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陆长兴笑而不答。
沈清有些恍惚,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不出一个月,就有人透过集玉阁想跟她搭上线,本该是件好事,她却有些不安。
太顺利了,也易生变数。
「看来你在陆府过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集玉阁阁主拍了拍沈清的手,偷偷在她的掌心塞了张纸条,手法干净俐落,随侍在旁的小翠完全看不出异样。
没人知道集玉阁阁主的真实姓名,就像她教培出来的瘦马一样,领了个名字,叫沈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恬静雍容,气质稳重,穿着讲究却不华丽,看起来像是个官家太太。
「多谢阁主关心,不知道其他姊妹如今可好?」沈清飞快地将纸条塞进袖口,替沈香添茶。
「一如往常,只是浣花晚你几天,也让京师里的董姓布商赎走,我上门求见,被董家主母驳回,也不晓得过得怎样。」沈香重重地叹了口气。
「做我们这行的,一生还没过完就先看到结局了,你算好命的,陆大人很疼你,就算只有几年光阴,我也替你高兴。」
「谁说只有几年光阴?」陆长兴掀帘入内,震住了沈清跟沈香的身影。他大方地坐到沈清身旁,搂住她的肩膀往怀里按。「我可是要疼她一辈子的。」
「……」沈清实在不懂,她假装深爱陆长兴还挑得出理由,陆长兴对她一往情深的模样却毫无来由,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能得爷的疼爱,是芙渠前辈子烧了高香。」
「这么会说话,回头赏你。」陆长兴调情似的捏了把她的鼻子。
沈清跟沈香在空气中无声地交换了一眼。沈香说:「看到大人如此在乎芙渠,我就放心了。我不便打扰太久,这就离去。」
「阁主不多留一会儿吗?」沈清显得有些不舍,想多叙会儿旧。
「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好好服侍大人。」沈香笑了笑,站起来朝陆长兴福身,便随小翠离去。
「女人不是一聊就一个时辰吗?她走得真早。」陆长兴挑眉,如此简明扼要,是目的达成了吧?「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问芙渠好不好,也说了其他姊妹的情况。」沈清照实回答,反正他事后去问小翠也是一样。
「没给你什么东西吗?」陆长兴定定地望着她。
沈清摇头,清澈的眼眸回视。「没有,芙渠在这里,什么都不缺。」
「喔?」陆长兴笑了笑,手指抚上她的脖子,慢慢滑下,想亲自验个身,像那日从狩围场回来后,将她脱个精光。
沈清感受到他的意图,有些排斥,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他,正想用公事为由将他请回书房,孙嬷嬷就先出现了。
「大人,奴仆有事禀报,可否请大人移驾?」
「喔?」陆长兴好奇了,孙嬷嬷并非看不起沈清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跟他说?他先一步走出沈清房外,孙嬷嬷在后头跟随着他,来到小院的花圃处,孙嬷嬷才说:「后门来个男子想见芙姨娘。」
「谁?」
「他自称沈容烨,长得与芙姨娘有几分相似。」
陆长兴思考了一会儿。「另外找人去通知芙姨娘,安排他们在后院见面,若芙姨娘问起我,就说漕帮有急事,我与骆冰在书房相商。」
他是知道沈清一些事,不过都是透过别人的嘴,始终不曾亲口听她解释,就算握有证据,也不能彻底踏实,万一沈清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她要的线索,恐怕下一步就是想着如何逃离他的身边。
他得吊着饵在她面前晃,让她眼底只有那道高悬的饵,而没有其他。
一日内,连续两人到访,其中一名还是男子。
沈清收到消息时,有些想拒绝——她现在还是陆长兴的姨娘,让人撞见她跟一名男子在后院私会,跳到厉江也洗不清。
但挣扎过后,她还是去了,深怕错过一丝可以利用的机会。
一到后院,来通报的奴仆说要去守着,顺便替她拖着小翠。来找她的男子站在槐树
下,身穿质朴的藏青色长袍,发绾髻,以白色发带束之,看起来是儒生的打扮,不像一般人家的奴仆。沈清心下一沈,转头便想离开。
「走了四年了,你还想走?」那名男子转过头来,四十来岁的脸庞上,有岁月蹉跎的痕迹。他痛心地看着沈清的背影。「你连大哥都不认了吗?」
沈清身躯一僵。「……你认错人了。」
「我自己的妹妹还会认错?」沈容烨,也就是沈清的大哥,怒指心窝,沈痛地说:「我听到有人说漕运使的姨娘骑射了得,能射穿前者留在靶心上的箭矢,还有脖间上的颈饰,我就想到这人是你!当年我们习艺,箭靶上留几根箭,你就射穿几根,你颈子上的伤,是为了女扮男装不受起疑,下狠手自个儿划的,你还说你不是我妹妹?」
「我……」沈清的眼眶迅速泛红,但她没有哭。
「公子真的认错人了,你快走吧,免得旁人嚼舌根,把我们俩搅在一块儿,陆大人的脾气我想你不会想领教的。」
「你都自甘堕落成了姨娘,还怕别人嚼舌根?这事要是传出去,你把父亲的脸面搁哪儿了?你眼里还有父亲、还有兄长吗?」沈容烨恨不得把沈清带回老宅,在父亲牌位前请出家法。他上前拉住妹妹的手。
「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不,我不回去。」沈清闭起眼,咬紧牙关道:「父亲冤屈一日未伸,我寝食难安,无法像哥哥们一样,能把这么大的屈辱吞下来。」
「你——你——」沈容烨气得说不出话。「父亲要我们别争,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忘,因为我根本没答应。」沈清撇过头,想起父亲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模样就难受。他不是病了,他是伤心难过到吃不下饭,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终于撑不住才倒的。
「姨娘又如何?比起父亲受的诬蔑根本不算什么,他为沈氏一族付出这么多,为什么死后不能入祖坟?还有大哥你也是,你跟二哥、三哥、四哥的才华根本不该被埋没,你们应该在朝廷发光发热,替父亲将为国为民的理念延续下去!」
「父亲要我们不争,就是看尽了世态炎凉,我们什么办法没试过?曹永祥不会放过我们,早晚像拔草一样,一株一株将我们连根拔起,到时候谁来将父亲为国为民的理念传下去?我们回到民间,就是为了教导下一代,这种事谁来做都可以,不见得非要沈家人。」他们有许多后顾之忧,不是说拚就能拚的,如果可以,谁不想拚?
「我没有你们这么伟大的情操,我只知道父亲抑郁而终,哥哥你们有志不能伸,嫂嫂们从官家小姐成了农家妇,连带着你们在妻族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凭什么我们得受这种折磨,始作俑者却逍遥法外,继续做他的首辅大人?」沈清气得握紧拳头。
「那你能做什么?四年了,你做成了什么?成了陆长兴的姨娘之外,你做成了什么?!」
沈容烨扯着沈清想往后门拖。「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沈清甩开哥哥的手,终于回头看他,双目红得像使劲揉过一样。
「就算我现在一事无成,不代表我一辈子一事无成,就算我只能用这么卑贱的法子走下去,我也不后悔!」
「沈蓉清!」沈容烨气得恨不得甩她一巴掌。「你疯了吗?你这么做,父亲在天之灵会高兴吗?你只是让他蒙羞而已!」
听到自己久违的本名,她,度不知该如何反应。从她出来寻访证据那一天,沈蓉清这个名字就让她埋葬在老家了,提也不敢提,现在就连沈清她都不敢用了……
她忍住悲怆,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不将父亲的污名洗清,日后我们这一脉的子孙,都会因此蒙羞。」
「你——你——好!好!」沈容烨气到呼息不顺,喘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你不过是为了面子,我们这一脉是死是活你管吗?父亲做了多大的犠牲才保全我们一家人?换作今天要是国难,拚上全家人的性命也光荣,可你拿命去给曹永祥践踏哪里值得?别拿沈姓作文章,你根本不配姓沈!」
沈容烨盛怒难平,挥袍离去,对沈蓉清的固执与堕落失望透顶。
沈蓉清站在原处动也不动,目光有些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