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向干燥少雨的边城迎来了夏天第一场甘霖,凉爽的风吹拂这座西域重镇。

宋尘打着江南带来的伞,站在风雨里。听手下报告,云外小楼的马车已于清晨离开,现在已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宋尘望着远处的官道,咳嗽一声,他伸手掩住口,身子晃了晃,染了一手触目惊心的红。

一双稳定的手抱紧他,撑住他的伞。

寒青把他抱起来,宋尘依靠在他身上,谁也没有开口。

久病成医,何况寒青跟在任听雨的身边三年,已经不逊色天下名医。他熟练地为宋尘搭脉,开了张药方让宋尘的属下去抓。

宋尘躺在床上望着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寒青道:「我本来走了,可是路上想起你,觉得放不下,就又回来了。」

他把过程说得很简单,省略了一切痛苦的挣扎和折磨。他和宋尘,都是一点也不说自己辛苦,唯恐让对方担心的人。

宋尘心里有无数的忧虑。「你的心痛好了么,任楼主……他怎么说?」

寒青笑了笑,「我的病慢慢就好了,你不欺负我,它就不会发作。」

宋尘问他:「我……你为什么去招惹桃李?她是个好姑娘。」

他爱寒青,恨不得捧在手里,如果不是寒青去欺负桃李,宋尘又哪里舍得怪罪他。

寒青不在乎,「因为你说要娶她。」他俯身贴近宋尘,「听雨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宋尘忧伤,「所以你留下来?」

寒青茫然,「我也不清楚,但我不想走,觉得走了就会后悔一辈子,你病得这样重,在这种地方,若是我不回来,就活不了多久了。我本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来,看见你咳血,我就知道,不回来,我一定会恨自己一生。」

他把宋尘的手贴在他脸上,「幸好我回来了。」

他与任听雨已经出了这座城镇,路上心里翻转不休。心里情义的挣扎,痛苦得几乎击垮他。

宋尘的泪成行落下来,寒青拿手巾给他擦了。

宋尘低声问:「任楼主呢?」

寒青道:「他走了,你放心,他从来也不管我的。」

他能准确地察觉宋尘内心的想法,劝慰宋尘不要担忧。

宋尘低声,「你不回中原,任楼主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让我想回去的时候再回去。」

宋尘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寒青的怀抱里,「寒青、寒青、寒青。」

一迭声地叫他的名字,每一声都像是在倾诉心底缠绵温柔的渴望。

寒青坐到床上去把宋尘抱在怀里,又拿被盖着他,就像抱住一个婴儿。宋尘的皮肤雪白,嘴唇红红的。

寒青抚摸他的头发,「睡一觉吧,别总藏着一身心事似的。」

宋尘缩在他的怀抱里,合上眼睛。三年来第一次没有和梦做伴,再也不用在梦里惦念爱人,再也不会在醒来后茕孑一人。

***

宋尘中午才醒,床头的柜子上插着几朵外边的野花,还带着清晨的那场雨水,散发着草木的芬芳。寒青不在屋子里,在屋外不知正说些什么。

宋尘披好外衣缓缓站起来,先摸了摸那些寒青摆在床边的小花,手指传来的滑腻触感是那样真实。宋尘轻笑着走出去。

寒青正在院子里和小黑玩耍,小黑兴奋地按寒青的指示,把寒青扔出去的各种对象叼回来。

宋尘从来没有看见小黑这么快活过,飞速地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快得甚至让人看不清,就像一阵风卷过去,停下来的时候,黑亮的鼻子上全都是汗珠。

寒青听见声音,回头冲宋尘笑了一下,「这狗叫什么名字?」

宋尘心中一酸。「牠叫小黑,是很爱主人的狗。」

寒青坐在院里的椅子上,拉宋尘一起坐下,小黑还在兴奋地围着他转。

寒青握住宋尘的手,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宋尘,把宋尘的手枕在他的头下。宋尘明白寒青心里的千万个不解,也没有开口,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寒青的脸。

寒青合上眼睛,偶尔睁开看看宋尘,就又重新合上。

似乎也没多长时间,却连晚霞都出来了,已经从中午到了傍晚。宋尘的手早已酸了,仍旧温柔抚摸寒青的眉目,像是愿意这样一直抚摸下去。

寒青伸手把宋尘的手按在他的脸上,温柔地望着宋尘。两个人的视线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直到饿肚子的小黑狼狈地咬寒青的裤腿,对他汪汪叫,寒青才舍得转头,摸了一下小黑。

宋尘难以置信,佯怒,「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看见寒青就忘了我,没良心!」

他这样孩子气的说话也是第一次。小黑绕着他们两个,活蹦乱跳,兴高采烈。

晚上没有做饭,宋尘让下人摆好炭火架子,在院子里亲自给寒青烤肉串。寒青坐在边上看他忙碌,小黑流着口水等着。

宋尘把烤好的肉串递给寒青时,小黑立刻扑到寒青身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寒青叹息一声:「你这条馋狗。」

大方地把手里的肉串分了一半给小黑,细心地帮小黑把肉串的肉撸下来放在地上。

寒青吃到一半表示赞美:「我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宋尘大笑,细细地在肉串上撒调料。寒青根本没有见过他宋尘大笑的样子,望着宋尘笑了笑,觉得他自己似乎也跟宋尘一样无限欢喜。

他钟爱宋尘这样的长相和性格,当年只不过见了一眼,就把宋尘抢了回去,如今虽然过去的事情不记得了,但喜欢什么人却是不会改变的。

宋尘他吃的不多,只是一直笑,看寒青吃得一头汗,拿了手巾给他擦。

寒青已经吃饱了,对宋尘道:「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天气太闷热。稍微动一动,就一身的汗,陪我去洗澡。」

把宋尘背在背上,慢悠悠地晃去温泉的方向。宋尘的眼泪流到他的衣领里,寒青只装作不知道。

等到两个人都泡在水里,寒青笑着抱住宋尘,把宋尘往水底下压。宋尘光滑的肌肤贴在他身上,也不反抗,顺从地和他沉下去,然后再和寒青一起浮上来。

寒青抱着宋尘,用动作表达他的意图。修长的手指分开宋尘的双腿,徐徐地按揉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碰触过的私密。

宋尘惊慌地闪躲了一下,然后又勉强他自己不要动,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和人亲近过。

寒青温柔地吻他。宋尘的手掐住他的手臂,想抵抗,却发现手脚使不出一点力气。一个人的心在打仗,身体怎么会听从呢。

寒青,张狂不羁无所顾忌的寒青。

水流从腿间荡漾着流过去,寒青缓缓地伸进手指,宋尘咬牙推开他,转身向岸走去。

水让宋尘艰难地迈步,寒青只轻轻伸手,就把他拉进怀里,然后如宋尘所愿,带着他到了岸边。接着就不是宋尘能预料的了,寒青将宋尘紧紧地压在温泉边上。

宋尘脸越来越红,拽开他的手,挣扎着爬上岸去,寒青也爬上去,在他身边躺下。这时天已经晚霞遍布,终于不再像白天那样燥热。

寒青躺在宋尘的腿上,随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宋尘默默听他吹曲。

过一会寒青问:「你害怕和我在一起?」

宋尘温柔道:「不。」

寒青的语气里有悲伤,「别离开我。」

宋尘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发,目光充满宠溺,「难道任楼主对你不好?」

寒青道:「他对我很好,可是他是云外小楼的楼主,我知道云外小楼的人不喜欢我。我们是兄弟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们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又不碍别人的事。」

寒青离开任听雨,心里的难过和歉疚,根本描述不出。何必让宋尘也背负这样情义的负担呢,于是干脆一字也不提。

宋尘心中一动,可他还不清楚任听雨心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不敢答应寒青。天上地下,又有哪里是云外小楼找不到的呢。

寒青翻身压在他身上,笑着亲他。

宋尘道:「别闹,你好好告诉我,你回来的时候,任楼主怎么说?」

寒青看他表情严肃,老实回答:「他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也知道我来找你。」

其实任听雨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十分寥落。寒青回忆起他下车时任听雨的表情,心里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和酸楚。任听雨待他没有一分不好,可是他的心渴望着宋尘,当他和宋尘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宁自在。

宋尘问:「他真的这样讲?」

寒青点头,「当然,他从来不会说谎,你尽管放心好了。」这句话里实在是包含着寒青对任听雨的无限信任。

寒青抱紧他,「哥,把我们从前的事情说来听听好不好?」

宋尘柔声道:「假如我不想讲给你呢?」他心里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安,在没有听见任听雨亲口承诺时,终究是不愿先违约。

寒青笑,「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宋尘笑了一下,这是寒青的语气,这是寒青才会说的话——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寒青曾说他让他感觉自在,其实是双向的,也唯有寒青才能让自己这样自在。

***

关外生活比之江南,另有风味。

寒青白天常常在大漠上策马狂奔,纵横来去,潇洒至极,宋尘放下手边的琐事陪他。他们两个相貌相似,都是少有的俊秀青年,没出几天,原本认识宋尘的人便也认识了寒青。

桃李和宋尘之间原本没有婚约,寒青打听得明明白白。回去欺负宋尘,直到宋尘在情欲里一遍遍求饶才放开他。

两个人在一起,时光过得飞快,转瞬过去了一个月,宋尘接到由萧殊转来的朝廷诏书,命他在发诏之日起三个月内回京。

宋尘的守孝期已满,按照规定,是返回朝廷的时候了。

宋尘在这边的根基已经打好,吩咐了得力的手下很快便准备好行装,与寒青踏上返回中原的路。

寒青和他在一起始终是快活的,宋尘为这点开心。但寒青并不是全无心事,他会想念任听雨;会望着远方露出思念的表情,有时候是担忧和难过,那完全是无意的。

宋尘不愿意寒青压抑他的心事,只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寒青与任听雨在一起三年,已经拥有太多的往事,如果寒青一点也不思念任听雨,那他就不是宋尘喜欢的寒青了。

这一路行来十分辛苦,却是宋尘最快乐的日子。他夜里仔细想与寒青相处的时光,平淡安详的日子太少。寒青虏了他去海外,两个人一起南下接公主,再一起回扬州,似乎最快乐无忧的日子全在路上。

中途在绿洲上补给,这里树木茂盛,一点也看不出是在沙漠中。

宋尘采了一朵花给寒青,随口问他:「还记得行宫里的并蒂莲么?」

寒青摇头,「什么行宫?」

宋尘惊觉说错了话,把那朵花放在寒青手里,「是从前的事情了。」

寒青带着他在行宫的池塘上踩着荷叶掠过,早已刻在他的心里,直到他老去死去也不会有半点模糊,寒青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寒青坐在他身边,过了半天说:「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在九霄岛的后山上玩耍。可是离得近的反而想不起来,无论我怎样的努力。」

他生性乐观开朗,这样萧索的语气十分少有。宋尘听得心疼,把他的手拉到怀里。

寒青接着道:「其实我也渐渐想起很多事情,但十岁之后的记忆是一场梦,我完全记不得一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九霄岛学艺,不知道遇见过谁,发生过什么,连武功也是这三年重新学的。

「听雨说我的底子打得很好,可我自己觉得吃力的厉害,有时候会觉得绝望愤怒,想把身边的一切都砸碎。」

宋尘亲吻他的手,安慰他的悲伤。

寒青把宋尘的手捂在他的脸上,眼泪无声地流出来。他也只是个少年,空白的过去让他觉得痛苦得难以承受,总会有忍受不住爆发出来的时候。

宋尘抱紧他,不断地吻他,过了好半天,寒青才好了一些。宋尘仍旧抱紧他,不肯松开一点。

寒青问他:「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寒青并不知道他与宋尘到什么程度,但是身体对宋尘的确是熟悉已极,完全不能控制地受到吸引,并且清楚明白的感觉到宋尘与他一样。

宋尘微微笑了一下,把寒青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望着寒青温柔地回答:「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亲兄弟。」

寒青在他的手上亲了一下,「我们真的是亲兄弟么?」

宋尘点了点头,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悲伤。

寒青已经从那股焦灼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不愿意宋尘难过,换了话题:「你不想做西域督护,是么?」

宋尘点头。「是的,我不喜欢朝廷中尔虞我诈。这次回去便向皇帝辞官,若是皇帝肯开恩的话,我便什么官都不用做了。」

当年他从九霄岛回来,读书考取进士,实在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假如当时寒青也能在他身边,也许两个人一起去什么风景秀丽的地方隐居,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寒青赞同:「不做官好,做官又不自在,太没意思。」

宋尘依在寒青胸前,闭上眼睛休息。

宋尘在沙漠里奔波来回早已不知多少次了。这条路辛苦枯燥,若非他性子坚韧,以他文人的体质,恐怕早就不会再走了。

有寒青在身边就大为不同,满目黄沙在宋尘心里更胜遍地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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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归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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