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死」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立刻挥之不去。凌烈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现在的处境,当真唯有一死而已。

打定了主意,他反而静下了心,意志依然消沉,却肯乖乖的吃饭睡觉,不再做过激的举动。他越这样,练无伤反而越担心。

这天晚上,凌烈故计重施,趁众人熟睡之时,偷偷溜出茅屋。他盘算好了,这里是深山,只需找处断崖轻轻一跃,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当下一路向山上行去。

这本是未经开垦的荒山,越往上山势越陡峭,凌烈有时甚至要四肢并用才可前进。他功力已失,颇感艰难,脚下一滑,身子向后摔去。

「小心。」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将他稳稳托住,凌烈回过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那眼中,有几分责备,几分无奈,最多的还是痛惜。

「无伤,你……」

「没人告诉你,同样的招数用两回就不灵了吗?」练无伤叹了口气,「别做傻事,跟我回去吧。」

凌烈惨然摇头:「你又当我在耍性子是不是?无伤,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的恣意妄为著实让你头痛,以后不会了……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真心疼我,就该知道我这样的处境,什么才是对我最好。一个男人若非要像蝼蚁般苟且偷生地活著,还不如一死,不是吗?」

凌烈脸上充满了绝望,让练无伤一阵心寒:「凌烈,你不要自暴自弃,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我知道有一门功夫,可以……」

「够了!」凌烈猛然打断他的话。心里清楚的很,就算真有这种武功,必定也久已失传。否则练无伤早就说出来,何用等到现在?当初不说,是因为希望渺茫,怕失望更大。现在才说,却是为了打消他求死之心。

「放开我!」明白这一点,凌烈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拼命挣脱练无伤扶住他的手。

「别这样……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脚下的沙石承受不住来自上方的压力而松软下滑,纠缠的两人一同摔倒在地,顺著陡峭的山势飞快的滚落!

一瞬间,天地万物都在眼前翻转,练无伤紧紧将凌烈护在怀中,后脑一震,磕在什么东西上,顿时昏厥过去。过了不知多久,练无伤才悠悠转醒,耳边听到泠泠的水声,才发现自己正在一条小溪边上,头枕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里。而凌烈正伏在他的身上,兀自昏迷未醒,瞧情形倒没受伤。

后脑还有些痛,摸了摸,还好没有血迹。练无伤拍拍凌烈的脸颊:「凌烈,醒醒。」

凌烈茫然张开眼睛,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见到练无伤脸上的擦伤,这才恍然一惊,慌忙滚落一边,脱口道:「我又连累你了。」

想死,因为生无可恋,更因为不想再连累无伤。他很清楚,只要他活著一天,无伤就不会弃他不顾!

练无伤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连累?你不是我的累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明白?」至少从你满脸依赖的叫我『无伤』时起,你就成了我枯淡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当你神采飞扬的笑时,我也知道了我在活著。

要说的话堵在心里,拙于表达,练无伤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凌烈几次用力想把手挣脱,都被握得更紧。

那一刻,水波好像也不再流动,静静的,柔柔的。

良久,练无伤轻声道:「起来吧,也该回去了,不然老爹要著急的。」挣扎著坐起身来,却不料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凌烈?」他吓了一跳,「别闹了。」

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可以听见凌烈的心跳。被水浸透的衣襟起不到任何隔绝的作用,灼热的气息侵蚀过来,那是练无伤身上失去已久的少年的激情。

不由自主的颤栗著,他慌了,怕了:「放开我!」挣扎著想要脱离凌烈的桎梏,却被拥的更紧。

「我爱你,无伤。」痴迷的双唇在练无伤小巧的耳垂与纤长的脖颈间徘徊,凌烈不住的喃喃低语:「无伤,我爱你,爱你……」

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撼动人心。仿佛魔咒一般,一点点烙印在心上。

挣扎的手,慢慢停止了动作,无力的垂到身侧。

似乎从怀中人的温顺中得到了鼓励,凌烈微一用力,拉开练无伤的外衫,露出他苍白的肩头。光滑的肌肤蒙月光一映,牛乳一般莹润,凌烈低下头,把吻痕印上他突出的锁骨,引来他一阵轻颤。

「别怕,我不会弄伤你。无伤,你好美!」

发自肺腑的赞叹,没有更多的修饰。所有词汇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表现力,面对这梦寐以求的身体,脑中能想到的,也只有「好美」二字。

空气中弥漫著情色的味道,让人不禁沉醉。凌烈将头埋在练无伤的颈间,尽情感受他的气息,体会这从没有过的满足。

「无伤,我知道你只是在同情我,可是没关系。你不推开我,或许是想等我自己住手。可我告诉你,我不会放手!就这么一次机会,我死也不会放手!」

扳过他的身体,迷乱地吮吻那白晢的胸膛,想在这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烙印,想让他永远记住自己。哪怕自己不在他的身边,哪怕自己存在的痕迹都被抹煞了,那偶尔滑过心头的一丝微痛,也要让他知道,曾经有个人如此爱他!

无伤,我的无伤——

轻轻的啜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凌烈,你哭了?别哭。」练无伤无措的看著身上的少年,伸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不想看他哭,这会让自己心痛!明明知道他们这种行为叫做「野合」,一定会为世人唾弃,为天地不容。可他真的想给这少年慰藉,哪怕付出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出于同情,我只知道,倘若今天换了是别人,就算他再悲惨十倍,我再同情他十倍,也绝不会委身于他……」

即使是同情,你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再为别人付出同等的感情。

其实爱与怜、情和义的分别,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呢?

双腿被毫无预警的分开,突如其来的动作练无伤大骇:「你干什么?放……放开!」

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从未有过的体验,所带来的强烈的羞耻与恐惧让练无伤怕极了,挣扎著想要逃开,却被牢牢地压住,动弹不得。

「无伤,我爱你!」

伴随著低沉的誓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好痛,好痛!

冷汗顺著脖颈流下来,手掌深深抓入地面,扭转,将附在上面的草皮连根拔起,却不能冲淡自身所受之万一!

身体随著上方少年的动作而前后摆动,每一次,都是新一轮疼痛的开始。

恍惚中在想,这就是悖德的代价吗?要受到木舂之刑的惩罚?倘若这真是惩罚,那他很庆幸,因为受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凌烈。

多可笑,明明是这个人让自己疼痛,还在维护著他。

也许,真有一点情意在里头吧。

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可见少年炽烈的脸庞,情不自禁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脸孔拉近,然后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无伤?」少年先是惊讶,随即配合著,让这一吻更加深入。

两具躯体终于重叠在了一起,验证著彼此之间的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了。正午时分,是一天中太阳最凶悍的时候,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著:「热死了,热死了──」

练无伤不适的偏过头去,抬起一只手遮挡阳光的灼晒,慢慢张开了眼。

这不是老猎户的家吗?四下打量,不见凌烈的身影。怕他再做傻事,起身去寻,甫一下床,两条腿又酸又软,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股间的剧痛提醒著练无伤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男子间的欢爱竟要这样!

「无伤!你醒了吗……你怎么随便下地?」凌烈神清气爽的走进来,一见房内的情形顿时俊脸变色,抢上几步抱起练无伤,将他放回床上。

「我不要紧。」自然亲匿的动作让练无伤有些羞赧,而凌烈紧张的态度又让他不禁好笑,自己几时这般柔弱了?

凌烈握住他的手:「无伤,你这两天千万不要随意下床,你……那里流了好多血。」

练无伤的脸又不自觉的红了,这孩子说话怎么这样没遮拦?定了定神,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记得昨晚他们从山坡上滚下来,落到山溪里,怎么醒来仍在老猎户家中?

凌烈道:「昨晚到后来你昏了过去……对了,你叫得那么痛苦,又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我把你弄伤了?」

练无伤干咳一声:「没有──这种事情,你以后不要提起。」

凌烈之所以坦然,是因为一心挂念练无伤的「伤势」,并未多想。这时见了练无伤的尴尬神色,想起昨晚的旖旎春光,脸也红了,好久才道:「那个……后来我见咱们的衣裳都湿了,怕你著凉,就背你回来。本来我的力气大不如前,走几步就撑不住了,多亏张老爹出来寻咱们,才一同将你送回来。」

练无伤失声道:「那他……」

凌烈知他在顾忌什么,忙道:「放心,他只知道咱们摔下山坡,其它一律不知。」

练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凌烈一拍手,「我炖好了参汤,还在火上煨著呢,这就去端来。」一旋身,又出了门,动作快得练无伤想拉都拉不住。心里不觉奇怪:凌烈几时这般会照顾人了?

不多时,凌烈果然端了一碗参汤进来,张老汉在后面跟著。「练相公,你可醒了,可吓坏我了。」

练无伤微微欠身:「有劳老爹。」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来,喝汤。」凌烈舀了一匙汤汁,仔细吹吹,送到练无伤嘴边。「好喝吗?」

练无伤点点头:「哪里来的人参?」

「下山买的。」

「什么,你下山了?万一碰上仇家怎么办?咳咳!」练无伤心里一急,被汤汁呛到,顿时咳嗽不停。

凌烈忙在他背上轻拍,助他顺气:「我不是故意犯险,我涂了脸,又戴了斗笠,他们认不出。」

老猎户也道:「小哥也没去远处,就在山脚下的杂货铺子里。我跟那老太婆很熟,知道没危险才交待小哥去的。他看你一直昏迷著,可要担心死了。」

练无伤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就怕你又出事。」

凌烈心中感动,握紧他的手:「无伤,我虽不识好歹,但也不至于太混账。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再要任意妄为,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为你,我也不能再自暴自弃。我想好了,先跟张老爹学习打猎,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回家去。到时我上山打猎,维持生计。你就采采药种种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什么武林,什么报仇,我全不想了,只想快快活活的跟你在一起──只要你不嫌我没用。」

这番话居然是凌烈说出来的,练无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烈的神色间也充满了一种凝重的责任感,让练无伤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宽慰。不禁叹息道:「凌烈,你好像长大了。」

凌烈低声道:「你把一切交给我,我就再不是一个人了,凡事自当三思后行,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胡闹下去。」

小小的屋子里多了几分温馨,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压抑,张老汉不知何时也退了出去,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两人。

凌烈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外头提进一个篮子来:「我还买了其它补品,看你喜欢什么,我做给你吃。」

拿开盖在上面的蓝花布,露出半篮子红枣,红枣上摆著几只鸡蛋,还有那油纸包里好像是红糖……没记错的话,妇人产后坐月子就是吃这些东西。

练无伤哑然:「你买的都是什么?」

「不对吗?我问杂货店的大娘,身子虚弱又失血过多该怎么补,她就给了我这些。」

记得当时问完,那大娘就反问「是不是给媳妇儿的」,他先说不是,后来又想自己和无伤现在的关系也差不多,就红著脸点点头。最后大娘给他包了这些,还拍著他的胳膊说用不著害臊,这是很正常的事。

回山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大娘误会了?可看看篮子里头,红红的枣子,红色的糖,还有红皮的鸡蛋,补血养气,应该不错吧。

练无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至少凌烈是用了心。他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可是如今见了凌烈这般朝气的模样,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了。

这个冲动单纯的大孩子,自己只怕永远也放不开他。真正尴尬的还是夜晚入寝。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很大,前几天练无伤和凌烈各睡一边,相安无事。可如今,刚从昨夜的一度缠绵中走出来,怎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次睡在一起?

盯著那张床,凌烈的脸先红了。这一天他强自压抑自己不要去想昨晚的情形,这时意识却如脱缰的野马,怎么控制不住。

无伤的唇那么诱人,略显消瘦的身体那么光滑柔韧,还有他那偶尔泻露出来的几声呻吟,又那么甜美动听……呜,鼻血好像要流出来了!

这时候的凌烈打死也不敢去看练无伤——倘若让无伤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突然抱起自己的被褥,涩声道:「我到外面去睡。」

时近夏末,夜晚已经很凉了,练无伤拉住他的手:「你身子不如以前,睡在地上生出病来怎么办?」

凌烈讷讷地道:「总不成让你睡在地上吧。」

练无伤忍不住一笑:「傻小子,为何非要有人睡在地上不可?这床又不小。」

「可是,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凌烈急得耳根子都红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打不过你,还能让你乱来吗?」

凌烈一想不错,自己好像真是过虑了。「好,我若真不老实,你就一脚把我踹下去。」当先爬上了床。

练无伤见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记得从山坡上摔下来时,好像是自己碰昏了头,怎么变傻的反是凌烈呢?不过这副憨憨的模样倒是可爱得紧。

摇了摇头,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著。

他何尝不曾想起昨夜的情事?只是天性淡然,不似凌烈的少年冲动罢了。这时躺在床上,也是心思潮涌。

他没有后悔,能让凌烈重新振作起来,就不该后悔,何况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是觉得不安,师父,你在天之灵有知,也必会责怪我吧?

身边传来辗转反侧,翻烙饼的声音,凌烈轻唤:「无伤?」

练无伤应了一声:「怎么还不睡?」

「睡不著。」凌烈眼睛张得大大的,看向房顶,「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说不定明天一早起来,什么都变了。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不要胡思乱想,你也累了一天,睡吧。」练无伤把身子转过去,背对著凌烈,表示谈话结束。

过了一会儿,只听凌烈又道:「无伤,让我抱著你好不好?我保证什么也不做。抱著你,我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

练无伤佯睡不答。

「你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感觉到凌烈的身子移过来,手臂紧紧拥住自己的胸膛,练无伤顿时全身紧绷,怕他还有下一步的动作,但凌烈似乎真的只是要抱抱他,再没了后续。

又了过半晌,鼾声传来,凌烈竟然睡著了。

练无伤想把他的手拿开,用了用力,竟然拿不动,又怕吵醒了他,只好任他抱著。渐渐的,竟开始习惯起来。

凌烈紧箍的手臂好像一个保护圈,让人觉得很安心、很温暖。诸般杂念抛诸脑后,心神一阵放松,眼皮渐沈,不久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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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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