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不得不为永王的神机妙算感叹,在他调换好赈银的第二天,便有人从京城风尘仆仆的赶来宣读皇帝的圣旨。当然,圣旨内不会明说怀疑银子被调了包,只说我离京多日,皇上十分挂念,又念我病体初愈,不宜过渡操劳,召我速速回京,赈灾一事改由赶来的户部员外郎钱文毅经办。对这位钱大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为人小心谨慎,办事一丝不苟,足以担当重任,银子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当即接了旨,将一应事宜交割明白,便即动身回京。
想来我离开后的第一件事,钱大人便要检查银子的真伪,我也不担心,只是庆幸永王时机拿捏得准,办事神速。回去的时候只有我和木言两人,自由了许多,圣旨上虽然说“速速”回京,但我明知道无事,也就乐得自在,一路上游山玩水,十分惬意。这是我为官以来第一次自行出京,少了许多双注视的眼睛,少了许多羁绊,就好像脱笼的鸟儿,连心也飞得高高的,从没这样自由欢畅过。偶然想起雷霆远所说的大漠的“自由”,不禁悠然神往。走走游游,第五天的中午才到了京城,随即进宫面圣。
皇帝见了我,仍是亲热异常,拉着我的手给我看他新得来的两只蛐蛐儿,我把路上收集的小玩艺给他看,他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爱不释手。正说的高兴,门外当值的太监来报,说是张丞相在宫外求见。皇帝一听,顿时蹙起了眉头,挥着手:“不见,不见!”
我有些奇怪,虽然知道皇帝向来讨厌张老儿罗嗦,但念在他是三朝老臣的份儿上,总是留着几分面子的,不知为何今日如此强硬,难道是老儿得罪了他?
“皇上,张丞相特地进宫,想来是有什么国家大事,皇上还是见见他的好。”
皇帝不耐烦的道:“这老儿罗嗦得很,朕不要见他。哼哼,他有什么大事?只怕还是为他那个宝贝门生来的。”
张老儿的“宝贝门生”,莫非是叶嘉颖?我心里一震,不动声色的试探:“张丞相难道是为了哪个门生向皇上求官来的?他不是向来自夸大公无私么?”
“不是求官。”皇帝抬起手臂,又长叹一声甩下,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爱卿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人,哎,就是那个新科状元,补了翰林院编修的什么叶、叶……”
我接口道:“是叶嘉颖。”
“对,就是他。他好好的翰林院不呆,上了一道奏表,密告王叔谋反,你说,这不是没有的事么?”
我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把这事上报给皇上的竟是叶嘉颖,那些御史们都做什么去了!
皇帝随即神秘兮兮的冲我一笑:“爱卿,你可知道朕这次为什么召你回来?”
“微臣不知。”
“就是这个叶嘉颖,他居然说赈银是假的,是被永王吞没了。你想,银子若是假的,你不就是失职的罪名?”
我赶忙跪倒在地:“皇上明察,微臣护送赈引出京,每时每刻都小心看护,吃饭睡觉也不敢离开半步,臣敢担保,每一锭银子都是真的,绝对错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双手扶起了我:“爱卿放心,朕已经查明白了,银子还在,与你无关,更与王叔无关,那个叶嘉颖纯属诬告,朕已经让刑部治他的罪了,也算为你出了口气。”
我口中称谢,心里却是一阵慌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随即想到,我不知道,雷霆远却是知道的,更知道我的心思,可那晚他却只字未提!很快的,一股火气冲上我的头顶,但心念一转,又冷静下来。雷霆远和我非亲非故,难道还要他一切为我考虑不成?我实在怪不着人家。他那夜离开前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想来也是指这事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就是张老头难缠,每日都要到这里来说情,真是让人不胜其扰。”
我趁机道:“微臣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已经心满意足了,什么出不出气的,也不放在心上。皇上若是嫌烦,不妨就依了张丞相,从轻发落便是。”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满朝文武,还是你最为朕着想。只是这事还牵连到王叔,王叔若说定要治罪,朕也不好说什么。”
我暗暗叹息,知道这是实话。永王苦心策划不成,只怕这顿火全要发在叶嘉颖身上,重则斩首,便是轻了,只怕也要革职流放,永不复用。我比什么都清楚,这对满怀抱负的叶嘉颖来说,简直比被杀还要难受,可是要从永王手中不着痕迹的把他出脱出来,那比虎口拔牙还要艰难。
一时彷徨无计,又陪着皇帝说了几句闲话,便借故告退。除了宫门,只见张丞相还在那里守着不愿离开。我明知道这时过去绝对得不到好气,但关心叶嘉颖的处境,还是上前问道:“张丞相,我刚听皇上说起,不知叶大人怎么样了?”
果然,张老儿只以为我是存心奚落,冷冷的道:“黎大人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嘉颖有今日,还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赐!哼哼,天道不灭,神明有知,是非黑白,总有昭雪的一天!”说罢,一甩袖子忿忿走到一旁。
我也不理他的诅骂,反复萦绕在心里的只有那一句“嘉颖有今日,还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赐”。不禁暗问自己,难道真是我害了他?
从皇宫出来,我立即去见永王,一则复命,二则探探虚实。到了那里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据说是永王身体不适,不便相见。这一仗永王惨败,只怕气得不轻,叶嘉颖的处境想必更要危险了。一时彷徨无计,只得先行回府,路过闹市区的时候,只见一处楼台张灯结彩,前面竖着大大的招牌,却是京城里近来很有名气的一家戏班上了新戏。恍然间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在这里登过台,我的名字也曾大大的写在这招牌之上,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伙伴也不知哪里去了。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渐渐成形,我想到营救叶嘉颖的法子了,虽然有些冒险,但现在形势危急,我实在顾不得许多。
精心筹备了一下午,到了晚间,我又一次去见永王。二度到访,永王还算卖我的面子,终于肯现身一见。我连忙堆起笑容,露出标准的谄媚嘴脸,快步上前:“王爷,下官回来了,下官本来想王爷的吩咐,下官就是累吐了血也要办得妥妥当当的,不辜负王爷的期望,可是这是皇上的旨意,下官不敢不尊。”
永王点点头:“不关你的事。”
我见他脸色十分阴沉,心头多少也有几分害怕。永王的手段我很清楚,倘若被他知道是我在暗地捣鬼,只怕我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可是心情不好?”
永王冷冷地看我一眼,不作回答。
我硬着头皮道:“下官都听皇上说了,有人诬告王爷意图谋反,这真真是一派胡言!朝廷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忠心为国,从来没有二心?这人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了,还好咱们皇上圣明,没听他胡说八道,还治了他的罪。依我看,这样的人就该把他满门抄斩,碎尸万段!”
我说得义愤填膺,永王却仍只是冷冷的看着我:“你来就是为说这个?”
“不是。”我陪着一脸的笑,“下官只是想王爷遭人诬陷,心里想必不舒服,所以特地准备了些小玩意给王爷顺顺气。”
“不必了。”
“这也是下官对王爷的一片忠爱之心,下官巴巴的想了一下午,才费尽心思想了个这么特别的玩意,保证王爷一定喜欢,还请王爷务必赏个脸。”
永王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笑:“怪不得皇上喜欢你,你倒真是善解人意呀。”
“下官只是对心里敬爱的人,格外留心罢了。”
“只怕不是祸心吧。”
“不敢,不敢,王爷说笑了。”
我陪着笑,一路引着永王出了王府,来到事先安排好的一家酒楼之中。楼上楼下,都已经被我包了。撇下永王,我急忙赶到后面改装,虽然有不少人帮着,还是很费了些时间,出去时,永王已经不耐烦的要走了。
“王爷。”我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
“你是……”永王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有些迷茫,眼中没有我熟悉的惊艳,却带着几分难解的复杂情绪,好象我的模样勾起了他什么被遗忘的过往。但是不容我去深里探究,很快他便恢复了向来的冷厉,“这便是你说的‘特别’的玩意?”
“由下官亲自上台为王爷唱曲解闷,难道还不够特别?”不错,我现在上了厚厚的妆,身上也改作鲜艳的戏服,曾经有人赞我“艳如三春桃李,翩若照水惊鸿”。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装扮,尤其是在永王面前,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象是别有用心,现在却顾不得了——只有先吸引永王坐下来,我接下来的计划才能进行。
很成功,我能感到永王牢牢追逐我的视线,不仅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我,只不过他的格外让人不敢忽视罢了,那种深沉的、探索的目光。一曲歌舞完毕,我笑着坐到他身边。
“黎大人倒是色艺双绝,本王今日大开眼界。”
话里有淡淡的嘲讽意味,我只作没听出来,笑道:“不成了,都忘的差不多,倒叫王爷见笑。下官这只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才请了京城里的名角,请王爷观瞧。”
不错,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这一出叫《金环记》,讲的是皇后与人私通,被人告发,皇帝昏庸,听信皇后花言巧语,反将告密之人治罪,皇后正在为那人求情。
我一边看戏,一边偷偷观望永王的神情,忽然指着台上道:“王爷,您看这皇后也当真奇怪,不将那告密的人杀了,居然还为他求情。”
永王冷冷的道:“你懂什么?她这是要买人心。那皇帝虽然相信了她,别人心里总是有怀疑的。若是杀人灭口,倒显得做贼心虚,不如放了人,一来显示胸襟宽大,二来也消了众人疑心。”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直直地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故作不觉,拍手笑道:“妙啊,妙啊,这样一来,便没人会怀疑她了,真是好计。”
我不知道我的旁敲侧击是否对永王起了作用,至少我是期望能够起些作用。
第二天一早我就着人到刑部大牢打探消息,然而等了一天,也没听到任何回音。我暗暗焦急,心想莫非永王没有中计?否则的话放过叶嘉颖实在对他利多于害,他没有理由不马上施行。
到了晚间,我实在沉不住气,亲自去了趟刑部大牢。夜影里,只见那牢门黑洞洞、阴森森,宛如怪兽的巨口,一张嘴便要把人生吞进去,不觉机灵灵打了个冷颤,人若是进去,哪还有活着出来的道理!
正在迟疑要不要进去探访,忽听身后有人道:“黎大人。”
我一惊,不知道谁会在此时此地找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人站在对面,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轿我认得,人也熟悉;永王的人,永王的轿。为什么永王的人会来这里找我?我心头剧震,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王爷请你到府中一叙。”
暗暗一叹,告诉自己该来的躲不了,迈步上了轿子。
见到永王的时候,他正在写字。有人说由字可以观人,永王的字也跟他的人一样,钢硬、冷峭,宛如一把出鞘的剑,散发出奇寒的霸气。
“来看看我的字如何?”
我陪笑凑上前:“好字,王爷写的当然是好字。只是好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您知道我不识字的。”
永王点点头:“我倒忘了。不过黎大人,你虽然不识字,戏却当真演得很好,尤其昨天的一场戏,当真精彩极了。”
“多谢王爷夸奖,只要能为王爷解解闷就好。”
永王冷笑道:“何止解闷,简直让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竟不知道,到处求贤选能,原来在我身边就有一位高人,我却从来没有发觉,当真瞎了眼!”他说着抬手托起我的下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发出啧啧赞叹之声:“芙蓉如面柳如眉,果然称得上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又聪明又会做戏。只可惜,戏做多了,难免是要穿帮的!”
最后一句话音突然抬高,永王眼中杀气毕现,长袍下飞起一脚,正中我的胸口!
早在跟随皇帝围猎的时候,我就知道永王的力道有多强,身手有多敏捷,双手能拉开百石强弓,还能驯服脾气暴烈的野马。我被他这一脚直直的踢飞出去,在墙壁上狠狠一撞,这才落了地。我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来,可一用力,胸口顿时有如万道刀割一般,口一张,一股血箭喷射而出。
“王爷,下官、下官犯了什么错?”忍住不停翻滚上来的血气,我问,心里还存着侥幸的希望。
永王几步上前,纠住我的头发,将我半身提了起来,紧接着抬起手来,反反正正打了我四记耳光,随即又将我扔在地上。
“犯了什么错,你心里不是最明白?”如果眼光也能杀人的话,只怕我已经被永王杀死过一百次了。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你好,很好。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苦心经营怎么会败得如此莫名其妙?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竟然把一只狐狸当成了猪!”
这个比喻很好笑,我想笑的,可是一笑就忍不住要咳出血来,双颊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破了。“王爷说的什么,我,下官都不明白。”
“不明白?好,我就让你明白。”他蹲下身子,阴霾中蕴藏着火山的眸子紧紧的锁住我的脸,“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有了破绽,因为我本来想吓唬一只胆小怕事的猪,却没想到在这只假扮猪的狐狸面前露了破绽,于是这可恶的小狐狸看穿了我的用意,我暗渡陈仓,他便来个釜底抽薪,断了我的后路,让我只好把银子调换回来。小狐狸很狡猾,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我虽然吃了他的亏,却始终想不到是他。可惜,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哦?不知他犯了什么错误。”我虚弱的问,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他犯了兵家之大忌,轻敌、冒进。一个人胜了的次数太多,就很容易把别人当成傻子,而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再加上有件事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头脑,他情急之下便开始铤而走险了。”说到这里,永王摇摇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唱这一出戏。我看那出《金环记》的时候,猛然间就打了一个寒噤,一切实在是太巧了、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偏生你又那么心急,怕我不够明白,还用言语点醒我,你叫我怎能不生疑?”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了。永王分析的很对,连连侥幸成功让我轻敌了,而,叶嘉颖又偏偏是我的死穴。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我笑笑:“想不到王爷对兵法也有研究,实在令人佩服。”
永王不理我,又接着道:“那时候我忽然心里一阵恐惧,难道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只会讨好人的小丑,而是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精明厉害的角色么?我还不敢肯定,也不愿相信,于是我又回来想了一夜,想起很多很多事,本来认为很平常的事我竟突然发现出许多疑点来。然后我又找来惊风,我才知道,原来你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听我的话,而是私自去瞧过赈银了。一只胆小怕事的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心里又确定了几分。于是今天我命人暗暗的跟着你,瞧着你在刑部大牢前徘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凝视着我,轻声问:“你知道我明白这一切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很生气,很生气。”
这两句他是在我耳边说的,很轻,很慢,却让人打心眼里涌起一阵寒意。
“知道计划失败的时候,我只是生姓叶的和那个暗中跟我斗的人的气,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我却更想生自己的气。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小丑,我居然让他骗了我这么久!”
他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我的背部踢了几脚。“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我被他踢得半晌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要杀我泄愤?王爷就没想过,倘若王府里莫名其妙死了个大学士,不会招来麻烦?”
永王冷笑:“本王杀人,还会笨拙到着了痕迹不成?”
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请王爷杀了我吧。只要王爷别后悔。”站是站不起来了,只要一动,全身就火辣辣的疼,骨头好像都被拆散了,我索性就趴在地上,一副死活随人的模样。被杀了也好,人这么活着,真的好累。
可永王是多疑的:“你什么意思?”
我笑笑:“王爷认定了是我破坏了你的计划,难道就没想过,但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将事情办周全?”
“你有同党?什么人?”
我轻轻侧过身子,让自己的样子看来好一些,悠然笑道:“什么人自然是不能告诉王爷的,不过这人本事不小,又知道我和王爷的事,我若死了,他自有办法把这事象赈银一案一样捅到皇上面前。皇上虽然信任王爷,可这左一桩案子,右一桩案子,都围着王爷打转,王爷再做什么,只怕便要缚手缚脚了。”
永王冷箭一般的眸子狠狠的盯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可是到了这时候,我退无可退,只好把一颗心横到底。这已是我唯一的生路了。过了半晌,永王忽然笑了起来,很危险的笑起来:“我不杀你,可我有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别忘了,你还有筹码在我手上。”
不错,嫂嫂,两个侄儿,还有叶嘉颖,一个个都是我的致命伤,我的心沉了下去。“王爷,咱们作个交易如何?我保证不会再对王爷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请王爷放过我的家人。我,就任凭你处置。”
永王傲然道:“你有资格跟我谈交易么?”
我笑了:“王爷是玉,我是石;王爷要创宏图伟业,而我只求一家平安。难道王爷将要富有天下还容不得几条贱命么?若果真如此,匹夫一怒,拼个玉石俱焚,王爷莫怪。”说完,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似是把握十足,又似是听天由命。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永王低低的笑声:“好厉害的一张嘴,我现在倒真有几分喜欢你了。”张开眼,他正在我面前,用一只手指顶起我的下巴。“不错,一条贱命,我要它做什么?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可以让你比死更难受的方法。”
心在暧昧的笑声中冻彻,透出苦涩的气味。这些年我装疯卖傻试图躲掉的,原来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是不是就叫“定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那看在他眼中是甜笑还是苦笑,这是我僵硬的脸唯一能有的笑容了。“我能不能求王爷一件事?”
“你说。”
“放了……叶嘉颖。”手轻轻一扯,衣服慢慢的自肩头滑落下来。
我忽然记起了阿月。那是以前在戏班时候的伙伴,比我大几岁,生得很是清秀俊美。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他已经是名角了。那天晚上很多人来看戏,其中有一位黄老爷,送了许多东西来,然后阿月就跟他走了。半夜里我听见有声音,起来一看,阿月正在换衣服,他退下来的裤子上,有好大一滩血迹。
我记得我当时是吓了一跳,张口想叫,却被阿月堵上了。我用惊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间明白了这滩血的意义,又羞又怕。阿月只是啐了我一口:你装什么装,干咱们这行的还不是早晚有这一天?你这个模样,是指定跑不了的。
我怔怔的问:疼吗?
阿月叹了口气:疼还是小事,就是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是的。哎,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是唱戏的。
他忽然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你要是不想,就想法子逃出去,跳出去!做人上人,再不被别人欺负!
阿月的话我一直记着,所以当我有机会见到皇帝的时候,我用尽一切来讨好他,作了阿月所谓的“人上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上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就象我,始终也逃不了以身侍人的命运!
永王的动作并不温柔,那种粗暴带着些恶意惩罚的性质,完完全全的泄愤,毫不留情的掠夺。我想如果这时我求几句饶,哪怕露出些害怕的神情,也能缓和永王的怒气,让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一些,让自己好受一点。可是,我就是做不出来。就算在他贯穿我,剧痛麻痹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也努力的不让自己吭一声。
我是一个男子,我并不十分看中所谓的“贞操”,就当是被狗咬一口好了。可是我知道,倘若我求一句饶,哭上一声,我就真正的输了,不但在永王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我也永远看不起自己。雷霆远曾经说过我“倔强”,我以前并不觉得。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圆滑很懂得变通的人,很容易被情势所逼,做出违背自己本愿的事情,学不来叶嘉颖的宁折不弯。现在看来,也许真有些倔强在骨子里吧。
“高兴些,你不是自愿的吗?别让人以为我是在对你用强。”高兴些?好吧。我忍住疼痛,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王爷。”
他似乎一怔,动作停了下来,又现出那天那副奇怪的神情。突然扬起手来,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不许你这样笑!”猛然用力,再次挺入我的体内,开始了又一轮更加疯狂的掠夺。
好痛。身体被迫疯狂的摇摆,我觉得自己好象在急风怒涛中的一条小船,被狂暴的海浪翻卷上天,再重重地跌落下来,而下一刻又不知会被抛向何方,也不知道将会在哪时哪刻粉身碎骨。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经历的痛楚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慢慢被麻木所取代,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叫我。不,不是叫我。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烟儿,烟儿。是谁?努力地张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混乱。那是永王吗?为什么他的表情会那么温柔,我从没见过的温柔。他轻轻的抱起了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声音充满了爱怜,柔得可以让人融化:“烟儿,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再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烟儿。”永王怎么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呵呵,我一定是在做梦了。
其实我并不讨厌噩梦,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在做恶梦。就象那一年的水灾,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期盼,期盼着一切只是个噩梦,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又可以看到哥哥的笑脸,喝嫂嫂煮的粥。因为现实永远比噩梦更加可怕。可是这一次,我却是被难忍的剧痛惊起,连质疑这是个噩梦的机会也没有。没有看到永王,这让我松了口气,窗外传来阵阵鸟叫声,天光已大亮,想是永王去上早朝了吧。
“大人。”有个显得迟疑的声音在叫我,顺着声音看去,石惊风那张英挺方正的脸上充满了担心。他也在看我,目光不知道了哪里,突然一滞,脸上红一白一阵的转过头去。我低下头,见上半身露在棉被外面,半敞的衣襟间,清晰地印着几处艳丽红痕。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象征丑陋的痕迹,竟是如此妖艳动人。这个时候如果惊呼一声再把棉被盖上已经晚了,该知道的对方已经知道,多余的掩饰反而显得矫情,让自己更加尴尬罢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起身,慢慢的整理衣衫。
“王爷呢?”
“王爷上朝去了,他说让大人好好休息。还有,他让我告诉大人,那位叶大人已经放出来了。”
“是吗。”正在绑衣带的手一顿,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可笑的交易:我自愿献身永王,条件是他放了叶嘉颖。
轻轻的叹息,目的达成,心中却是充满了苦涩。这一仗,我失去了太多!
“大人!”一声激动的呼唤,紧接着是双膝着地的声音。转过身,石惊风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大人,惊风对不起你,王爷问我话,我必须以实相告,我不知道会害你这样!你,你杀了我吧!”抽出长剑,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明亮的剑身有些晃眼,我定了定神,看着这个痛心疾首的男子。我知道一切不能怪他,我知道我应该扶他起来,可我没有动。真奇怪,当我面对永王残酷的面孔时,我可以让自己冷硬,可以和他针锋相对,可以不当这身体是自己的。可是现在面对石惊风忏悔的脸,我的心却抽搐起来,一直被压抑的耻辱、恐惧、委屈、愤怒如翻江倒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我慢慢拿起长剑,比划了几下,冷笑一声:“不必了!”将剑甩在地上,举步便走。
“大人留步。”人影一晃,石惊风拦在了我的面前。
“怎么?王爷说了不让我走?”见他摇头,我又恶意地上一句,“还是你也瞧出便宜,想要分一杯羹?”我说着,拉着他的手来到胸前。
“不,不是!”他象触电一般缩回了手,俊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双眼一翻,“滚!”身手将他推开。见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我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快感。踉踉跄跄地出来,没有人拦我,所有想拦我的人都被石惊风出声喝止了。身体还是很痛,每走一步都象要裂开似的,两腿间黏黏腻腻的,想是流血了。也好,流干了就干净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人已经来到一条幽静的小巷中。这巷子我是认得的,进去第三家就是叶嘉颖的府邸,我曾好几次在这里徘徊,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进去!去找他!去跟他说说你的委屈,去把一切都告诉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这么说,一次比一次强烈,我想见他!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想见他!
我迟疑着,慢慢迈出了脚步。“让开,让开!”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心急地催促,一只手推来,我站立不稳倒在墙上,眼看着一顶轿子从我身边急匆匆走过。
我挣扎着站起来,见那轿子就停在叶府的门口,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上去叩门,里面似乎喊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我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想叫他,张开嘴发不出声,想走过去,双脚却象在原地生了根一样,迈不出半步。轿帘被掀开,一张美丽的脸孔露了出来,看见叶嘉颖,轻轻的一笑。而对方,也回她一笑。
我就僵硬在这一笑中。五雷轰顶也及不上这一笑的威力,我被炸得尸骨无存!哈哈,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我算什么呢?输掉了一切,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小丑,小丑,活脱脱一个小丑!那两人搀挽着,消失在关闭的大门里。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
“大人。”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转头,对上石惊风关切的眼眸。
“走开!”我低喝,摔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头好晕,才走出一步又险些跌倒,被他从后面扶上来。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咯咯地笑:“你要觉得亏欠了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怕人,他明显吃了一惊,小心地问:“大人要惊风做什么?”
拉住他的衣领,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我指着叶家的大门:“你去,把叶嘉颖,给我抓来!”
“大人,你何苦……”
“你不去就算了!”我脸色一变,挣扎着走开。所有的人,都只会说空话。所有的人,都这样不可信!走出了好远,我才听到身后石惊风的声音叹息似的道:“如果大人执意,惊风就……如你所愿!”
***
哈哈,我一定是疯了,哈哈。我一定是疯了,可笑的是连石惊风也跟着我一起疯,当他将昏迷中的叶家颖带到我身边时,我还象做梦一样。叶嘉颖,他现在双目紧闭,不会再用那样冷淡的目光看我,这让我感到很安心。他脸上的线条是那样柔和,那样平静,我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张脸,然而当手指触及他面颊的那一刻,又象被打到一样缩了回来。我不敢!手指在他身上戳了一下,叶嘉颖轻轻呻吟了一声,悠悠转醒。茫然的眼睛向四下一转,看到我的时候,脸色骤变,翻身坐起。
“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家里,我的卧房里。”忍住因他惊怒的神情带来的心痛,我冷冷的答道,又加了一句,“在我的床上。”
短暂的惊惶失措后,他似乎恢复了平静,定定的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绑架朝廷命官?你不怕触犯王法?”
我笑了:“怕?我怕什么!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哈,哈哈!”王法?别人触犯王法便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叫他们来杀我呀,来抓我呀!
“你疯了。”
“不错,我是疯了,我也觉得自己疯了。”我踉跄的来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近,“叶大人,你是明白人,全天下就你最明白。你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怎样算疯,怎样又是清醒?”
他清冷的眼眸中现出了些异样的东西,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猛然用力一推,将我推倒在床沿。“我不跟疯子说话!”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带,他便被重重地甩落在床上,我合身扑上去,压住了他挣扎着想爬起的身子。
着迷的描绘他眼部的轮廓,我道:“我喜欢你的眼睛,看起来永远那么明澈,像一面镜子,把什么都照出来,活得坦然,不必隐瞒自己的想法。我也喜欢你的骨气,你是全天下最清高的人,不肯对现实有一点妥协。可是,清高的叶大人,你就这样看不起别人了吗?看到别人在泥污中苦苦的挣扎,你不会有一点的同情,反而不屑的走开,嘲笑那人的下贱么?你以为你的清高是怎么来的?你以为真是永王好心放你出来?”你可知道有个人为了维护你的清高却换来一身泥污?你,可知道?
他冷冷的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上那张奏表的时候,叶某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即便不成功,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倘若叶某这条命是用什么卑劣手段得来的,叶某情愿一死,没的坏了清名!”
心凉了半截,我果然是自取其辱,人家根本不领情!倘若他知道我失身给永王,恐怕还要鄙弃我是终究是戏子出身,怎么也脱不了下流路数吧?狠狠地捶头,我真是个傻子,也罢!“好,我告诉你,你的命就是我用‘卑劣’手段换来的,你若不领情,也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咱们就算两清。”
“你说。”回答的干脆利落。又一阵心酸,他竟是那样急于和我撇清关系!也好,就让我来断个彻底吧!扯开他的衣襟,我轻轻的去吻他的脖颈。
“你做什么?你、你怎能如此?”叶嘉颖又惊又怒,奋力想要推开我,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我的对手。
“你挣得脱我么?你不愿欠我的情,就让我抱一次,然后咱们就再没瓜葛。”而我,也可以死心了。
他放弃了挣扎,又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用我不明白的复杂眼神看我,好久,才下决心似的屈辱地转过头去:“随你的便!”
我俯下身子,虔诚地、痴狂地吻他的额、他的眼,吻他唇的时候,被他闪过去了,落在脸颊上。然后是他的颈、锁骨,再来是胸前的两颗茱萸。到底是书生,他的身形很单薄,光滑而白皙的肌肤因我的亲吻而泛出淡粉色。不知是羞耻还是害怕,他身子微微颤抖着,象寒风中的小花,惹人怜爱。
好美!我迷醉了。张口想要在这可爱的身体上留下我的痕迹,可是!全身一震。这真是我要的么?
难忘以诗论友、把酒论交的日子,难忘萧瑟和谐那一瞬间划过心灵的悸动。他是我浮沉宦海后第一个敞开心扉面对的人,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我爱他的坦荡,爱他的一身洁白,胜于爱我自己!
现在,我要亲手毁了他么?毁了我拼命要维护的东西?不,不是!我霍的站起。
“跟我来!”
入了夜,道上十分冷清,见不到几个人,我带着叶嘉颖,一路来到小河边。这条小小的河流仍在脉脉地流淌,象我们初见面时一样,荡漾着莹莹月光。
“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喝醉了酒,嚷嚷着要去给我把月亮捉来,带回家里赏玩。”我指着河水,神态高傲的犹如一个帝王,一个失去了国家仍想保留他可笑自尊的帝王,“想报恩的话,你就去把月亮给我捞上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礼的要求,等着看他暴怒的样子,可是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跃潜入水中。他一跳下去,月亮就碎了,象一片片碎了的心。我坐在岸看,看他一次一次从水中钻上来,再沉下去。每一次他出现,月亮就心碎一回。这场景好熟悉。仿佛记得,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只不过水中的人换成了我。
可笑的是,我一次一次潜入水中是为了救他,而现在,他却是为了要摆脱我。水中的月亮,比天上挂的那个还要美,一种虚幻的美丽,只要轻轻一碰就碎了。而我的愿望,只怕也如这水中月一样,美丽而虚幻,终究成空!
“够了!”我高叫,“你上来吧!”
他慢慢的爬上岸,全身湿淋淋的,水珠从他脸上、身上滑落,他也不加擦拭,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改变主意了,你走吧。就当……我从来不曾认识你,你也从不曾见过我!”得不到的再怎么强求也终是得不到!苦苦的纠缠,缠过了自己也缠住了别人,该放手了。
似乎不敢相信,他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动。
“怎么?我放过你了,你还不走?还是,你又留恋我了?”我哈哈大笑,挥挥手,“可惜,我已经对你没兴趣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长吟声中,我大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