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她好难受,强忍着鼻酸胸闷的痛苦,静静地等他劈下一刀。她真的尽力了。
「别紧张,我没有要你离开的意思。」瞧她都快哭了,蒋负谦于心不忍却又暗自庆幸她想留在鸣台山。她很好学又不怕吃苦,才一个月就能有这般成就,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就算她表现得差强人意,他也不会送她离开,毕竟日夜惦念担心的日子也没比替她收拾残局来得轻松惬意。
蒋负谦拿出掌心大的苎麻袋给她。「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有人会专门送到茶农家里,要他们签字画押,你暂住茶庄,便由我发给。我过午就会下山跟茶行谈生意,不知何时回来,就先拿给你了。收好,别掉了。」
茶庄是制茶所在,也是他的居所,杜晴蜜在鸣台山没地方住,他特别替她清了间女眷房让她安身,好久没在床铺睡上一宿的她,当时的笑意他永远记得。
她抚着床沿,像得稀世珍宝,明明是张打死的硬床却让她感动得频频道谢,应该说她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只记得谢谢两个字。她说明早起来,衣服就不会被露水冻湿,半夜也不会冷醒了。
他的心抽动了一下,想给她更多更好的东西,想尽可能地疼惜她,把她的笑容永远留下,因为在他的生命里,已经好久没有这种纯粹的满足与感动。
手里沉甸甸的,看来他把月例折成铜钱好方便她支配,这点小事都帮她考虑得妥妥当当,她却无能回报他,杜晴蜜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我好羞愧,我没有做好,值不得这么多月例……」
「收着吧,我感受得到你很用心,值得的。」蒋负谦合上她的掌心,颀长的手指覆着她的,显得她的手指好像大葱,白皙得很。
杜晴蜜道了声谢,羞红到抬不起头来,她好像被夸赞了,飘飘然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手还被他握着,申申唔唔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蒋负谦觉得可爱,故意施力握了一记才抽回手。
「对了,午膳是茶号出钱安排,让茶户轮流做的,你别怕,尽量吃。大娘们都说你吃太少了,担心你累倒,如果你一口气吃不下太多东西,放块饼在身上,饿了就拿出来吃几口,知道吗?」
他总想多照顾她一点,多看着她一点,虽然吃住都在茶庄,不可能半颗馒头当一顿,但就怕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敢放开来吃,对她完全不敢硫忽。
「这……我不敢。」杜晴蜜皱眉,寻常当家会放任伙计在工作时放肆吃吗?
「我授意的,有什么好不敢?其他茶农若想这么做,我不会拦。」
「多谢公子,我到鸣台山后就没有饿过肚子,每餐都吃得很饱,看我个子也知道我食量有限,是大娘们夸张了。大家对我很好,公子也对我很好,这些我都会记得牢牢的,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了,真的。」她不敢多吃,但也没有饿过,这样就好,再多她拿了也会心虚,又不是做得多好。
「好吧,我就信你一回,不会省小事让鸣台山背上亏待茶户的污名,回去忙吧,我回茶庄整理整理就要下山了。」
这个把月来他为晴蜜延了一些事,再拖下去今年的生意都不用做了。
「吸,好,公子慢走。」杜晴蜜点点头。脚跟才转方向,蒋负谦又唤住了她。
「阿贵明天不上山运茶了,我要他送茶砖到省城庆余行去,当初商队大哥也算照顾过你,记得要他替你转达谢意,我合再替你备礼。」
「省城吗?太好了,谢谢公子告知,我一定会请阿责哥替我转达的!」杜晴蜜又露出了像看到床铺般的笑容,直率而耀眼,炫着他双目。
她很重情,他知道,只是……阿贵「哥」让他上扬的嘴角还没成形就垮了下去,随意朝她点了点头,就顺着路下山了。
凭什么阿贵就是「哥」,他却是「公子」?
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在她眼里并没有变得比较特别,从认识到现在,对他的态度都一样,而阿贵不过为她倒了几篓生茶,凭什么能得她一句亲切的称呼?
蒋负谦挥袍,忿忿地走回茶庄。
【第三章】
鸣茶茶庄为了晒茶储茶,特意建了两栋圆楼,由茶山向下眺望,一处有盖,一处中间挖空,以分做室内、室外的晒茶场。
圆楼可分的房间数又比三进院落多,附近茶农制茶赶货误了时辰赋归,可直接落脚休憩。大伙儿感情触洽,像一大家子似的,逢年过节都会在圆楼里一起吃饭围炉,好不热闹,连婚丧喜庆都会在这里办,让大家一块儿操忙。
若非事务繁重压身,蒋负谦很喜欢待在圆楼,哪儿也不去。他的房间连着书房,两间打通,由窗向外看去,是他费心开展的梯田,顺着房外栏杆向下望,是一群人为了鸣茶忙进忙出的景象。
他在鸣台山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在这里,蒋负谦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没人可以用一句话就否定他的努力。
「当家,龙家来信了。」一名十来岁的小伙子拿着一迭以红绳抽好的信件敲门入内,第一封右下角就写着蒋舒月。
「好,你搁下后就可以出去了。」蒋负谦由窗边回头,待小伙子步出书房后,立刻到案前抽出姊姊寄来的信件,详阅之后,马上推门唤人。「阿正,帮我到茶山找晴蜜过来。」
他到别处巡茶山回来后想了想,晴蜜对他生硫有礼,可能是碍于他的身分而不敢过于亲近,怕招惹闲话,之前又把他视为债主,急着清还偿她纡困的盘缠,岂会对他感到亲切?阿正、阿贵就不同了,辈分地位相当,嘘寒问暖不觉得有压力,互动便自然许多,这点让他嫉妒不已,又苦思不到法子好拉近两人的距离。
晴蜜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鸣台山的茶户喜欢她是件好事,她才能悠然自得地待下来,但他就是看不惯阿正他们示好的举动,听不顺耳晴蜜那声「哥」,所以他一回来就把阿正、阿贵调回圆楼做茶饼,不让他们有机会接近晴蜜,但事情紧急,刚才送信来的小伙子才一转眼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往下一探正好看见阿正推货准备装车,只好差他跑这一回。
他一直望着门口,心情越发浮动,希望每个眨眼后,就看到杜晴蜜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他,却又挟着一丝兴奋偷觑他。才几天不见,就像吃饭少了盐巴,味道都不对了,每回用餐,她的身形就更加清晰,捧碗举筷大快朵颐的模样像掘地薯挖到金元宝似的,每每让他发嚎却得偷偷隐忍。
「公、公子?」杜晴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公子是想什么想到出神?嘴角还微微笑着。回来鸣台山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挺有当家气魄,很难得能见他一次笑颊,真想再多看几眼,不过阿正哥人还在她旁边呢。
「咳,你来啦。」还以为是他想出来的幻影。蒋负谦立马收拾飞脱的心情,要她坐着说话,至于阿正——「你忙去吧,别少了出货数量。」
「哩。」阿正看了几眼杜晴蜜,他爹娘猜侧当家准是喜欢人家,才对他跟阿贵严词厉色。既然无缘做夫妻,当她哥哥也好,「你自己小心点,我先出去了。」
什么叫自己小心点?他这里是龙谭虎穴吗?蒋负谦眯起眼,只差没把阿正的背烧出两个窟窿。
算了,不理他。待阿正离去并带上门后,蒋负谦朝坐在一旁的杜晴蜜扬了扬姊姊的回信,「你就是为了每月寄四百文给蒋舒月,开销才大的吧?」
他的怀疑一直没有释下,先不论她之前待在油行已经对应到他起初的臆测,在客栈时她就曾提及要将钱寄还给他,不禁使他将两件事联想在一块儿。姊姊资助人时鲜少合要求回报,晴蜜对钱却自有一套原则,更惹他发想,想测一测。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杜晴蜜低着头,不敢看他,尤其在她垂下的视线里走进了一双男人的黑布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
不过是一件小事,算起来更是她的私事,还特地将她由茶园召回,难道是想替她清这笔帐务吗?如果是他的话,这确实不无可能。
她不敢往脸上贴金,认为蒋负谦对她特别好,可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像照顾她一样照顾他底下所有茶农吧。
她谨记自己的身分,不敢腧矩,可他真的太过分,不能像寻常老板般,认为「我出钱聘你,就是要榨干你最后一份价值」吗?像缓风一样徐徐地吹抚着她,温馨如滴水穿石,在她心上凿出的不是洞,是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