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听侯有诚又道:「孟君所居的天水园为本县着名胜地,园林造景美不胜收。本官欲借天水园为大人洗尘,恰好此刻孟君也在;孟君你说,本官要问你相借天水园,你借是不借?」
大约是看他不搭腔,侯有诚直接拖他下水,边说还边拿眼瞅他。
也罢。看在侯有诚刚刚给他示警,还算有点情义的份上,他就姑且蹚一趟浑水吧!孟元嘉於是眼一亮、唇一弯,流露十分惊喜、十分荣幸--
「县令大人说哪儿话,若非大人开口,元嘉岂敢高攀钦差大人。」
「本钦差公务在身,不便久留。」钦差大人当即推辞。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大人也是要用膳的,就赏卑职和孟君个薄面可好?」侯有诚情意殷殷,「而且孟君家中厨子手艺不俗,孟君近日新得一批美酒,卑职再请几位本地有名的歌舞伎来表演,大人在湖光山色中赏舞听曲、尝佳肴饮美酒,岂不风雅?」
孟元嘉心里暗笑。侯有诚这是公然贿赂钦差大人了,他就不怕钦差大人是个廉洁奉公的,马屁拍到马腿上?虽然如此,他还是暗中观察钦差大人的反应--
然後,他发现钦差大人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两下,在侯有诚提到「酒」这个字的时候……
这就好办了。
人皆有癖,常人不脱酒色财气、名利荣华,只要找对门路,投其所好,没有不能手到擒来的。
「听侯大人这麽说,真让元嘉汗颜。」孟元嘉故作惭愧样,为侯有诚帮腔:「钦差大人身分尊贵,什麽样的美食美酒没吃过?元嘉所藏美酒,不过只是白乾、茅台、羔儿一类,寻常得紧,怎敢在钦差大人面前野人献曝?若真要说特别的,大概也只有一样……」故意停住不说。
果见钦差大人喉结滚了好几下,双眼放光。「哪一样?」
「不知大人是否听过『天香酒』?」
「天香酒?」钦差大人又吞了一口口水。
「其实也没什麽稀奇。要说它好,也不过就是一个字,香!酒罎一开,那是香闻十里--」
见钦差大人喉结一滚再滚,孟元嘉心里正好笑,没想到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大人公务繁忙,酬酢之事,向来都是能免则免。」
嗓音犹带未褪尽的少年稚气,口吻倒是老成。
众人皆愕然。孟元嘉抬眸瞧了瞧,果见是钦差大人的随从,名唤「史鱼」的那个。
一名小小随从,孟元嘉根本不放在心上,正打算继续怂恿钦差,不料钦差却道:「本钦差衔皇命前来,现任务已毕,自该速返朝廷,回禀圣上。」
孟元嘉一怔,倒是想不到一个小小随从竟能左右钦差大人的心意--
也对。回想刚才他二人看地契的模样,这老少二人是透着那麽点主不主、仆不仆的味道。心中有了这层疑问,便不由自主重新打量起史鱼来--
年纪很轻,身形瘦小,样貌平凡,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够格做「娈童」的条件;惟一可看的只有那头油光乌黑的头发,即使束了起来,那垂在脑後的一绺仍如黑缎般闪耀。
这麽漂亮的头发,生在男子身上倒是少见……孟元嘉心想。不过若只凭着这头漂亮头发就能受宠,那钦差大人的眼光未免也太低了。
「大人公忠体国,令卑职好生仰慕,只盼大人能给卑职一个就近瞻仰的机会。」
在孟元嘉转着无聊念头的时候,侯有诚还在锲而不舍,边说边不忘对孟元嘉使眼色。孟元嘉会意,又附和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大人为国操劳,偶尔也该放松……」
「忧劳兴国,逸豫亡身。大人请起程。」史鱼又道。
孟元嘉一怔。瞧不出史鱼这小子肚里倒也有些墨水,一时兴起,又道:「圣人和光同尘,与民同乐--」
史鱼再次打断孟元嘉的话,「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大人无身,故可托天下。」
孟元嘉又惊又喜。史鱼这小子肚里装的东西可真不少!他引道德经劝钦差留下,史鱼竟也以道德经回击。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孟元嘉再试他一试。史鱼若真懂道德经,自该明白他这两句话的道理。刚强易折,处弱守柔才能长保平安。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大人,时候不早了,别误了行程。」
史鱼引这两句话,表明他会善尽职责,绝不尸位素餐。既自述心志,又回应他的暗示,妙极!孟元嘉心里叫好,正待再次回敬,侯有诚却抢在前面:「史兄弟,你这样催促大人,是不是有点以下犯上了?」
史鱼却是睬也不睬他,只特别认真地看着钦差大人。钦差对着史鱼,脾气倒是很好,毫无见责之意。「史鱼一片赤胆忠心,本官就喜欢他这一点。」
「大人海量,卑职佩服。」侯有诚转向史鱼,换上张笑脸,「史兄弟,你能追随钦差大人左右,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我家大人廉洁自守,史鱼能侍奉大人,自是祖上有德。」不知是否内心激动的关系,「祖上有德」四字讲得特别铿锵有力。「大人,皇命在身,还请尽速起程。」
孟元嘉一边看着,对史鱼的机智与勇敢颇为欣赏。此时他也明白,史鱼小小年纪能得到钦差的赏识,凭藉的绝对不会是那些不可告人的理由,刚刚全是他想左了……在他将心思放在史鱼身上的时候,侯有诚已经挨到了钦差身边,一脸讨好地笑,「大人今晚是在驿馆歇息麽?大人到馆前,卑职可以先着人送两罎……」
史鱼走到二人中间,将尚方宝剑一横,直接把二人隔开。「大人,别误了行程。」
「好。」钦差大人和颜悦色,丝毫不计较史鱼近乎造次的行径。众人都觉得钦差大人的度量未免也太大了。
孟元嘉好笑又忍不住感慨。如果天下多几个如史鱼一般的官员,何愁吏治不清?而他们这些惯於见风使帆的商人,又要到哪儿去钻营?可惜的是,官场无道德,如史鱼这般耿直的少年,未来终究会淹没在污浊的宦海中。
见钦差大人欲转身迈步,侯有诚心急起来,「史兄弟,你三番五次阻拦大人,未免太……实在太太太……」急得词穷。
「太不近人情了。」见侯有诚频频以眼色向他求助,心不在焉的孟元嘉顺口补上这句,侯友诚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对!太不近人情了。」
史鱼面无表情地看了二人一眼,将脸转向钦差大人,慢悠悠地道:「大人,他们骑到你头上了。」
孟元嘉闻言一惊,像被敲了一棍,立时抱拳垂首,「大人,草民不敢。」侯有诚也被吓得站立不稳,当下跪倒在地。「大人,卑职不敢。」
「没事没事,不过就是吃顿饭儿,哪这麽严重了。」钦差大人扶起侯有诚,扮起和事老。「史鱼,你别给人乱扣帽子。本官年纪虽大,还不到昏庸的程度,是忠是奸,本官分得出来。」
钦差大人的话表面上是教训史鱼,但焉知不是一语双关?孟元嘉心中有数--
都怪他刚才出了神,未加思索就随口帮了侯有诚这麽一句。史鱼纵有再多不是,哪轮得到他们来教训?
想不到史鱼还是个狠角色,一出手就逮到了他们的把柄,他刚刚白替他操心了。也对;没这种快狠准的功力,如何能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保命全身?
「既然大人心系国事,草民就不敢相烦。」孟元嘉觑一眼侯有诚,见他面如死灰,知他已不敢再存妄想,便自作主张替他拿了主意,「待大人回京得空时,草民再造府谒见……侯大人,不知钦差大人高姓?」
侯有诚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太过紧张,连钦差的姓名都忘了问,忙道:「钦差大人恕罪,卑职还没请教……」
「邸报上没写吗?」
钦差大人这麽一问,让侯有诚又惶恐起来。「卑职愚钝,还请大人赐告。」
「没事,一个名字而已。」钦差大人一脸和气,边走边同侯有诚道:「本官姓刘,名国梁……」
走在钦差大人身後的史鱼突然抖了一下,动作虽小,但因孟元嘉正走在他旁边,他这细微的动作就逃不过他的眼。他清楚看见史鱼差点掉了尚方宝剑……
一直泰然自若的史鱼竟然会差点掉了宝剑?孟元嘉惊讶之余忍不住好奇,跨上一步,带着点戏谑,在史鱼耳畔低声道:「史兄弟小心,掉了宝剑,罪名不轻吧?」
「你要不要离我远一点?」
见史鱼瞪他的这一眼微带愠怒,孟元嘉心里竟莫名有种快感;他还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轻笑道:「兄弟掉了尚方宝剑,牵连不到元嘉身上。」
「是你绊了我。」史鱼看着他的脸上,写着「我好无辜」几个字。
孟元嘉一惊,既而一喜。这小子果然是个狠角色,栽赃嫁祸全出於本能,机变之快不下於他,他真要好好留心了。
「原来兄弟心肠这麽好。」这话半是取笑半是事实;史鱼若真有心害他,不消说出口,直接栽给他就够。目光顺势扫过他脑後束起的长发,隐约见着史鱼右耳後有一颗粟米大小的朱砂痣,红艳艳的,颇为可爱。
「识相的一边去。」史鱼对着虚空说话,脸上又回复没有表情的表情。
孟元嘉站定,淡淡一笑,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史鱼不再理他,加快脚步赶上钦差,出了县衙。
孟元嘉望着史鱼瘦小的背影,心头忽地涌起些难言的感觉,不知是为了欢喜平安过了这关,还是为了胜负未分的不痛快,抑或是相见恨晚的惆怅……
不过,来日方长,若终有再见之一日,他必会好好与他再较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