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场面,只怕他应付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总不成他在这儿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孟元嘉安安稳稳坐享其成。
「当然。」钦差大人点头。
「卑职即刻派人去传唤。」侯有诚偷偷吁了一口气。孟元嘉为人机敏,有他在场,他也心安点。「孟君现在暂住在城内天水园,大约一炷香时间可到。在孟君来之前,可否请钦差大人移驾後堂,容卑职奉茶……」
果然一炷香後,衙役到後堂通报,说孟元嘉来了。
「大人是想上堂,还是在後堂见?」侯有诚请示。
「就这儿见吧。」随即压低声音:「孟元嘉是孤身前来?」
「是。」侯有诚询过衙役後,恭谨回道。
「选两个干练的衙差,前後夹着他,防他逃跑。」钦差低声示意。
侯有诚心里觉得不妙。钦差大人对孟元嘉似有不信之意,却只能道好。
「史鱼……」钦差大人一唤,捧着尚方宝剑的随从立即上前--
「属下在!」
「听我号令行事,姓孟的说话若敢有半分虚言半分迟疑,给我就地正法。」
「是!」名唤史鱼的随从大声应道。
就就就……就地正法?侯有诚吓傻。「大大大……大人……」
「侯大人有问题吗?」钦差大人将目光重新投到他面上。见着大人锐利的目光,侯有诚只觉得头皮发麻,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依……依皇朝律法,」侯有诚结结巴巴,「案件审断後,犯人……若是死罪,须在秋季由刑部覆核定罪,在……秋後处决……」
「侯大人,你当圣上赐本钦差这柄尚方宝剑,只是拿来做做样子麽?」
见着钦差大人面色一冷,侯有诚额头冷汗也涔涔而下,只听钦差大人又道:「姓孟的说的若是实话,本钦差自当给他个公道;若他说的是谎话,那就是无事生非作践百姓罪犯滔天,此等奸猾之辈,趁早除了乾净。何况,」钦差大人靠近,压低声音:「犯人狡猾,为求自保,难保不会砌词牵连,攀诬忠良。本官这麽做,正是为着侯大人的清誉着想。」
侯有诚陷入两难--
听钦差大人话中之意,似在暗示他最好趁早与孟元嘉切割以求自保;为了他一家老小和锦绣前程着想,他确实应该和孟元嘉撇清关系……
可是在道义上,又觉得这麽做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他跟孟元嘉认识了一个多月,好歹有些交情;特别是孟元嘉为人豪爽,对他一向礼数周到,今日他有难,他却冷眼旁观……
「钦差大人英明,卑职惟大人马首是瞻。」侯有诚一番挣扎後,想出自认安全又能兼顾道义的说词。「不过卑职担心孟元嘉一介草民,不懂官场威仪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能让卑职先对孟元嘉晓谕一番。」
钦差淡淡地看了侯有诚一眼。「侯大人顾虑得是。还请侯大人快去快回。」
「谢大人。」
只不过是喝口茶的时间,侯有诚就又进来了,果真是快去快回。
事实上,侯有诚只向孟元嘉道了「钦差」二字,又把手在自己的颈部一横,孟元嘉就明白了,冲着他自信一笑。
看孟元嘉如此笃定,侯有诚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地契,不会有问题了吧?
「大人,孟元嘉在外候见。」侯有诚回禀钦差。
「传他进来。」
一会儿後,孟元嘉进了後堂,往地上一跪--
「草民孟元嘉,叩见钦差大人。」
听孟元嘉话声清亮平稳,无一丝心虚气馁迹象,侯有诚的心又放下了点。此刻才稍有余暇打量孟元嘉--
孟元嘉身着靛青色锦袍,袍上无多余纹饰,仅绣了几枝白梅,却不知为什麽就显得风雅又庄重;再配上他那挺拔的身形,秀致到十分的相貌,孟元嘉真个如书册中所说的瑶林琼树那般光采照人。
侯有诚心下更安。孟元嘉原是美男子,极有风姿,他之所以信了他的话,这先入为主的好印象自是原因之一;此刻他只盼钦差大人也有爱美之心,似孟元嘉这等好人才,杀了实在可惜。
「孟元嘉,本钦差唤你来此,你可知为甚?」
「草民知道。」孟元嘉伸手进衣袖中,抽出一个长形圆筒。「地契在此。请大人查验。」
史鱼走上前,孟元嘉将圆筒双手奉上,史鱼却不接过--
「打开。」
孟元嘉知道,这是防他忽施暗算,当即转过圆筒,将筒盖朝着自己的方向拔开,再将地契从筒中拿了出来,双手摊开呈上--
「大人请看。」
史鱼接过地契,摊在钦差身侧的茶几上。钦差拿起细看,手指拂过纸面,特别在官防处停留了半天。在这段时间中,侯有诚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偷觑孟元嘉,却见他面色如常,意态悠然。
这孟元嘉也太镇定了……侯有诚忍不住想,即使地契是真,被这般细细检视,常人心里只怕也会七上八下,生怕有个万一,孟元嘉却丝毫不见慌乱,令他自愧不如。
「史鱼……」
钦差大人这似不经意的一唤,却吓得侯有诚魂飞天外--
这这这……这是「就地正法」的号令吗?
「嗯。」史鱼的应声却很微弱,全然不同於刚才的精气神十足,原来他也全神贯注在那纸地契上。侯有诚看看钦差大人,再偷偷看了看孟元嘉,只见孟元嘉嘴上噙着一抹浅笑,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麽。
钦差看罢,与史鱼交换了一记眼神,将地契放回茶几上,发话--
「这地契放在你家有多少年?」
「回钦差大人,草民也不清楚。但就上面签押的日期来看,至少有五十年了。」
「哦?五十年?」钦差道:「那你怎麽现在才来索回土地?」
「因为草民家前几年翻整旧屋时发现了一叠地契,这张是其中之一。」
「一叠?」
「是。」孟元嘉恭谨道:「草民的先祖早年经商发了财,深知『有土斯有财』的道理,是以广置土地,以备不时之需。」
「你祖籍在哪?」
「在关外。」孟元嘉道:「进关後,先祖曾在平陵、孟县、孟津等地落脚;先祖开枝散叶,孟氏子孙昌盛绵延。」
钦差觑他一眼。「平陵、孟县、孟津都在北边,贵先祖买地却买到了平靖县,足迹真是遍天下啊。」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孟氏祖训,元嘉一日不敢或忘。」
钦差手抚颔下一把须,沉吟不语。
「大人……」侍立一旁的侯有诚小心翼翼地开口,亟欲得知危机是否已解除。「孟君的地契……」
见钦差大人继续手抚下巴,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侯有诚一颗心又悬起来。
「依本钦差看来,」半天後,钦差终於裁示:「地契暂无可疑。」
侯有诚悄悄吁出一口长气,正以为没事了,却听钦差话锋一转:「不过就算地契是真的,那悠悠村的百姓要怎麽办?」
「大人尽可放心,悠悠村的百姓,草民定当竭力照顾。」孟元嘉立时道。
「怎麽照顾?」
「若是愿意搬迁的,元嘉愿贴补搬迁银两,县令大人也同意将其迁往县内它处安置;若是不愿搬迁的,元嘉亦愿意留用。」
「留用作甚?」
孟元嘉微笑,有些为难模样。「非元嘉故意隐讳。圣人有云:『先行其言,而後从之。』还没做到的事,说出来都是空话,是以这点还请大人海涵。」
钦差直视孟元嘉,半晌後,缓缓点了点头。侯有诚一颗心终於结结实实放下。
「所以对於孟君收地一事,大人如何定夺?」
「本官回京後会将此事上奏朝廷,希望孟君也能恪守承诺,不教悠悠村的百姓吃苦。」
「草民绝不敢辜负钦差大人的教诲。」孟元嘉朗声应承。
听钦差大人对孟元嘉的称呼由「孟元嘉」改为「孟君」,侯有诚心中更喜--
大人果然也折服在孟元嘉的翩翩风采之下。且不说他清俊的样貌,光是他那潇洒出尘的丰姿,临危不乱的气度,就怎麽都与「奸狡」二字连不到一起去。
钦差大人既然对孟元嘉有好感,他就应该把握这个机会令双方交好。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要在这偏远之地遇到京官可不容易呢……侯有诚心中雀跃,忍不住就道:「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能否在此间稍作盘桓,容卑职敬备薄酌,好生伺候……」
侯有诚一开口,孟元嘉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却只在一边瞧着--
侯有诚如果够聪明,就该趁早把钦差送走;钦差逗留一久,难保不会在平靖县找出什麽岔子。这道理侯有诚不该不知,却如此这般依依不舍难解难分,想当然耳,自是想藉着巴结上司,畅通仕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