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红色镶金的华丽请柬摊开放在我的面前,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当朝丞相的寿帖,只是有些奇怪,这老儿素来是瞧不起我,怎会想到给我送什么请柬?
“大人,姓张的老匹夫向来是跟您水火不容,依我看宴无好宴,您还是找个托辞打发了他吧。”说话的是我的随身家仆木言,什么都好,就是人如其名,脑子木了些。
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是鸿门宴,有什么好怕?我若是不去,岂不让老儿笑话,以为我好欺负?从此以后,你见了张家那眼睛朝天的俏厨娘,只怕都要矮上一截呢。”
这一句恐吓倒是达到了效果,木言顿时皱起黑黑的浓眉,一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道:“那好,咱们去!”
我不答,只是含笑看他,很快在我的注视之下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仪,挺得高高的胸膛又瘪了回去:“大人,您拿主意。”
我微微一笑:“吩咐,备轿。”
一个人若是正处在权利的巅峰,身边自然而然就会围绕着许多人,这些人之中,可能有真心真意的追随者,有阿谀奉承的投机者,自然,还有别有用心的觊觎者。而我,其实只是想做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罢了。然而不幸的是,真正想躲在一旁的往往会被卷入暴风圈之内,正如真正想进去的永远进不去一样。
相府门前称得上是车水马龙,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细想起来,我这是第二次到相府来,第一次的印象已经淡忘的差不多了,这一回倒真是着眼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跟寻常的官家府第没什么两样。嘿嘿,相爷,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
“你看这相府如何?”我低声问身边的木言。
木言撇撇嘴:“气派倒是够气派,可也比不得咱们府上。您就瞧这门上的匾,乌里乌涂,咱们家那可是漆金的。”
我们主仆说话间,早已有人迎了上来:“原来是黎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请进,请进。”
来人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我曾见过他一面,认得是张丞相的小儿子张景川,虽是依仗老子的荫庇作了官,倒也有些才名。他看我的时候,脸上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模样,可眼神中的轻蔑却也毫不掩饰。
说实话,我到并不生气,这样的眼神我是见得多了。黎梦卿是什么人,靠什么发的家,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认为,如果不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就不能显出他们清高的风骨来了?
“张公子也太谦了,相府若是也叫‘寒舍’,京城之内就没有大宅了。依我看,这相府比去年我随皇上打猎到过的行宫还强得多呢。”不用看我也知道张景川这时的脸色必定好看的紧,这世上哪有人敢跟皇家攀比?传上去就是个罪名。
“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张景川的脸沉下来了,语气中夹带质问。
质问我?质问当朝的一品大臣?这位少爷大概是被人捧惯了,张老儿的家教不成功呢。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浑然不知,讶然道:“张公子何出此言?我在夸赞相府气派呢,是不是呀,木言?”
我把话茬丢给一旁的木言,意外的发现他没有在一旁帮腔,回头一瞧,只见他正眼巴巴盯着西南方向瞧,如果我所料不错,那里定是张家厨房的方向了,真是知仆莫若主呢,只是这般痴相,着实给我丢脸。悄悄落后一步,鞋跟故意在他脚面上一碾,他立刻露出痛楚的神情,却不敢呼痛出声,只是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我一笑,悠悠然在张小公子不敢不愿的带领之下到了寿堂。
我想我的出现一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跟吃惊。没有直接看到张丞相,虽然一进门就有人大声向里面通报我的名字,但他却没有出来迎接。这其实也暗示着,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哼,既然不欢迎,又为何送请柬?莫怪我看不起张老儿,行事之间透着小气,不知他这丞相是怎么当的。
但我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向讷讷向前参拜的贺客们点头寒暄。我看见大厅正中排放着一面桌子,不少人围在那里,其中就有张丞相。我们两个视线相对,这一次他总算看见我了,大笑着道:“黎大人快来,看看周大学士的这幅字如何?”
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让我看书法是什么意思?我走上前去,只见大红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个“寿”字,是草书,却明显拘泥于章法,功力虽深,潇洒狂放却嫌不足,够不上名家手笔。我略略一扫,只见自张老儿开始,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嘲弄的神色,显然是等着看我的笑话。众望所归,岂忍拂逆?
我配合着笑道:“周大学士的字朝野闻名,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上面写的什么,我可认不得了。”一句话说完,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笑意。我冷眼旁观,你们在这里笑我,可知我更在心里笑你们呢。
张丞相捋着他那把半黑不白的胡子,故作惊异地道:“不会吧,黎大人可是翰林院大学士,皇上钦点的春闱主考官,怎会连个寿字也不认得的?”
原来如此,张老儿是不忿我成为科举主考官,于是将我叫来这里嘲讽戏弄一番。“原来这是个‘寿’字,嘿嘿,写的太过……我还当是个‘丧’字,一时间也不太敢说。幸好没说,幸好没说。”
偷眼看去,周大学士的脸都绿了,张丞相也被噎得半天说不上话,我更是偷笑不已。
一众面色尴尬的人当中,有人轻咳一声站将出来,先是向我一揖:“黎大学士,晚生唐英路,久闻大学士的英明,今日一见,幸何如之!晚生身边恰好有不久前完成的画稿一幅,还要烦请大学士指点一二。”
又来一个不怕死的!这小子面生得很,又口口声声“晚生、晚生”,想来尚未得取功名,是张老儿家中养的清客。也罢,倒要看看他搞什么鬼,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好啊,好啊,实不相瞒,作画我是笔杆子也拿不稳,说到赏画嘛,这又有何难?”
唐英路脸上闪过一丝诡笑,小心翼翼掏出一轴画卷来,我俯身一看,只见上面栩栩如生的画着一只猴子,头戴高冠,身披锦袍,似模似样的坐在一把檀木椅上。单就画工而论,还是不错的,可惜用意太露,落款上标着日期,正是我拜主考官那天,这不是分明在笑我“沐猴而冠”么?
人群中已有人哧笑出来。唐英露一脸得意,笑道:“大学士,请看晚生画得如何?”
我黎梦卿向来的原则是:你当我是傻子,我便是傻子,由你去耍,看谁最后进了套子。
“好,好。”我拍手大赞,“唐先生好本事,当真是画什么象什么,这猴儿画得好啊。只是他为何学人穿衣着帽?着实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这话一出,一干人笑得更是得意,唐英路显然等的就是我这一句,诡笑道:“黎大人此言甚是,是猊狲辈,就该躲入山中,与狐群狗党为伴,纵然穿了人的衣帽,始终难脱畜生道,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不理他的话茬,只盯着画猛瞧,等他说够了,这才插嘴:“不过唐先生呀,你这幅画里的猴儿着的这一身似乎是一品大员的服饰,嘿嘿,一只猴子能够如此,本事倒也不小,天下不知多少自命为人的终生也坐不到这个位置,当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呢。”借着观赏画卷,我偷眼瞧去,果见人人脸上变色,火上添油的又加上一句:“说到一品大员,张相爷,这堂中似乎只有你我可当得上了。今日又是你作寿,难道这画便是唐先生送与相爷的贺礼?”众人相顾失色。
唐英路一脸气急败坏,抖声道:“黎大人这是什么话?”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化万千,煞是好看。
我故作无知指着那猴儿图:“好画(话),好画呀。”
***
“木言,停轿。”红呢轿子停在路边,我一个箭步冲出轿门,两三下来到一条幽僻小巷子里,再也按捺不住狂笑起来,直笑到肚子痛了,弯了腰蹲在地上。木言在一旁守着我,不时东张西望,直拿袖子擦冷汗:“大人,别笑了,回头再把狼招来。”
“哈哈,木言,你看见适才那些家伙的蠢样没有?一个个呆若木鸡,简直笑死人了。哼,就这点道行,也想来整我,笑话,真是笑话!”
相较于我的得意,木言却是一脸忧色:“大人,这样好吗?张丞相怎么说也是堂堂宰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我纠正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呼一应的……”我再次插口:“是一呼百应,‘百呼一应’的那个是你。”
“就算是一呼百应。大人,你别老打断我的话好不好。你得罪了张丞相,气得他脸跟猪肝一般颜色,难道就不怕他报复你?”
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当我不理他,他便不找我的麻烦了?算一算,自我得幸以来,他呈在皇上面前弹劾我的折子可有多少?当着朝臣的面直言讥讽于我的更是数也数不清了。似他这般科举出身的臣子,自然看不起我这样的‘旁门左道’。何况还如此得宠,早就被他归在佞幸之流了。”我仍在笑,只是笑得有几分凄凉。
“大人,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既然这官这么难当,咱不当了,行不行?收拾东西,咱们回老家去。反正,不管你到哪里,木言总是跟着的。”
老家?我惨笑:“木言,老家里已经没人了,还回去做什么?再说,你当这官场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夜风吹过来,透着凉意,我忍不住瑟缩了下。
“大人,回去吧。轿子还等着呢。”
“难得今晚月色这好,我想一个人看看月亮,你先回去吧。”月上枝头,明如镜,清如水,那遥远的月宫之中,不知是否真有嫦娥在,若真能飞升而上,远离这人间纷扰,该有多好?“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大人……”木言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我摆了摆手,缓步而去。一路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小河边上,远远的只见一间小小的酒僚坐落河水之上,几竿垂柳之下,两个印着“酒”字的灯笼挑得高高的,灯光中酒旗迎风招展,似在迎人。如此良宵美景,怎能少了美酒助兴?我要了壶酒,又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清风明月之下,自斟自饮,到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入夜时分,酒僚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只有东南角桌子上坐着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如今春闱已近,各地考生纷纷上京,这两人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来也是应试的举子了。意识到这一点,我也不怎么在意。
一口酒尚未入喉,只听那其中一个书生叫道:“那边的不是叶兄?进来坐坐吧!”
“安兄、马兄,二位真是好雅兴呀。”脚步声响,一个人迈步走上木阁。我打量了一眼,只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也作儒生打扮,他发现我在看他,便向我点了点头,随即落座在那两人的席上。只是惊鸿一瞥,他那双温润的眸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听那姓安的道:“叶兄的雅兴可也不小,一个人在河边赏月,风雅得很呢。”那姓叶的道:“说来惭愧,小弟本是要温书的,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只好到月下散散心。说到风雅,怎比得上二位把酒临风的潇洒?如今科场在即,二位想来是成竹在胸了吧?”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不是小弟夸口。说道天下才子,江北一带,首推叶兄,若说江南,舍我二人其谁?”口气张狂,浑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我暗自撇嘴,心想吹得好大的气,你若当了官,只怕也是和张老儿一路的货色。
“安兄此言差矣,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你我几人不过是有些虚名而已,怎能将他人都小瞧了?”
他是好意相劝,别人却全不领情,那姓马的冷冷的道:“叶兄这话,说自己则可,我们兄弟的名声可无半点虚妄。”
好啊,要吵起来了。这白捡来的热闹可不能不看,我支起耳朵,等那姓叶的如何作答。
那姓安的大概也是看出局面要僵,忙道:“说到名声,那是他人给的,谁有多少本事,发了榜就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辩。只是小弟前日打听到一个消息,可委实令人担忧。”
他顿了顿,道:“叶兄可知本次春闱的主考官是何人?”
嘿嘿,在说我了,我听得更加仔细。
那姓周的道:“听说是黎大学士黎梦卿。”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品出身?”
“这……在下还真是不曾耳闻。”
其实不能怪这姓叶的孤陋寡闻,我官位虽高,但政绩不显,恶迹不彰,他远在江北,不知也不希奇。
那姓安的冷笑道:“这位黎大学士原本是梨园出身,据说是进宫唱戏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讨得龙颜大悦,从此后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那姓马的接口道:“我还听说他本是大字不识,写个奏章也要人代笔,朝中暗地里都叫他白字大学士。嘿嘿,梦情,梦卿,听这名字便不脱梨园风月!要个戏子来品评天下文士,皇上这道圣旨还真是‘别出心裁’呢。只怕真正有才学如你我者,要被拒之门外了。”
这话我也听得多了,比这更难听十倍的都有,若在平时也就由他去说,只是今晚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忍受,忍不住冷笑三声。
“好笑呀好笑。”
那姓马第一个按捺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笑我的,关阁下何事?”
“我话才说完,你便一脸不屑,难道不是心中不服?”
“我只是想到来时路上遇见的一件趣事,故而发笑罢了。”
那姓马得还没意识到上了我的套,愣愣的问:“什么趣事?”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色道:“也没什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眼枯井,听的井中有蛙鸣之声,忍不住俯身去看,只见三只青蛙蹲在井底争吵,一个说道‘咱们整日在这井里,还是应该想个办法出去瞧瞧’,不料另两个却说‘出去有什么好瞧,你看这天也不过才有井口一般大,还是在井里最好了……’”
我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大响,却是姓马的拍案而起:“你嘲笑我们是井底之蛙!”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如果你硬要这般想也只能由得你了。”
姓马的气的全身发抖,想来找我理论,却被另两人拦住,那姓安的走到我跟前拱了拱手:“在下安之良,这位是江北才子叶嘉颖叶兄,这位是马少兰马兄,与在下并称江南双杰。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心想黎梦卿这名字是不能说的,于是道:“敝姓李,单名一个青字。”
“原来是李兄,观李兄的话语神气,似乎对我等颇不以为然,想来李兄定然是饱读群书、才华盖世。在下不才,还想向李兄讨教一二。”前面说的还象句人话,后面狐狸尾巴可就露出来了。
也罢,什么江南双杰、江北才子的,我也不至怕了你们。“讨教不敢当,大家切磋一下。”
“依我说,作诗太费精神,咱们对句如何?七步为限,对不上来的就算输,怎样?”
我笑道:“当年曹子建七步已成诗一首,不过是对个对子,照我说三步就行了。”
“好,三步就三步,谁先出题?”
“几位远来是客,自然先请。”
“那好,我先来。”姓马的又冲了上来,看样子是存心要给我些颜色看,“听好了,我的上联是:两猿截木山中,问猴儿如何对锯(句)?”
怎么又是猴儿?这些人一并商量好的么?我真的是恼了!马少兰见我皱起了眉,只当我是被难住了正在冥思苦想,脸上顿时泛起得意的笑容:“怎样,李公子,对得上么?我可要走了。”
说着抬起脚迈了一步,回头道:“一步了。”
我佯装着急,搓着手道:“这可有些为难。”
“两步了。”
那个叶嘉颖倒是个厚道人,说道:“这题目实在定的苛刻,不如还是七步吧。”
“不可不成!是他自己硬要改成三步的。”马少兰存心要看我出丑,怎肯放过机会?优雅的抬起大脚丫子,在半空晃了晃,“李兄,行不行?我这第三步又要迈出去了。”
“有了!”我忽然大叫一声,吓了他一跳,这脚就没落下去。
“我的下句是:匹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样收蹄(题)。”
马少兰怒道:“你又在骂人了!”
“哎,我说‘看畜生怎么收蹄’,怎么能是骂马兄你呢?”说这“收蹄”二字的时候,我刻意盯着他悬在半空的脚,提醒他只消脚一落地,那便是‘畜生收蹄’了。
我笑吟吟的靠在椅背上,拿出随身带着的描金折扇轻轻扇了几下,潇洒悠闲已极,等着看姓马的“如何收蹄”。只见马之兰一脚抬在半空,另一脚费力的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一张脸则如熟透的虾子般涨的通红,当真可笑至极。
“马才子,我对得如何呀?”
那姓安的见状,连忙一把将马之兰按到椅上坐下:“马兄,你且歇歇,让小弟来会会他。”冷冷扫了我一眼,张口吟道,“穿冬衣,摇夏扇,不分春秋。”
时逢初春,天气还颇冷,我身上的厚衣裳还没有脱,拿着把扇子,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想不到他竟拿这个来做文章。不过说到揶揄别人,哪有人及得上我?当即反唇相讥:“走南郡,到北都,什么东西!”
“你……”
不容他发难,我把折扇一合,沉下脸:“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我出上句了吧?”
“你说!”
我偏不着急,缓缓端起酒杯,满满引下一大口,将杯子一翻,几点剩下的酒水满满地落在桌面上,一滴、两滴、三滴——扬眉一笑:“听好了,我这上联是: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这原是个析字对,三个字正好对应着这三点。那三人一听,都不由皱起了眉头。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道:“如何呀?安‘才子’、马‘才子’?”只见两人头上汗珠涔涔而下,适才的狂傲之气一扫而空。
“这样吧,三步的条件太苛,我吃些亏,给两位七步好了。”料想他们便是一千步也想不出来,我乐得大方。我正在得意,只见那一直站在一旁的叶嘉颖忽然走上前来向我抱拳:“李兄高才,在下佩服,不知道在下能不能代替安、马二兄来对此对?”
大概是由于他那双温润的眼眸,对这个人我是有些莫名的好感,态度也就好的多了:“请便。”
“若是在下赢了,不知可否请李兄答应我一个条件?”
哪有这么罗嗦!我耐住性子:“请说。”
叶嘉颖回头看了安、马两人一眼:“若是在下侥幸对得上来,这场比试能否作罢?学问之道,不过是娱情自修,若是一味逞才斗气,可就招人笑话了。何况大家五湖四海相聚于此,也是一场缘分,如此良夜,把酒论交岂不更好?”
想做和事佬,也要有些本事才行。“先说说你的下联。”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这下联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我这“绝对”想不到这么快便被人对上来了,不禁一呆,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只不过是显得比一般人清秀些罢了,只有那双眼睛晶莹剔透,所有的光华尽现于此。我大声道:“一点两点三点氷冷酒,酒冷心暖。”
他眉也不眨,接口道:“百头千头万头丁香花,花香夜长。”
“一点两点三点氷冷酒,酒冷心暖,且喜逢良才。”
“百头千头万头丁香花,花香夜长,最宜论知交。”
我拱手:“请!”
他也拱手:“请!”我们两个相互凝视,忽然哈哈一笑,手把着手一同落座。
叶嘉颖回头招呼:“安兄、马兄,一同来坐。”
那两人哪还有脸同我们坐在一起?脸色难堪的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我一把按住想要追出去的叶家颖,淡淡的道:“你就让他们去吧,添了无趣之人,酒也变得无味了。”算那两人识相,若他们也敢厚着脸皮坐下,我保证决不是下不来台这般简单。我承认我这人有些刻薄,对讨厌的人向来不留余地。
说起来这个叶嘉颖倒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还看的顺眼的人,他问我是不是也来参加科举,我含糊的点了点头。这也不是骗他,科场我是要进的,只不过不是被考,而是考人。后来他向我描述他家乡的风貌,我则是将京都习俗介绍给他,话题越扯越远,酒越喝越多,我承认我是有点醉了。直到酒僚关门把我们轰出来,兀自坐在河边的石墩上抱坛痛饮,好象我这一生中也没喝过这么多的酒,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们边说,边笑,我摇摇手,吃吃的笑:“不喝了,你醉了。”
他瞪起眼睛:“胡说,我才没醉,不然我走几步给你看看。”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滑,俯身便倒。
“小心!”我起身去扶他,脚却好像突然没了力气,不知怎么的,就和他抱作一团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们几乎是面贴面,呼吸相闻,他看着我,涣散的眼神渐渐凝结在一处。
“叶兄?”我轻轻唤道,对这样的气氛觉得有些害怕。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扶着我的脸颊,呵呵的笑起来:“李兄,原来你生的这般美,比我见过的姑娘都美。你要是个女子,我一定去你家求亲。”
他一张嘴,热气就从嘴里呼出来,吹的人脖子痒痒的,还带着薰人的酒香,我忽然觉得嘴好干。从他聚焦的眼瞳中,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散乱的发丝、嫣红的脸颊,透着几分……妩媚!这样的自己我从不认识!我一惊,一把推开他,佯笑道:“我如是女子,求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怎轮得到你?”
“也是。”他拍拍头,又呵呵的笑了。
我抬头看天,无意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一时间怔住了。记忆中的月色从没这么美过,水一样的月光洒下来,一半照在他身上,还有一半,照在我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怀涌上心头,让我神迷目眩。
“李兄,我又想到了一个对子。”他指着河水,“何水能如河水清,如何?”
我的心神仍不离那片月亮,随口道:“无月能似今夜圆。”
他摇摇头:“不对,不对,对得不工整。”
“别插口。”我说,“你看着月色多美呀。”
月影倒影在水里,天上一个月亮,江心一个白玉盘。我们两个就这样久久的站着,站在月之下,江之边。过了不知多久,叶嘉颖忽然笑道:“我去,帮你把这月亮捞上来,带回家里慢慢赏玩。”
这人当真是喝醉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口:“小声,月亮听到,吓跑了怎么办?”
他点点头,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对,小声,小声,吓跑了就抓不到了。”
我们小心翼翼的来到江边,他向我点点头,扑通一声,向着水中的月亮扑了过去。水花四溅,我看着十分好玩,便也跟着跳了下去。初春的河水,冰皮虽解了,还是颇冷的。被刺骨的冰水一浸,我的酒意顿时消了八分,挣扎着爬上岸边,回头看时,叶嘉颖也已爬了上来。彼此一望,都是衣服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想来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又忍不住相对大笑起来。下一刻,又被一个寒噤打断。
“还是回去吧,若染上了风寒,你这试也考不成了。”
他头点点:“告辞。”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李兄,不知咱们能否再见?”
我也觉得意犹未尽,指指河边兀自倒着的酒坛:“你若无恙,明晚再来把酒眼言欢。”
他立刻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伸出手来:“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我在他手上用力一拍,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