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到如意山庄後,她所见所闻皆是山庄内的人事物;闲居庄内时,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一套运用到庄内众人身上。上自老板,下至佣仆,举凡她认识的见过的听过的,全都逃不过她的春秋笔法。
而她的新作,是关於童霏霏和向兰生二人的歌谣……
「老板,我可不可以要求一名帮手?」得罪老板,算她咎由自取。贺金铃自认倒楣,束手就缚。
「当然。我已经帮你选好了。」风雪月气定神闲。
「敢问是哪一位?」
「詹老。」
「詹老?」贺金铃一愣,山庄中有这号人物吗?「哪一位詹老?」
「住在『养生园』的詹尚宝老先生。」
贺金铃倒抽一口冷气。「那个--」硬生生忍下「瞽叟」两个字。
「哪个?」风雪月面无表情地睨她一眼,「按年纪辈分,你该尊称他一声『爷爷』。」
「詹……詹老先生的目力似乎不大好使?」说「不大好使」是客气了,姓詹的明明就是个瞎老头。在她的月旦簿上,给詹尚宝的评语是「百无一用」。
「詹老看得见的。」风雪月答得轻描淡写。
看得见?有人用眼白看的吗?
「老板,可不可以换个人?」老板谁不好派,派詹尚宝给她,摆明在整她嘛!
「詹老是高手,这次他肯出马帮手,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风雪月道。
福气……「老板,詹老先生年纪大了,怎麽说我们都该敬老尊贤的嘛,詹老还是留在山庄里颐养天年比较好。」她退而求其次。如果只能带这种货色上路,那她宁愿单刀赴会。
「有詹老陪着你,我比较放心。如果有什麽事,你二人也可以有个商量。」
「老板……」贺金铃做着垂死的挣扎。老板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惩罚她?
「詹老是好手中的好手。」风雪月面不改色。「要他当你副手,是委屈他了。」
「老板……」
任凭贺金铃说破了嘴,风雪月都不为所动;半天之後贺金铃也失去耐性,索性把心一横,撂下狠话:「国楝这次只怕会砸了如意山庄的招牌。」
「世上本就没有必成之事,若这任务简单,也不劳烦你二人了。」风雪月嘴边一抹笑,用着期勉鼓励的眼神,「不过我相信,你二人必能顺利完成任务。」
贺金铃默不作声。
「就算任务不成功,拿来作个茶余饭後的话题,聊资谈兴,也挺发人深省的,是吧!」
贺金铃觑风雪月一眼--这话题想当然耳,就叫那「多言贾祸」了……
她认栽了!
「大人!大人!不好了……」衙役匆匆忙忙跑进县衙。「钦差大人来了!」
「钦差大人来了?」县令侯有诚一惊。
「对!大人已经进城了。」
侯有诚立刻抖擞起精神,整好官服。「快随本官去接驾。」
一行人在县衙外侍立半天,却未闻鸣金开道之声。侯有诚不敢妄动,只低声问左右道:「钦差大人怎麽还没到?」
刚刚回报的衙役立时上前回话:「大人已经来了,就在前面。」说着拿眼瞟了一下前方。「钦差大人是步行来的。」
步行?侯有诚一怔後醒悟。钦差大人必是因为不想扰民,所以轻装简从。
两日前,他接获邸报,知皇上派钦差代天巡狩,那时还在想平靖县位处偏远,钦差真要到本县视察,起码也是一年半载以後的事;没想到才两天,钦差大人就到了。
平靖区区一小县,不是闻名天下的通都大邑,钦差哪儿不去,却先来此,侯有诚寻思:若非得蒙圣眷,那就是来考察政绩的了。
虽然讲起英明睿智,他是差了一点,但至少他安分守己,没怎麽为难百姓;至於败坏官纪的事,更只是偶一为之。钦差大人总不至於因为他收了百姓几两「表达爱戴之情」的银子,就给他扣个「贪官污吏」的罪名吧?不过想是这麽想,在县衙外等待钦差大人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侯有诚还是忍不住内心忐忑。
不多时,钦差大人已经来到面前。侯有诚立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下跪、磕头,声如洪钟--
「平靖县知县侯有诚,恭迎钦差大人!」
自始至终,侯有诚双眼都只敢盯着钦差大人和随从的两双脚。在那两人脚上,都着着官靴。
「侯大人请起。」钦差大人道:「还请衙内说话。」
「是。大人,请。」侯有诚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钦差大人便与随从先行,侯有诚恭敬地跟在钦差大人身後。
进了县衙,侯有诚请钦差大人堂上坐,钦差大人也不推辞,直接上堂坐定。随从站在钦差大人身边,手上捧着一柄用黄色绸布包裹的长条物事。
是尚方宝剑……县衙众人的双眼均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块黄布上,以惶恐又仰慕的眼光,各自想像那柄象徵天子权威的宝剑的模样。
「侯大人……」钦差大人开口。
「是。」
「圣上派殿中侍御史十人巡狩天下,旨在察查不法,抚慰百姓,大人应已接到消息了。」
「是……」听到「察查不法」四字,侯有诚只觉双膝绵软无力。「卑职一向奉公守法,时刻以百姓为念,以求不负皇恩。」
「以百姓为念……」钦差大人的语气带着不置可否的意味。
「大人,卑职若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教诲。」侯有诚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教诲?」钦差大人沉吟半晌,突地一声暴喝:「侯有诚,你好大的胆子!」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怎料下一刻却平地响起一声雷,县衙众人全被这声暴喝吓到,咕咚咕咚在地上跪成一片。
「卑职……不知身犯何罪,还请钦差大人明示。」侯有诚尤其惶恐,频频在地上磕头。
「侯大人毋须惊慌,本钦差此来,正是为了查明此事。」随即温言道:「侯大人请起。」
侯有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众人惊魂未定、跟着起身的同时,也切切实实领悟到什麽叫作「翻脸比翻书还快」。
「侯大人,前一段时间,贵县有百姓上京告御状,侯大人可知此事?」
侯有诚心中一惊。「卑职不知……但不知……何事?」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贵县有个悠悠村,侯大人熟悉吗?」
原来是悠悠村的事……侯有诚心下稍安。「卑职身为平靖县知县,辖下之地,自当熟悉。」
事实上悠悠村他不熟。从县城到悠悠村,须得翻山越岭,去一趟,总得花上一两天,他没事去那穷乡僻壤作甚?但他也不怕钦差大人就这事怪罪於他,毕竟即便是古代明君也有与民休养生息一说,他不去悠悠村,要往好处说,也可以说是不扰民。
「那悠悠村的土地归属问题,侯大人也有所耳闻了?」
果然是为这事……「是。」
「侯大人能给本钦差讲讲这件事吗?圣上派本官前来,正是为了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侯有诚心下更安。此事若要追究,大部分责任都在孟元嘉,他至多只是「不察」而已。只是「不察」,顶多被上级训斥几句,总不至於丢了官。
「是,钦差大人容禀。」侯有诚整了整服仪,镇定心神,开口--
「一个月前,有个叫孟元嘉的年轻人,拿了一张地契,说在五十年前,悠悠村所在的土地原是他家产业。」
钦差大人点头。侯有诚续道:「卑职一听,也觉得这事匪夷所思,所以就查阅了县衙簿籍。无奈因为战乱,县衙所存的簿籍资料只能上溯到四十年前,所以无法断定真假。」
「悠悠村的村民怎麽说?」钦差问道。
「村民的先祖早年也是因战乱而流落至此,安家落户不到五十年,都属就地安置,所以并未拥有土地所有权。」侯有诚谨慎地换了一口气,「依皇朝律法,战後就地安置者,当土地原持有人回来索讨土地时,若是耕地,必须归还土地的五成;若是岁出不到百石的瘠土,就须全部归还。」
钦差又点点头。
「卑职皆系按律办理。」见钦差面无不豫之色,心也慢慢放下。「悠悠村土地贫瘠,孟君既能出示地契,依律即应将全部土地归还孟君。」
「如此说来……」钦差沉吟,「侯大人的处置并无不当。」
听闻钦差此言,侯有诚更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卑职心中时刻以百姓为念,若非孟君有契据在手,卑职又何忍令悠悠村村民尝那背井离乡的滋味?」
钦差不置可否,一会儿道:「地契在哪?」
侯有诚心里一跳。「在孟君手中。」
「侯大人可曾验过?」
「卑职看过。」侯有诚心里有点虚。「人名、地号、官防无一不齐,全无可疑之处。」
「哦?」钦差大人似不大经心地瞥了侯有诚一眼;这一眼却让侯有诚的心扑扑乱跳,总觉得钦差大人这一眼有点过於锐利了。
「取来我看。」钦差道。
「是。」侯有诚额头渗出冷汗,不敢揩拭,问道:「地契现在孟君手中,可要一并传唤孟君到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