下的分舵主们早就吓掉半条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态度面对这位刚接手漕帮不到五年的新帮主。

想他初接手漕帮时才二十出头,每回见了面,总是敬他们一句叔叔伯伯,曾几何时已经成了一头猛虎,把他们檯面下的齷齪事摸得一乾二净,却吊著他们一口气不急著咬死,教他们如何不胆颤心惊?

「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好歹也吱一声让我听听,以前你们不是很爱反驳我,怎麼这半年来,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陆长兴轻笑一声,愉悦地看著眾人发黑的脸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陆长兴一揖到地。

「属下……」他嘴裡苦涩,有些难以开口。「属下必定全力辅助帮主,放宽粮船通行,尽速让粮食上京。」

「属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著表态,没多久厅内就只剩陆长兴一人坐著。

「记住你们说的话,只要我陆长兴有吃的一天,就不会饿著你们一顿。」陆长兴端起盖杯,就著已经变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属下遵命!」这一声,喊得眾人耳朵生疼。

骆冰看厅内走得只剩下他跟陆长兴,这才忿忿开口。「老大,你不是挺恨这帮老贼的?我们又不是没证据,為何不乘机多换掉几个舵主?」

「我才在漕帮站稳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换成我的人,难免会寒了其他帮眾的心,这事要循序渐进才好。」陆长兴嗤笑了声,双目半敛,喉中润著苦涩的茶水,从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他们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坏就坏在不识时务,不懂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现在吃的是谁的口粮,我杀鸡儆猴程名一人,够他们安分几个月,如果我这般反覆敲打还淬鍊不出这群人的忠诚,换掉他们是迟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

「你没听过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骆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对,我怎麼说自己是太监?我还要传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帮你物色姑娘家?」骆冰明年就满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几个萝卜头,都是跟著他南北闯荡误了时间。

「老大怎麼没想帮自己物色几个?」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儿塞到陆长兴的后宅裡,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裡只有养鸡鸭,他就没动过成亲的念头吗?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吗?」陆长兴扫了他一眼,听到厅外传来脚步声,这话题就此打住。

「帮主。」厅内走进一名长相神似骆冰的男子,虚长他几岁,气度更加沉稳,一进来就单膝跪在陆长兴面前。「骆雨有事稟报。」

「说了多少次,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起来回话。」陆长兴手一挥,要骆雨起来。

平平两兄弟,个性南辕北辙。

「谢帮主。」骆雨知道陆长兴对他们兄弟诸多照顾,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辅曹大人託人来说了声,想看龙磐、号山、碧沙分舵於两年前的四月到七月,託送贵重物品的清册。」

陆长兴眉头一皱。「他想查什麼?」

「据说丢失了件御赐的南洋红珊瑚,是两年前从老家託送上来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於何时託送,好继续追查。」

「丢了件御赐的东西,他还敢往外说,不怕杀头啊?」骆冰吃惊地喳呼一声,还以為当官的遇上丑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辅居然不怕这件事成了政敌弹劾他的筏子?「再说我们漕帮清册岂是一句话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还得批文书下来给我们过目呢。」

「曹大人今年几岁了?」陆长兴突然问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骆雨虽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话。

「不到六十脑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变成糟大人了吗?」陆长兴嗤笑一声,拿起杯盖,扣在指间裡把玩。「连骆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龙磐、号山、碧沙加起来起码有三十条分支,五百多个据点,他连老家在哪儿都记不清楚,人也记不清楚,时间也记不清楚,随随便便一个下人就能託送御赐的东西,你说曹大人是个清楚的吗?」

「这麼说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清楚了?」骆冰脸色丕变。「老大,你说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们漕帮?」

「除非他傻了想捅马蜂窝,才会对漕帮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麼齷齪事,想掐掉证据吧。」他虽然只是个五品漕运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对著干的,还不出五个人,他手上负责的,可是大梁王朝的命脉。「骆雨,曹大人开了什麼条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还不开条件安抚,光凭他送上来的把柄,陆长兴就有把握让他官场从此不安生。

「曹大人会请户部多编列两万两开凿运河,关中、西南共五万驻兵可助漕帮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从漕帮下手,帮主便不会拒绝。

骆冰咋舌。「那件南洋红珊瑚真值这麼多?万一找不到该怎麼办?」

「他开的条件全是為民生著想,找不到也能成為他的政绩,又不蚀本,只是首辅未免小气,今年户部為了替皇太后祈福,拨了三十万两盖佛寺,少说也為漕运拨个五万、十万才合理。」才两万两,怎麼够扑灭他的好奇心呢?陆长兴露齿一笑。「骆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个月内必将清册送到府上;骆冰,你去查查两年前,曹大人私下与谁密切来往。」

「是。」骆家兄弟各自领命,正想离去时,厅外却传来打斗叫嚣的声音。

「谁胆子这麼大?敢挑老大在的时候闹事。」骆冰摩拳擦掌,準备教训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我去会会他们!」

「等等。」陆长兴唤住骆冰,由主座上站了起来,左右扭了下脖子,笑著说:「我也去瞧瞧,说不定有什麼委屈,指著我当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过来还敢闹出大动静,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就是镇江这一带的帮眾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纵容的!

再说,也是时候该在普通帮眾面前露露脸了,每回来去匆匆,会见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机亮一亮相,他们还以為帮主仍跟掛在厅裡那幅画像是同一个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镇江南分总舵共有三处衔接渤河,各别為东悬、西悬、南悬码头,南悬设文书房,专管所有牌牒、文书、通令、人员接待,以及薪餉造册发放。陆长兴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悬码头这裡的文书房召见各分舵主。

姑且不论陆长兴在不在此,本来就不该在码头聚眾生事,更何况是文书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沉清以此劝诫找他麻烦的帮眾们,却被一大群男人耻笑,眾人看他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名於外头受了伤、急著回家找母亲哭诉的小毛头一样,丝毫不把漕帮规矩放在眼裡,他只能躲在保他进帮的阿牛身后,双双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爷,大家都是為帮裡做事的,求你别找阿清麻烦了。」阿牛双臂大张,护著身后的沉清,一边注意别失足掉落河道裡。

「就是為帮裡做事,我才要查查这人是不是带把的,你知道帮裡不收女人,我总不能让我舅舅难做。」带头人称三爷的男子,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弹著指甲,状似无谓,在他麻子脸的映衬下,生生多了几分噁心。「阿清四肢细瘦,讲话轻得跟鸟啼似的,脸蛋比姑娘家还秀气,阿牛,你该不会带了自家媳妇进来蹭粮吧?」

「你别胡说!」阿牛臊红了一张脸。「阿清是男的,是小时候伤了喉咙,声音才没办法变粗。」

「我看是伤了下体吧。」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諢话,引起的笑声都震动了脚下的木栈板。「刚好哥哥懂点歧黄之术,把裤子脱了,让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著褐色衣服的男子,搓著下巴,笑得淫秽轻浮,阿牛护著沉清想斜退一步,脚上不知道勾住了什麼东西,居然往前跌去,沉清想拉住他,脚上跟著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个触手可及的东西稳住身形,谁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带,硬生生把他裤子扯下来。

沉清闭眼,撇过头去,彷彿看到什麼脏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阿牛连忙站起来赔不是,双手慌乱地挥著,这下才看到对方的腰带还在自己手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这个还你!」

沉清瘪嘴将笑意吞入腹中,拉著阿牛就往后退,看他还傻傻地握著那条腰带,便一把夺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杀了你们!」褐衣男子提著裤子,双眼赤红地朝他们两人冲撞过来。

「阿牛小心!」沉清猛地将阿牛往后扯,想避开危险,却挨不住阿牛后倒的重量,两人前后跌坐在地,沉清倒下时来不及收回的双脚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盖,一绊,就把他绊进河道裡了。

「好你个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爷放在眼裡!」他气急败坏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挥。「来人,给我打!他们没死,你们也别想待在漕帮!」

三爷身后的帮眾一拥而上,正当沉清走投无路、想带阿牛跳河道逃生时,一记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头帮眾的小腿上,血淋淋的开口让他吃疼地倒了下来,接著两、三个小腿也是皮开肉绽,没人敢动了。

沉清讶异地抬起头,看著由文书房方向走来的三名男子,个个高头大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汉子,特别是中间那名执鞭男子,气度尤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后,偷偷观察,那名男子不论身长、体格,甚至是长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见他浓眉斜飞入鬢,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龙,一举一动,皆有难以言喻的霸气。鼻若悬胆,薄唇如叶,轮廓凌厉鲜明,一身赤色劲装,身后披风飘扬,长髮拢成一束,以碧玉银扣固定著,不怒自威的气势,宛如站在山巔俯视眾人的王者。

「谁敢坏我三爷的好事?」他气冲冲地回头,见三人有些面熟,一时又喊不出名字,加上冲上脑门的愤恨已经烧坏了理智,不及细想就指著他们大骂。「你们是谁?胆敢在漕帮撒野?」

「老大,他居然说你在漕帮撒野耶!」骆冰像听见什麼笑话似的,笑得前俯后仰。「就算你想在漕帮撒尿,也——痛!哥,你干麼打我?」

「不准对帮——」骆雨正要道出「帮主」二字,陆长兴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帮镇江南分总舵什麼时候有三爷这号人物了?」他捲起长鞭,掛回腰际,好整以暇地看著自称三爷的男人。

「你新来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爷何许人也?」他以拇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完全不把陆长兴放在眼裡。「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陈昌铭的外甥林正南,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还不快给我跪下!」

「陈昌铭的外甥?」陆长兴大笑一声,像在看跳樑小丑。他大手一挥。「骆雨,去叫陈昌铭给我爬过来。」

「是!」骆雨领命,几个步伐就不见人影。

「你……你到底是谁?」以往报出舅舅的名号,就能喝退一群帮眾,连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卖他几分面子,无往不利的法宝却在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脸上难免浮现了些许慌乱。

「不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陆长兴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帮眾越围越多,彷彿这裡有船下货一样。

沉清见他连陈昌铭都不放在眼裡,心裡已有计较,他不是总舵主,便是帮主。以他对漕帮的瞭解,总舵主已是五十开外的男子,这点可以剔除,至於帮主,也就是现任的漕运使,似乎连而立之年都还不到,如此一来就对得上号了。

他没想到区区一件小事就引个大人物出来,还是最大的,但愿林正南狐假虎威,败乱漕帮风气的事,足以让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别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过人生就是怕什麼来什麼。

「你们两个,过来。」陆长兴朝他们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马集中在他们身上,沉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著头皮上前。

陆长兴看阿牛双眼清澈,态度坦然,倒没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观沉清,缩手缩脚,从头到尾头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对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后面,想藉此隐藏自己。

「何事严重到要喊打喊杀的?仔细说来。」这句话,陆长兴是看著沉清说的。

他知道有些人见了他会怕、会躲,不过这人明显是刻意迴避他,通常这种人,暗地裡都是藏著小心思的,要仔细对付。

「就我跟阿清在码头下货,三爷见阿清脸生,就叫我们给他钱。我钱都给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来第一天,还没领到工钱,根本没钱给三爷抽人头税,三爷就说阿清长得像个姑娘,讲话又细,说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当眾脱衣服,如果他们看得开心,就免了阿清这个月的人头税。」阿牛个性憨厚,在不知道陆长兴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后果鉅细靡遗地交代出来,完全没想过此举会不会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沉清本来想暗示他几句,一抬头就对上陆长兴满是打量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漕帮什麼时候对帮眾抽人头税了?」骆冰气不过,要不是陆长兴伸手拦著,早就冲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顿了。「老大,為什麼不让我揍他?这口气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铭是老人了,总要给他机会解释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别让他跑了就成。」陆长兴露齿一笑,骆冰气焰马上消了下去。

老大说要给林昌铭机会解释,不过是要他在眾人面前承认错误,一举将他们甥舅打入地狱,他当然坐等好戏。

陆长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林正南,还有他的狐党,笑容越发讽刺,不过眼下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个弱不禁风,却满身疑点的小伙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沉清。」他不敢抬头,全程盯著他的脚尖看,刻意压低的嗓音依旧娟秀。

「心虚什麼?怕我吃了你?」陆长兴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顎,将他整张脸抬了起来。

沉清双眼圆瞪地看著陆长兴,心跳如擂鼓,却不敢逃避。

人已经捏在他手上,这时候更不能轻举妄动。他是一帮之主,為了漕帮,果断地捏死一个可疑的人,都好过一时疏失害死一百个人。

陆长兴瞇起眼,仔细地看著这副突然撞进他眼裡的容貌,脸上虽然有些脏污,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细緻,黛眉如扫、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红,故作镇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色彩。

他不是没见过男生女相的人,但条件远不如他,难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赶著戏弄,说不定哪天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陆长兴以拇指摩挲他的脸蛋,见他眼底防备更甚,不禁扬起嘴角,惋惜地说:「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长在一个男人身上。」

沉清吓得倒退一步,陆长兴的手却还捏在他的下顎,不肯鬆开。

「老大,你——」骆冰拚命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陆长兴对个男的不规矩,就算他长得再像女的,他还是个男的啊!

难道老大近三十还不娶妻就是好这口?!

「不要欺负阿清!」阿牛见状,牛脾气又上来了,冲上前去想扯开陆长兴的手,却在快要碰上之前,扑了个空。

就在沉清跟阿牛都对陆长兴有些鬆懈的同时,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沉清盖过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长,两指宽的粗疤就切过他的脖间。

「这是?」陆长兴瞇起眼,以指抚上这道疤。

「小时候贪玩,让树枝划伤的,没想到长大后却长不出喉结,声音也变不了。」沉清敛下双目,现在脖子扣在对方手裡,他只能忍一时,以求风平浪静。

「没刺穿你的喉咙还真是命大,不过声音变不了?怎麼连个子都长不了?」漕帮不纳十六岁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长得像十六岁。

「家裡穷,时常吃不上饭,个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话像个小娘子了,不过我力气不小,搬货、清淤、凿泉都不成问题,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吗?我——」陆长兴还想多问几句,就让一道哭声砸了。

「求帮主开恩!」哭声自围观的人群后方传了过来,不久人群自动自发让出条路,就在眾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中,爬进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头髮凌乱。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亲舅舅真的一路爬了过来,又听他喊陆长兴帮主,双腿一时发软,跪了下去,双手连撑地的力气都没有。「帮、帮主。」

阿牛跟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闹事的那群人,个个都跟林正南一样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来,走回原地,惊魂未定之际就得知这则消息,当场昏死,反观沉清,表情倒是未变几分。

陆长兴见状挑眉,更确信沉清这人不如表面上简单,不过要处理他也得等手边的事发落完毕,便鬆开箝制他的手,转过头看著骆雨,皱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总比走路耗时。」他一看到陈昌铭就叫他跪下,吓得连南分总舵主都跟他们一块儿过来了。

「陈昌铭,你外甥在这裡自称三爷,还向帮眾抽人头税,动輒打杀,甚至要本帮主向他下跪。」他指著几欲昏死的林正南,笑著询问:「你跟我说说,怎麼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还要威风,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就要腾帮主的位置给他坐,双手奉上漕运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帮主,这……这其中必有误会,没有人头税的,没有,决计没有!」陈昌铭连忙摇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将他射穿个十七、八遍了。

陆长兴随便指个帮眾问:「人头税抽多少钱?」

「七百文。」被点上的帮眾抖著回话,心裡却是暗喜能见到陈昌铭甥舅遭殃。

陆长兴又点了几个,三百文到一两银子都有,长相越秀气的,抽得越少。他瞇起眼,十分不悦。「吃相真难看。」

难怪沉清不依,还叫嚣著要脱他的裤子,是把漕帮当成供人取乐的小倌馆了?

「恳请帮主开恩,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对不会再出这等事!」陈昌铭爬到林正南旁边,一把将他的头压到地上。

「请帮主开恩!」林正南哭著求情,声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著求我了,我怎麼能不答应呢?」陆长兴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不信的,有震惊的,有暗暗鄙视的,更有鬆了一口气的,沉清也在这裡微微变了脸色。

他笑了出声。「可惜我就是答应不下来,怎麼办?」

所有人的表情在这瞬间都僵住了,沉清更是腹诽了几把。

「漕帮什麼地方?容你歪瓜裂枣都往帮裡倒?还敢私下抽税、中饱私囊?!不只陈昌铭,连张一强你都难逃干係!」陆长兴指著南分总舵主,目色一凛,吓得他双膝跪地,头也不敢抬。「骆雨、骆冰,听我号令,陈昌铭夺副舵主,张一强降副舵主,骆雨暂代南分总舵主一职。一干人等监送理刑司,记得跟主事打声招呼,我们很缺劳役。」

充作劳役,这下没有三、五年是放不回来了。

「还有,陈昌铭、林正南在帮中的亲戚、作保进来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愿意,多发一月月钱,全散了。」

「是。」骆家兄弟抱拳领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时,陆长兴又开口了。

「别急,先让他们跪著爬镇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游街,不就是要民眾看看作恶的下场吗?他十分乐意效仿。

爬完膝盖都坏了,往后天气变化,可有他们受的。沉清偷偷看了陆长兴一眼,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还是用力的打。

陈昌铭、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党在眾人的嘲笑与指责声中,先绕南悬码头。

陆长兴眼一扫,正巧看见拍膝站起,一脸死灰的张一强,就指著还在不远前的陈昌铭,皱眉道:「你也一起去。」

「这……」爬完他脸面何在?张一强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挣扎过后,还是爬了。

沉清有些吃惊,他居然用这种羞辱的方式惩罚张一强的包庇,如果陆长兴治下手法如此强硬不饶人,不可能在漕帮裡一点风声都没有,难道他上任的这几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经準备后手可以开始挖烂根了?

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裡……沉清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至於你——」结果陆长兴马上把话题绕回他身上。「你实在不适合在码头工作,长得太惹眼了。」

「请帮主不要赶我走。」沉清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虽然怕陆长兴,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帮的工作。

「你没犯什麼错,说起来你是受委屈的那头,只是……」陆长兴拧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沉清,问:「除非你识字、会书写,我还能另外安排个文职给你。」

「这些小人会的!」沉清大声回应,真怕陆长兴大手一挥,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帮主尽可考考我!」

「你真爱人考你。」陆长兴失笑,像是挺满意他的答覆,就决定把他留了下来,挥袍转身。「明早到船房来,我让骆雨找个位置安插你。」

「谢帮主。」沉清背部汗湿,将身体俯得更低。

陆长兴走远了之后,又回过头来,遥望著码头这边的情形。

沉清跟阿牛站在一块儿说话。他眼力不错,虽然读不到两人唇语,神色倒是一览无遗。阿牛表情得意,指著跪爬那行人,像是乐见他们的下场似的,偶尔挥舞著拳头表达未解的怒意,至於沉清,平静得不像经歷过一场风波。

真是个有趣的傢伙,就不知道混进漕帮裡有什麼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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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戏烈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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