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正夜,南安城。
谁都知道,南安城内有两大镖局,城北的威远镖局和城西景泰镖局。一山难容二虎,可这两大镖局关系却出奇的好,尤其两家的主人更是多年至交。
前两天,威远镖局突然被人砸了场子,少局主和夫人惨遭不幸,老镖头易承天和他的外孙下落不明。南安人震惊、议论、猜疑,脑筋转得快的人不禁开始想,对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会不会就是景泰镖局?
齐景山看了眼自家镖局的招牌,想到辛辛苦苦打拼了三十年的江山,就要在今夜放弃,心里万分不舍,可又想到威远镖局的前车之鉴,再不舍也要舍!
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两名弟子手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将匾额取下。
「爹,咱们真的要走吗?」说话的是齐景山的独子齐云傲,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常年风吹雨打的走镖生涯,让他看起来黑壮精悍。在他身后,几十名镖局中的好手护著七、八辆马车。车上,有镖局的家眷以及一些衣物细软。
看样子,竟是要举家逃亡。
齐景山脸色惨然:「总比家破人亡要强,威远镖局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昊天门咱们惹不起!」想起那些昊天门的传闻,不由打了个寒颤。听说昊天门的所作所为已令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一些名门正派已经开始结成联盟,准备共同声讨。这个联盟若真能结起来,武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眼下只有先避避风头了。
他想起今天早晨,从门口小厮手里接到老友易承天的密函,信中言道为两名高人所救,安排在一个绝密的境地。又说恐昊天门将要对付景泰镖局,劝他搬去同住。两位高人会在暗中护送,以策安全。
衡量局势,齐景山咬了咬牙,决定弃家逃亡。然而真说到要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著实不好受。
齐云傲道:「其实昊天门也不是一味赶尽杀绝,只要肯跟他们合作……」
「住口!」齐景山一声暴喝,打断儿子的话,「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虽是开镖局的,可也不能失了江湖人的傲骨!贪生怕死,屈于强势之下,岂是我辈所为?你说这些话,怎对得起你易伯伯一家?」
齐云傲见父亲气得须发贲张,连忙退在一旁,不敢再说。周围众人见老镖头突然发火,也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全场寂然。
突然,右上方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一人笑道:「说得好,够硬气。」
众人都是一惊,只见镖局的墙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著紫衣的俊秀少年,嘴角上挂著一抹嘲讽的微笑,轻轻一探身,翩然落地。
「这老儿说话倒是和那易老儿一般硬气,就不知手上的工夫是不是也一样窝囊!」跟在少年后面的是个玄裳男子,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适才众人竟没注意到他。他跟著跳下墙,可落地时脚步却显得有些虚浮。
紫衣少年一撇嘴:「受了伤的人,不好好在家里养著,跑到这里丢人现眼,一会儿可别让我照顾你。」
玄衣男子狠狠白他一眼:「你除了刻薄人还会做什么?」
「你们是何人?」齐景山大声喝问,心里暗暗吃惊。
紫衣少年一笑:「老头儿,你不是早猜到了吗?我只问你,投不投降?」
齐景山心头一沉,该来的果然来了。「昊天门没人了吗?要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叫阵?」
紫衣少年脸色一变,正想说话,只听一人道:「乳臭未干是真的,不过昊天门别的没有,就是不缺人。」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齐景山暗叫声不好,回头一瞧,只见四面巷子中涌出无数黑衣男子,将自己一行人团团围住。
如此阵势,景泰镖局众人不由脸上变色,刀出鞘,剑横胸,围成一圈护在车马前头,人人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齐景山看向为首的蓝衫男子,沉声道:「敢问可是凌门主?」
那蓝衫男子微微一笑,尚未答话,紫衣少年已然抢著道:「你瞎子呀?他这德行哪点像门主?再说,景泰镖局是什么东西?用得著我们门主亲自出马?我们三堂主来,已经算给你面子了。」
这蓝、玄、紫三人正是昊天门的三大堂主蓝电、玄光、紫宸。
紫宸素来说话刻薄,蓝、玄二人与他相处日久,也不放在心上,但齐景泰向来受尊崇惯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不怒反笑:「娃娃,口气好大,既然如此,就让老夫来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捋起袖子就要上前过招。
齐云傲哪能让老父出马?忙道:「爹爹且慢,杀鸡焉用宰牛刀,让孩儿来料理他。」一跃上前。
那紫宸正愁没架打,二话不说,两人便交上了手。
这一上手,齐氏父子暗暗叫苦,想不到这少年武功竟如此高强,才过十招,齐云傲已然左右难支,败相毕露。
蓝电和玄光在一旁看戏,这时劝道:「老头,你还是降了吧,紫宸下手向来没分寸,到时你儿子小命不保。」
说话间,只听紫宸清叱一声,手掌成刀,夹带著风声直向齐云傲肩头削落!这一掌若是削中,这条手臂就废了,齐景山扑上去相救,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这危急时刻,场中突然多了一白一青两道身影。那白影一闪,隔开了紫宸的手掌,轻烟一般拉著齐云傲退至齐景山的身边。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更惊人的变故发生了──
刚刚脱险的齐云傲手掌一翻,一柄匕首刺入了白衣人的腰际!
「恶贼!」青衣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掌击开齐云傲,长剑一抖,分心便刺;众人听那声音,竟似是个女子!
齐景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舍不得儿子被人刺死,连忙格开青衣人的长剑,反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畜牲,你做什么?」瞎子也知道这两人是来帮自己的,儿子为何会陡下杀手?
「他做了昊天门南安分坛的坛主,自然是为我昊天门做事。」冷冷的声音代替齐云傲回答,昊天门众闻声向两旁分开,凌烈施施然走入场中。
齐景山忽然明白,昊天门对付自己是假,真正要对付的人,却是这一青一白两名侠士!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儿子:「云傲,你……」
「爹,他们答应事成之后,就把南安所有的生意交给咱们。」齐云傲到底心虚,声音怯怯的,不时看凌烈一眼。
凌烈向他点点头。南安的地盘对昊天门没什么用途,他们要的是景泰镖局在这里的势力、财力和人脉,这齐氏父子留著还有很大用途。
「逆子!」齐景山气得几乎吐血,自己一生耿直,怎会生了如此不争气的孩儿?贪生怕死不算,还连累了朋友,要这孽子有何用?正是怒火当头,想也不想,举掌向儿子头上拍落!
一只手轻轻的将他的手掌抓住,蓝电悠然道:「老人家息怒。齐公子既然入了我昊天门,生死只能由门主做主,就算你是他亲爹也没这权利。」
齐景山被他抓住手臂,只觉半身酸软,使不上一点力道。听了对方的话,又气又怒,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他们这里闹得不可开交,凌烈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一青一白两人身上。
白衣人中了齐云傲的暗算,肋下衣襟都被鲜血染红,靠青衣人扶著才勉力支撑。蒙了面,看不清脸色,他的目光却沉静似水,与凌烈对视竟是分毫不让。
过了半晌,凌烈忽然一笑:「听说有对青白双侠剑术超群、世间罕见,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故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逍遥兄,别来无恙?」
白衣人哼了一声,取下遮面白巾,露出一张苍白俊朗的脸,正是久未露面的任逍遥。他冷然道:「凌公子,不,凌门主,很时不见,你竟也玩起暗箭伤人的勾当,委实让人失望。」
那青衣人插口道:「卑鄙小人!」
「你骂谁?」紫宸第一个忍不住了。
凌烈也不生气,向青衣人道:「这位应该是当年『夺魄』的第一杀手柳青衣姑娘吧。说到卑鄙手段,柳姑娘,我可都是跟你们学的呀。」
柳青衣一时语塞,她曾有份暗算过凌烈,到底理亏。
任逍遥眼见今日之势绝无善了,微微侧了身子,低声道:「情势紧迫,我拖住他们,你快逃。」
柳青衣哼了一声:「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任逍遥叹了口气,这女子当日为救自己背叛了组织,其后又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这份痴心不是不知道、不感动,奈何心已有属,相见恨晚!
看了眼凌烈,只见他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如一从前,可当年的那份青涩单纯已被阴狠冷漠取代。心头一阵惘然,无伤,面对这样的他,你又该怎样心痛!
「两位可是在商量怎么离开?难得故人相见,留下来叙叙旧可好?」也不见凌烈有何动作,昊天门人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现在的局面是,景泰镖局众人早被治得服服帖帖,任逍遥又受了重伤,只剩一个柳青衣不足为患。可以说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凌烈很满意,跟他作对的人都要死,不管是谁!
他正这么想著,今晚的第三个变故又出现了。
马,惊了。
马是景泰镖局的,总共四十二匹。十六匹套车,二十六匹单骑。
先是最外圈的三四匹惊了,然后波及到整个马群。
马一惊,人也乱了。有的马脱了缰绳,直往巷子深处跑;这还是好的。剩下的就在人群里乱踏。套车的马,就拉著车厢横冲直闯,车厢里的人,吓得叫爹喊娘。
一时间,马嘶声,呼喝声,哭嚎声,响成一片。侥是昊天门训练有素,也不禁慌了手脚。
慌乱中,一辆马车冲到任逍遥两人跟前停下,赶车的也是个白衣男子,他喝道:「柳姑娘,上车!」
柳青衣杀手出身,久历生死,应变也是过人,当下踢飞两名敌人,带著任逍遥上了马车。
那白衣人本想驾车离开,见凌烈追了上来,当下把缰绳交给柳青衣:「你们先走,我断后。」
任逍遥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小心,切勿恋战。」
白衣人点点头:「我醒得。」
说话间,柳青衣一挥鞭子,马车呼啸而去。
「怎么又来一个?」玄光正忙著制服惊马,突然出现的白衣人让他有些糊涂。
蓝电也是一阵纳罕:「到底哪个是真的?」
「管他是什么人,敢跟门主较量,都会死得很难看。」看著那对峙的两人,紫宸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门主是这世上最强的,没有人能与之相抗!
「你是谁?」凌烈也在思索,功败垂成虽然让他感到恼怒,可他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人的身份。看这人的身法,武功可跻入当世一流高手之境。江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看这人白衣飘飘,直似要乘风而去,凌烈忽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可白衣人却不肯回答他的话,只是一味的出剑,进攻。
「不说话也没关系,等我撕掉了你的面纱,自然就知道了。」凌烈很有自信,这人武功虽高,却高不过自己。只是他似乎在刻意隐藏家数,不让自己看出来。
他到底是谁?
战到酣处,凌烈忽然一跃而起,踏上了对方的长剑,借势在空中一翻,随即双掌一合,直击而下!
雷霆一击!
白衣人吃了一惊,识得这招的厉害,避闪已然来不及,只好运尽全身功力在剑上,奋力抵抗。
「镗」的一声,掌剑相交,白衣人的长剑碎成两截,人也如败絮一般,斜飞出一丈开外,倒地不起。
「主人,你没事吧?」紫宸只看得惊心动魄,分开众人上前问询。眼见凌烈呆呆的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受了天大的惊吓,不由担心的扶住了他。「你是不是受伤了?」
凌烈置若罔闻,一把甩开紫宸的手,直愣愣的向白衣人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每走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走到白衣人身前,蹲下,用颤抖的手揭开了那人的面纱。
揭开面纱的那一刻,紫宸看到,凌烈的身体就好像被雷电击穿一般,一阵惊悚。
他听到凌烈的声音喃喃低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紫宸又担心又害怕,慌张的想凑上去看看,却不料凌烈突然抱著那白衣人站了起来,飞身跃上巷旁的民居,直向远处奔去。
「主人,主人!」紫宸起身想追,可等他也跃上房顶的时候,凌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了。向来幽静的「宁心阁」传出一阵骚动,大门毫无预警的被踢开了。
负责在这里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匆忙出来看,就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门主满脸焦急的闯了进来。
「门主留步,主人他正在休息,不欲人打扰……」早已说得顺嘴的一套话在看到凌烈怀中的白衣人后戛然而止,忽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凌烈此刻却无暇理会她,头也不回的直奔楼上,吩咐道:「你到门口去等,大夫来了引他进来!」
上了楼,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人放在榻上,看著那张苍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脸,凌烈眼眶一红,低声唤道:「无伤?」
练无伤没有回声,他闭著眼,毫无知觉,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
凌烈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一掌,他下了九成力!
失措地抓起练无伤的手腕──谢天谢地!脉搏虽然微弱,但他还活著。凌烈心里稍稍踏实了些,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早已汗流浃背。
扶起练无伤,催动掌力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希望能为他吊住一口气,却惊觉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更有一股寒流四处窜动,似乎要与凌烈的内力相抗。
凌烈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这寒意好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心里又惊、又痛、又怕。无伤的生命正在消失,他却无能为力!
有一根名为「恐惧」的钢针正在被「失去」的巨锤狠狠地敲凿著,一点一点钉入身体。
「大夫怎么还不来!」大夫终于来了。
从凌烈的传唤到大夫赶到「宁心阁」,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候,可凌烈却觉得等了一辈子。
大夫是位神医。「还阳手」的医术在江湖上若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看凌烈的眼色过日子。
他认识凌烈也够久了,所以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冷漠阴沈对谁都无情的人,还有慌张失措的时候。他不敢肯定凌烈眼中闪烁的是不是泪光,不过,当他说「或许还有救」的时候,的确看到凌烈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好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床边。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神医也开始感到好奇了。
虽说有救,但练无伤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加上他身子本来就不好,光是为他保命就足足用了七天七夜。
这七天,凌烈就守在楼下。三大坛主在外面轮班求见,他谁也不见。
景泰镖局怎样了,他不关心;任逍遥的生死,他不在意;武林正道要立帮结派声讨他,他冷笑一声,随他们去吧,他凌烈一辈子怕过谁来?
可他真的很怕,怕无伤再不能醒过来,怕某天神医推开门,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怕极了!
怕到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然后在楼梯口张望一下,又颓然坐回去守著。
这时候,不期然的,许多被遗忘的前尘旧梦翩然惊醒。
他想起了与练无伤的初次相遇,想了自己百般不懂事的恶作剧以及无伤的百般容忍,那时候,无论做错什么,无伤都会原谅他。无伤的眼睛,始终像潺潺的山泉水一般清澈温柔。
又曾几何时,这双眼睛装满了伤痛、怀疑、无奈,甚至绝望!
他努力的想抚平这双眼睛,争权、争利,爬上权利的顶端,以为这样他们就再不会被干扰、迫害,无伤会重展笑颜!
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择手段,渐渐的,却在声色名利中沉沦,甚至忘了本来的初衷!
无伤,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我想要的只有你……
无伤……门终于在望眼欲穿的盼望下缓缓打开,凌烈一个箭步冲上去。
「他怎样了?」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嗯……活了。」神医倒是被吓了一跳,不过才七天,凌烈怎么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满眼血丝,眼眶深陷,脸色更是苍白如鬼。
无视对方惊异的眼神,凌烈直奔到床边。「无伤?」
练无伤的脸上隐隐的似乎有了一丝血色,但任凭凌烈怎么呼唤,他始终双目紧闭,不闻不理。
「他为何还不醒来?」凌烈又担心了。
神医白眼一翻,心道:你道他是铁人吗?那一掌足以开山劈石,不死就是万幸。
「他受伤太重,还要一段时间将养。不知门主可否跟我出去,在下有事相询。」顿了顿,加上一句,「是关于这位先生的病情。」
还是这句管用,凌烈乖乖跟下楼。「什么事?莫非伤情还有变化?」
「门主可曾听说过『阴风掌』?」
凌烈先是一怔,随后记起,自己年幼时正是被这掌力折磨得死去活来。
「阴风掌?不是早已失传了吗?」对了,聂云飞就曾练过,自己的伤正是拜他所赐。
神医颔首道:「这正是令在下费解的地方。救治楼上那位先生之时,发现在他肺腑之间有股寒气,如果在下推断不错,应该就是阴风掌所创。可到底何人用阴风掌伤了他?真真怪哉。」
凌烈想起早先为练无伤运功疗伤所感到的那股寒意,料来就是阴风寒毒了,怪不得如此熟悉。可这样一来就更加奇怪,无伤一直都没有跟聂云飞正面交手,他的寒毒从何而来?难道还有人练过这种邪门的武功?
「不管这些,先替他把毒伤治好吧。」那毒发作起来可不是闹著玩的。
神医脸现愧色:「在下无能,这寒毒是治不好的,除非……」
「除非什么?」!
神医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除非有天山火龙的火龙珠入药,才有可能治愈,可那火龙只是传说而已,就是长驻天山的牧人也未曾见过,并不足信。」
「不对,我就曾中过寒毒,可是已经治愈了。」凌烈听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大声道。
「什么?」神医一呆,「门主此言当真?不知救助门主的高人是谁?」天下间还有比自己医术更高的人吗?
「是无伤救了我,为我运功驱毒。」
无伤?就是楼上那位病人了?神医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门主,那位先生可否修习过昊天门的『明日神功』?」
「不错,有什么不对?」
神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就是了,门主,那位先生身上的寒毒并非是为人所伤,阴风寒毒不可解,却可通过明日神功渡到他人体内。门主,请容在下大胆猜测,那位先生身上的毒正是当年门主渡给他的。」
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凌烈此时的心情,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毒伤早被练无伤趋出体内,化作烟消云散。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原来这些年来无伤一直在代他受苦,他却全然不知!
神医已经离开了,凌烈跌坐在楼梯口,脑中乱作一团。
他想起当年母亲带他上山求医时无伤的冷漠,一直以为那是无伤心里有恨,不肯去救仇人的孩子。原来不是,无伤是知道若救了他,就要一生一世被寒毒纠缠!
早该想到,无伤那么善良,怎会见死不救?那是因为不能救!可笑自己却以为无伤是故意刁难,最终逼死了母亲,心里只有怨恨,却不知感激!
无伤是以什么心情面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呢?当不懂事的自己一再用恶作剧去折磨打击无伤时,他心里可有多苦?可他始终沉默隐忍,什么也没有说,始终维护著自己,守护著对母亲诺言。
突然之间,凌烈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样的结果母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吧?可她还是坚决地带自己去找无伤,甚至不惜以命相胁!
多年前的背叛,已经害得无伤内心一世痛苦,凄凉孤寂地隐居在深山荒谷之间,母亲又怎能狠得下心,再一次逼迫无伤?
平生第一次,凌烈恨起了死去的母亲,恨她怎能如此自私、如此残忍!
可转念一想,母亲看来柔弱,个性之强悍却是男子也不及,在她心里重要的只有父亲、自己和昊天门,她为了自己连性命也可不要,又怎会在乎别人?暗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母亲是爱自己的,天下人都可以怪母亲心狠,唯独自己不能。
父亲辜负无伤,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无伤,而伤无伤最深的人,却是自己!他们一家都欠无伤太多,多的下辈子也还不完!
无伤!手掌紧紧收缩,木质的扶梯栏杆承受不住这股大力,被握成片片碎屑,四散飞溅。
「啊!」呼叫的是那婢女,她手中端了汤药,本想不惊动凌烈悄悄上楼,却险些被木屑划伤了脸。
发现凌烈在看她,她连忙垂下眼帘。好像从练无伤受伤被送回来,她就处处躲著凌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小晚。」
「是。」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什……什么?」小晚吃了一惊,手一抖,那药碗和托盘相碰,咯咯地响。
凌烈伸手将药碗接过来,缓缓地道:「你早知道无伤不仅恢复了武功,还可以自由离开这里是不是?有时我来,你总推说他还在休息,不欲人打扰,其实他那时根本不在楼上,是不是?你知道我的手段,还不老实的招来!」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昊天门主一怒是何等的声势,小晚吓得全身发软,跪倒在地:「门主、门主息怒,小晚不是存心欺骗门主,只是、只是主子身上有寒毒,发作起来就会很难受,小晚实在不忍心呀!」
原来凌烈为了让练无伤留在自己身边,没有解开「诡惑」的毒,令他武功全失。这可害苦了练无伤,他体内的寒毒,必须以内功催动火琉璃制成的丹药方可抵御。第一次毒发,吓得小晚六神无主,偏偏练无伤又不许她告知凌烈。小晚没有办法,又心疼他,只好答应帮他恢复武功。
练无伤当年曾以采药为生,颇通药理,小晚寻来药材,他便自行配治了解药。昊天门守卫虽严,但以练无伤的武功,却是丝毫不愁,所以被软禁这一年多来,倒是有一大半时间是可以自由行走的。
他宅心仁厚,得知昊天门手段残忍,便忍不住在他们行动时出手救人。这期间,若是凌烈来看望,小晚就代为掩护。凌烈对练无伤又敬又爱又愧,小事上也不敢拂逆他。
某日,练无伤无意中遇到了任逍遥和柳青衣,三人两明一暗,救护了不少英雄豪杰。练无伤靠著在昊天门来去自如的便利,对凌烈等人的行动知之甚详,若不是这一次昊天门封锁了消息,只有凌烈和三大堂主知道,他的秘密还不是会暴露。
小晚战战兢兢地说完,本以为凌烈会大发雷霆,不料他只是颓然叹气,道:「你下去吧,药我自己送上去。」
小晚大著胆子道:「门主,您别怪主子,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对您好的。」
凌烈露出一丝苦笑,却没说什么。小晚的工作忽然轻松了许多,因为照顾练无伤的活几乎被凌烈一手包办。从喂药、进食到洗脸、抹身,事事巨细,都要经过凌烈的手。小晚想不到,在她心里如魔君一般的门主,竟也能如此温柔体贴,连她几乎都被感动了,巴不得练无伤快些醒来,两人言归于好。
「门主,门主,主子醒了!」
正伏案而眠的凌烈听到叫声一跃而起,直奔床榻。
沉睡五天,练无伤终于清醒过来,与赶来的凌烈四目相对,一时都无言。
凌烈柔声道:「感觉好些了吗?这几天你只能靠参汤维持,定是饿了吧?小晚,去煮碗莲子粥来。」说著,又轻轻笑了起来,「其实鸡粥最滋补,可我知道,你不爱吃荤。」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练无伤却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一言不发,凌烈的笑容终于撑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
凌烈点头。
「你不生气?我坏了你的事。」
凌烈脸色一黯:「错先在我,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恢复了武功之后,这里再也困不住你,为何你不离开?」问这话时,凌烈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微微颤抖。
练无伤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我若走了,小晚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不能害她。」
「就这些?」
「后来我看到你倒行逆施,到处杀戮,我想留在你身边,或许能多救一些人。」
宛如冷水浇头一般,凌烈抖声道:「你留在这里,是要刺探消息,帮别人对付我?」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只觉心被狠狠划了千刀万刀。
练无伤迟疑著,缓缓点了点头。
「呵,呵呵,刚才问你的时候,我还期望著你会说,是因为舍不得我才不离开。其实我早该知道,我伤你那么深,你恨不得永远不再见我。」凌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笑,他明明是想哭还来不及。原来被最爱的人背叛是这般痛,痛彻心肺,自己终于也尝到了。
凌烈站了起来,再面对无伤的话,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发狂。他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为何你不告诉我,你其实把我的寒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练无伤反问:「我说了,你就会放我离开吗?」
凌烈脸色惨变,踉跄著后退几步,许久,才涩声问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练无伤没有说话,依旧定定的看著他。
凌烈忽然抢上去扑在床头,双膝跪地,握住练无伤的手,热切地道:「如果我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答应留下来?会不会原谅我?无伤,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练无伤看著他,有些伤感,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晚了,太晚了!」轻轻抽开了手。
凌烈一下子瘫软在地,脸上死灰一片。许久,他轻声道:「你那么想回到那任逍遥的身边吗?」
「你说什么?」练无伤一怔,不知他为何扯上逍遥。
凌烈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好吧,我就放话给任逍遥,让他来带你走。」
「你又有什么阴谋?」难道他又想用自己做诱饵?练无伤这么一想,心里先凉了一截。
凌烈慢慢爬起来,道:「你放心,这回不是陷阱。只要他有胆子来,只要他肯为你犯险,不惜牺牲性命,我就放你们走,放你们──双宿双飞!」咬牙说完这几个字,凌烈一脸决然,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任逍遥真的来了,在凌烈放出消息的第二天,一个人,单枪匹马,独闯昊天门。真是好气魄,好胆识,好深情──
凌烈就坐在大厅正中那把宽背大椅上,冷冷打量这个身陷敌阵还从容不迫的男人。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凌烈就对任逍遥就没有好感。他其实心里清楚,那是嫉妒。这个叫任逍遥的家伙,不仅相貌俊雅,而且武功高强,既有风度又有教养,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无懈可击。就如同现在!
难怪无伤最后会选择他了,凌烈心里又苦又涩,他真的希望任逍遥不要来,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诉练无伤:这男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他紧紧地盯著任逍遥,好像要在对方脸上盯出个洞来,许久,阴恻恻地道:「你就没想过这也许是个陷阱?」
任逍遥轻轻一笑:「想过。」
「那还敢来?」
「不得不来。」
凌烈闭上眼睛,挫败似的叹了口气:「他就在宁心阁,你去见他吧。」紫宸站在大门外,在他跟前停著辆马车。
不一会儿,蓝电从里面出来,后面跟著任逍遥。任逍遥的手上打横抱著一人。
看到这个人,紫宸的眼中就情不自禁闪过一丝恨意。主人到底爱他什么?每次主人离开宁心阁的时候,心情都是那么沉重,他显然不曾讨过主人的欢心。他没有为昊天门做过什么,没有为主人做过什么,甚至还与主人为敌,他凭什么让主人深爱著他?
不过,现在不会了,主人终于厌倦他,要让他走了。
「这是备好的马车,他的身子可不宜走路。」蓝电说道。
任逍遥点点头,抱著练无伤上车,轻声道:「你真的决定就此离开?不跟他说清楚?」
练无伤回头看了一眼那大门,凄然摇头。
任逍遥叹了口气,将练无伤放入车中,自己也跟著上去。
蓝电只等他们两人一起坐上车,车夫将车驾走,便可以回去交了差事,哪知任逍遥竟又慢慢退了出来。
不仅他退出来,练无伤也出来了。他的伤势还很重,自己行动还很艰难,他是被人架出来的!刀横在颈间,被连拖带拽的拽了出来。对方还怕他反抗,点了他身上重穴。
车里居然早有人在!蓝电震惊的看向紫宸。
车是紫宸找来的,可他自己也已经呆了。
挟持练无伤的是个女子,一张脸疙疙瘩瘩,好似风干了的橘子皮,说不出的丑陋,在场的三人都不认得她是谁。
「你是谁?有话好说,放开他!」任逍遥按照这女子的指示退到一丈之外,眼见那钢刀沉重,已在练无伤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他的心也跟著疼了。
「废话少说,快叫凌烈出来!」这女子一出声,声音竟清脆如黄莺出谷,与她的外表全不相称。
凌烈早就得人禀报出来了,一见这阵势,脸色一变,喝道:「快放手!」
这一声气势十足,那女子的手被震的抖了一下。她看向凌烈,神情中满是怨毒,咬牙切齿的道:「你终于出来了。」
凌烈一呆:「你认得我?」
那女子嘿嘿冷笑:「你忘了我?我可从来不敢忘了你。做梦都在想怎么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哼哼,我是聂琬瑶!」
「聂琬瑶」这三个字,著实让凌烈吃了一惊。那天凤凰山庄的屠杀,的确没发现聂琬瑶的尸体,以后也没有她的音信,想不到竟出现在这里!他仔细打量,怎么也不能把这丑陋的女子跟聂琬瑶联系在一起。
「你认不出我了吧?要不是这样,怎能躲过你的追杀?你到处找我,却想不到我就躲在你眼皮底下吧?」
蓝电看她的衣裳,忽然想起这是洗衣房婆子们的装束。踏上一步,低声禀告给凌烈。
凌烈却不关心这些,他只看见练无伤快被那刀抵得透不过气来了,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快放了他!」
聂琬瑶咯咯笑道:「你很心疼他吧?倘若我杀了他,你会怎样?」
「你敢!」
聂琬瑶神色一变,冷冷的道:「我有什么不敢?你看我现在变成这样,还怕什么?」
一个女人最重视的是自己的容貌,这聂琬瑶为了报仇,为了混入昊天门,连容貌都能毁去,还有什么不敢做呢?凌烈脸色发白,双拳紧紧地握著。半晌,才道:「开个条件吧,怎样才肯放人?」
聂琬瑶看了眼凌烈,又看看练无伤,嗤笑道:「想不到你对他倒是真心一片。倘若我要你一命换一命呢?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还不等凌烈答话,蓝电和紫宸已然齐声怒喝:「你胡说什么?」
聂琬瑶点点头:「要你亲手结果自己的性命,实在难了些。而且这人也只剩半条命了,你一定觉得不划算。这样吧,我就要你一条手臂,如何?」
紫宸咬牙道:「臭婆娘,我跟你拼了!」飞身抢上前。他可不管练无伤的性命还捏在人家手里,死了最好,省得门主受人要挟。
凌烈袖袍一甩,带起一道劲风,将紫宸击出两丈开外。
「想好了没有?一条手臂换半条命。我可没多少耐心,不如这样,我先在他脸上刻一朵花,说不定等我刻好了,你就想明白了。」
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尖在练无伤苍白的脸上比来比去,任逍遥叫道:「不可!」
凌烈脸上汗水涔涔而下,一招手:「蓝电,拿刀来。」
「主、主人。」做梦也想不到,骄傲冷酷的主人居然肯为别人舍去一臂,蓝电惊得语无伦次。这真是他认识的主人吗?
「不行。」出言阻止的居然是任逍遥,「她恨你入骨,你就算砍了手臂,他也一样不会放过无伤。」
其实凌烈何尝不知道聂琬瑶的用心?这女子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好容易待到机会,哪能如此轻易算了?她目的不是这只手,而是想试探一下,练无伤在凌烈的心里是什么位置,她手头这个筹码有多重!
聂琬瑶被戳中了心事,也不慌张,淡淡地道:「不知刻朵什么花好看呢?」手一抬,刀锋就搭在练无伤的脸上,轻轻一压,划出一道血痕。
「住手,我给你便是!」凌烈脚步一错,拔出任逍遥腰间佩剑,一咬牙,朝著自己左臂砍去!
紫宸刚刚爬起来,见这情景,一声惨叫,几乎昏去;任逍遥和蓝电也是惊呼出声,不忍再看;聂琬瑶哈哈大笑,满腔快意,只觉自己这一年的苦楚终于值得了。
当凌烈把这一刀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平静:无伤,我爱你,为了你我可以砍掉一只手,你的逍遥能这么做吗?他忽然很看看练无伤的脸,想看看他还会不会为自己心痛,会不会后悔离开自己……
「住手!」
这是练无伤的叫声,凌烈一惊停手。
本来被点住穴道,连话也不能说的练无伤竟然动了!他反肘一撤,击中聂琬瑶的小腹,趁她一慌之际,夹手将刀夺了过来。
凌烈哪肯放过这样的时机?踏上一步,一掌击在聂琬瑶胸口。当此危机之时,下手再不留情,已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聂琬瑶身子高高飞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上,已然气绝。她的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卧薪尝胆吃尽苦头,还是不能伤及凌烈一分一毫?为什么象凌烈这种人,居然有人愿意不顾性命的护他。
「凌烈,你快来。」任逍遥扶住练无伤的身子,满脸忧色。鲜血正不停顺著练无伤的嘴角涌出,染红了肩头的衣服。本来他的内伤就没有复原,现在又强自运功冲破穴道,奇经八脉倒流,已是强弩之末。
凌烈瞪著满是血丝的眼睛,向蓝电大喝:「还愣著做什么?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