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见勇睁眼,好像认出了伟仔,眼睛的焦点却迷茫,喃喃说:「大哥……你真的来了……我可以瞑目了……」
伟仔横眉竖目的,这小子怎么也动不动就把死给挂在嘴里啊?忍不住开骂。
「胡说八道,什么瞑目?你吃过几次林杯的拳头也没事,那几个小混混哪揍得死你?」
张见勇这时开怀笑了,表情满足,好像获得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又像释脱了一切后别无所求的洒脱,他偎在那人温暖的胸膛里,眼睛重新闭上后,又沉沉睡去。
伟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着人往回走,到张见贤身边。
刚刚被打昏的小混混们有几个已经醒了,金龙找了个最看不顺眼的踹,粗声粗气问:「年轻人夜里不睡觉在这里搞鬼啊?没前途!说,干嘛找我小舅子的麻烦?」
被踹的那个痛到在地下滚来滚去呻吟,却又不敢不回答:「……他……他走过来,我们问他借点钱……他理都不理,只是往前走……我们才想……教训他……」
伟仔恨恨骂:「你们想抢钱吧?干,抢到我小宝贝的身上,知死了!待会每个人都给我选,看是要留小指头还是留命下来!」
「小宝贝?」张见贤好像听见伟仔说了句奇怪的话,于是问。
「没,是小贤哥的小宝贝。」伟仔忙改口,怕被小贤哥追问他跟张见勇两人之间的奸情。
张见勇睡梦之中听到了哥哥的声音,转醒,揉揉眼睛后,讶异。
「这是哪里?哥,你也来啦?台湾黑熊你抱着我干嘛?放开!」正常的张见勇模式。
伟仔不放:「你受伤了,我抱着就好。」
张见勇的确觉得还有些头晕,算了,有人抱他还省的走路呢,眼睛转了转,奇怪,地下有一堆七零八落的尸体。
「你们又杀人了?」低声惊呼。
「才不是,林杯哪会乱杀人。是你这小子笨,跑那么远来给人揍。没关系,林杯帮你报仇了。」伟仔得意的回答。
张见勇不相信,却看到张见贤微微点了头,表示伟仔没乱说,他于是懊恼的叫:「唉,我又梦游了啊?真得去看医生了啦!」
张见贤要伟仔先抱弟弟上车去,还问说要不要送去医院看哪里受了伤没,九江眯了眯眼后,要他别惊慌。
「元神清朗完整,翳日浮云也散,他没事了。」九江说。
「吼,你说的话比小贤哥的英文还难懂。」伟仔叨叨念:「小学时你都考班上最后一名,难怪没把国语学好。」
「班上倒数第二名的人没资格笑我。」九江也回嘴。
张见贤摇头,那两个人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推敲九江之意,弟弟应该是无恙的,这就好。
「九江大师,你说我弟弟的问题都出在老厝里头,现在我们还回去吗?」张见贤回头问。
「回去,一定要回去,那里的古怪很多,有趣得很。」九江嘿嘿笑,胸有成竹。
张见勇这时插口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跑河堤边来了?不会是黑熊在我身上安装了宠物专用晶片吧?」
「干,谁会在你身上装晶片!是旺伯说你去找林杯,林杯过来,还真找到了。」伟仔得意洋洋说。
「旺伯他?」张见勇喃喃,心中横过一道阴影,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想起某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几乎都近午夜了,村庄内外安静无声,一行五人又回到老厝外,老厝内同样静谧,灯光昏黄,有种超脱于时空之外的违和感。
张见勇这时已经清爽多了,也不要伟仔抱,倚着哥哥张见贤小鸟依人,故作懒散状,撒娇呢,然后金龙跟伟仔就在后面不约而同流口水,啊,美好的风景……
正要穿门楼进入,九江阻住他们,走到老厝外的小河旁,往石制阶梯下了几步,沉吟,接着又回头,望入那悄然的老厝。
「九江大师,怎么了?」张见贤问。
九江摇摇头,问伟仔:「你说这里头还有谁?旺伯是吧……旺伯,你出来。」
突然间朝着老厝内喊。
几秒钟后,旺伯走出来了,依旧佝偻着身体面无表情,先是看了看众人,接着把黯沉的眼珠子转到张见勇身上。
「少爷,你既然平安回来,我可以放心走了。」说着,老态龙钟的身体转身就要离开,不是往村庄,却是朝老厝的方向。
「等等!」九江叫住他:「旺伯,你应该知道后来的事吧?就是几十年前张家少爷死在这里之后的事。」
九江是附近人,小时候也听过张开云横死在小河边的故事。
旺伯停步,垂头,低低叹了气,苍凉的声音在夜风里回荡,杳杳幽然的感慨。
「知道,那一天少爷出去了之后,一直没回来,我出去找也找不到……到了晚上,就在这里……」他指指九江脚下的石阶处:「看见少爷跌倒在这里,上半身淹在河里,死了。」
九江点头:「嗯,你应该知道他不是淹死的?」
「是的,我知道不可能,但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淹死的,连老爷也骂我没看好少爷。」旺伯幽幽说。
「你知道是谁故布疑阵吗?」九江又问。
「我想办法到处去探听,听到有人说那天下午,看见阿梅的哥哥们,还有个叫阿标的扛着个麻布袋靠近老厝……」
「阿梅的哥哥?阿梅是谁?」九江问。
「阿梅是……」旺伯指指伟仔:「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喜欢少爷。」
伟仔看看那指着自己的干瘪手指头,有点儿心慌,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是九江耸耸肩,要旺伯继续说下去。
「我带阿标去喝酒,喝醉了,套出了所有的话。少爷在姓简的小子……」说到这里又指指伟仔:「……结婚那天,被他们打死在河堤边,为了脱罪,他们偷偷把少爷的身体丢在这里,装成是淹死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不过你身上没戾气,应该没本事报复那帮人吧?」九江问。
「我年纪大了,没本事,等打听清楚后,我就把事实告诉给老爷,请老爷报案去抓人;老爷不想少爷爱上男人的事情传开,雇了杀手,把那四个人也都给杀了。」
伟仔听到这里叫出来:「人家说他们是被强盗打死的,原来还有这原因啊?」
旺伯怨恨的低声道:「杀了少爷,他们的死也是罪有应得……」
九江又问:「仇已经报了,旺伯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少爷的最后一幅画还没画完啊。是我把少爷养大的,我知道他的心思,这是他唯一给爱人画的画,来不及完成,他死都不会瞑目……」
旺伯说到这里,转回身,定定看着张见勇。
「害死少爷的凶手死了以后,我就跑到老厝后头上吊了,然后天天等在老厝里,我知道,少爷总有一天会回来,画完这幅画。」
张见勇陡然听见上吊两个字,开始发抖,惶然对回旺伯的眼,许多画面如走马灯似的转过脑海,却又一闪而逝,如梦如幻真假难分。
旺伯低声又说:「……少爷你保重,这辈子你终于有了健康的身体,你会幸福的。」
「旺伯!」张见勇突然间喊,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只是蓦地发现眼前这老人家对自己的殷殷爱护,心底有种酸酸的感觉。
过去几天以来的懵懵懂懂,突然间如雨过天青,什么都了然了。
九江上前,说:「旺伯,你的心愿已了,可以走的无牵无挂了,我会超度你转生入积善人家,你走吧。」
他挥挥手,旺伯微微躬了一礼,老迈的身影倏忽消亡在黑暗之中。
前头旺伯森森说了那一番话,四个人心里都已经毛毛的了,等老人家在眼前烟消云散,心思纤密的张家两兄弟同时间抱在一起脸发白,连金龙跟伟仔几乎都要当场跳起来。
「真、真的有鬼,啊……」张见勇喊,把脸给埋到哥哥怀里。
张见贤同样紧抱弟弟,自己也脚软了,他喃喃自语:「天……原来旺伯……」
九江正色对张见贤说:「当年那位少爷在河堤边被打死的时候,不甘心的想法依傍着树木留在当地,久而久之成了一股执念,化成了人形;你弟弟又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让那执念融回到原来的魂魄之中,所以才发生这些事。」
「你意思说我弟弟就是……」张见贤问。
「是的,有些东西总是得兜个圈子回来解决,他是,还有我那讨厌的同学也是。」九江笑嘻嘻指着伟仔。
张见贤没再问下去,他懂了,于是说:「九江大师,那个、关于旺伯,就麻烦你做超度的法事,我不吝啬钱,只是感念他对我张家先人的忠心耿耿。」
「没问题哦。不过现在夜深了,你们谁先送我回神坛去吧,我明早还有其他法事要做。」九江又说。
目前五个人有两辆车,金龙当机立断,让伟仔送九江回去,张见勇今晚心绪激荡,说想回台南市区的家里去住,请金龙载一程。
张见贤不放心弟弟,说:「我陪你。」
张见勇大喜,忙要开口说好,结果伟仔也说:「林杯也去陪你。」
「不要。」张见勇一口回绝。
「你记不记得我们……」伟仔满怀希望问。
「不记得。」回答的决绝。
伟仔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老大要他先送九江回去,他也只能愤愤忍气先办事再说。
这之后连续几天,张见贤白天到公司,晚上都陪着弟弟,害得金龙都成了怨夫,受不了,某个晚上领着心腹小弟伟仔杀到张见勇家去,说今晚夫人再不回家去,他、他要当绑架犯了。
张见贤哪理他,哼了一声说:「丢人现眼,滚。」
他忘了,金龙的职业是黑道大哥,黑道大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强人所难,外加杀人放火掳人勒赎,加上这几天的独守空闺,黑道大哥欲火上升清气下降,咬牙切齿问夫人。
「小贤贤你今天跟不跟我回去?」
「不回去。」张见贤说。
金龙怒吼一声,拦腰扛起张见贤就往屋子外冲,善体上意的伟仔早就开好车门,等老大把夫人丢进前座,他又立刻关上门,阻止夫人逃跑,等老大也回到驾驶座,把车给扬长开走。
几秒钟之内所有动作一气完成,张见贤连抗议都来不及抗议,等清醒时,连人带车已经离开弟弟家几百公尺远了。
「笨龙你今晚给我当心点!」压寨夫人车上骂。
金龙就是装耳聋,心中已经开始模拟床上该怎么料理小贤贤了,非得给他那个那个、还有这个这个,打肿他的小屁股,教训不守妇道的夫人。
张见贤斜眼瞧,哼,凭笨龙的烂脑袋,以为斗得过他吗?笨龙要一飞冲天势如破竹,他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非得为民除害不可。
至于怎么挡怎么淹,是逼得人家用上「一夜八次郎」的传说密技导致走火入魔,之后三个月欲振乏力;或者夫人大跳艳舞,却让笨龙只能看不能摸,口水鼻血流满地,几乎脱水而亡,那就只有当事者才知道了。
至于张见勇这里,哼,他看见伟仔心里就有气,等哥哥被抓走,他立刻回到屋子里,锁门,把伟仔挡在外头。
「让林杯进去!」伟仔砰砰大敲门。
「不给进,你回家啦!」门后边张见勇吼。
「为什么不让林杯进?你跟林杯的感情明明那么好……」伟仔动之以情。
「谁跟你感情好啦?我都不知道、我都忘记了!」否认到底。
「干,你给林杯装傻!开门,再不开门,林杯就打破玻璃进去!」伟仔威胁。
「就算你放火烧我房子我也不开门!」明显的斗起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