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好一阵子,卡尔没有再找古纬廷过来服务,也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他的心情低落了许久,正需要安慰;偏偏洛少麒又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无暇分心旁顾。
说来可笑,他明明已经掳获狐狸了,却由于高傲的自尊心做祟,又将狐狸给放走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狐狸的「自愿」罢了。
虽然事后他怎么想也不明白,只要狐狸能留在他身边,「俘掳」和「自愿」究竟有什么不同,狐狸爱不爱他,又有什么差别?
甚至,连狐狸在不在他身边都不重要了……
因为不论情况为何,狐狸在或不在,爱或不爱,强迫或自愿,他心里的答案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因为他也听到了自己那羞涩的声音在耳畔暗暗低回;他爱狐狸。
即使两人没有再见面,这份思念也设有消退过,反而越加炽热,这让卡尔痛苦不堪。
然而不管他多么痛苦,那些和他血缘相系的亲友们依然不肯放过他。
家族的长老们联合起来向他的父亲陈情,要求尽快确立卡尔以后的当家人选,意图不言而喻。
既然无法改变卡尔的性向,也不能强迫他娶妻生子,那么齐家就必须在当家在世的时候决定卡尔之后的领导者人选,以免发生断层,或者更糟,家族内哄、分裂。
卡尔在天岭饭店里主持了一场小型的家族会议,会中主要制定出和近年来崛起的几个大集团来往的方针,进驻、合作或打击……除了他的父亲,家族里长老几乎都出席了。
此会对长老们来说,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逼迫现任总裁卡尔承认下一任齐氏当主的正统地位。
天岭饭店是齐氏的关系企业,他的父亲将开会地点指定在此,隐约有些警告甚至是恫吓的意味!天岭集团的主人日峻向来反对他的同性恋倾向,两人交恶至今。
他的父亲似乎想提醒他,齐氏集团并不是凭他一个人就能主宰掌控的,即使他也是领导人、决策者。
卡尔望向他的姑姑——洛少麒的母亲齐湘云,思索着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齐氏枝叶茂密,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导致有血缘之亲的家族成员间极为疏离,哪怕亲如父子也不能例外,彼此之间的凝聚力只剩利害相同——齐氏集团发展得稳当,这些老贼的晚年便优渥无虞;营运一旦出了问题,家族就会像被挑翻了的雀鸟窝,各奔东西。
在这样的前提下,即使是他的亲姑姑也不敢反对现任齐氏总裁的任何提议……只有在继承人的议题上不肯让步。
卡尔暗自盘算,无论小麒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他都有把握能说服年迈的姑姑。
他想像得到。小麒的恋人一定有着什么问题,不然小麒不会一直瞒着他,又拖延着不让他们见面。对此卡尔倒是不怎么在意,只要小麒能幸福,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至于其他人的想法,比如说保守又神经质的管家姬长风,或是那个脑袋里灌铅的天岭集团总裁日峻,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出席的人数并不多,席间也很少亲情上的交流。对那些长老而言,所有的问题都已得到满意的答复,只在继任人的正统性上没有共识——这对长老们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在下一代的齐家人中并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候补人选。
会后,卡尔在随从的簇拥下准备离去。前方走廊却上围了一群保镖,正对着一个倒在地上的瘦长男子拳打脚踢,闹成一团。
「这算什么?我钱某人是给你们这些死龟公玩的吗?」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对着被打趴在地板上的人扬声斥骂,卡尔注意到他的十只手指上都戴满了钻戒,显得既暴富又没品味。
卡尔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们挡住路了!」前方的随从出言提醒。
中年男子抬头看下来人一眼,由人数和衣着猜测这群人大概不好惹,只好不耐烦地挥手吩咐保镖,「先拖到墙边去,让条路给人家过!」
瘦长的男子像死鱼一样被踢到一旁,却一动也不动,好像被打得没力气反抗了。
卡尔不经意地瞥过那人的侧脸,登时浑身僵硬,愤怒、悲哀、怜悯种种情绪全交错在一起,几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狐狸……
他朝着身边的人低声交代几句;手下点点头,到中年男子耳边传话。
男子闻言惊愕不已,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失,取面代之的是谄媚讨好的猥鄙笑容。
「齐先生开口,还有什么问题呢。这龟公就是不识抬举,我已经帮齐先生教训过了,接下来就让齐先生亲自出出气。这是我的荣幸……」他朝着古纬廷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又留下一连串邀功似的言词,率众离去。
卡尔走到男人面前,单膝蹲下,把手帕递到他面前。
古纬廷颤颤地接了过来,以手肘撑住上身,想抬头谢。
「谢……」
两人目光瞬时相交,肃然无声——
浮肿的嘴唇在发抖。
「当一个皮条客,真的这么有尊严吗?」卡尔平静而哀伤地问道。
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也不顾古纬廷的挣扎,卡尔把人打横抱起,带回车上。
「一阵子没见到你,你又轻了。」
卡尔把古纬延安置在后座椅上,若无其事地跟着上车,既不提他连日以来的遭遇,也没问他为什么被打得这么惨。现在并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
「我想是的。」连古纬廷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的骨髂变得越来越明显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难过得直想哭。卡尔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了,他是多么努力地想在这个人面前保留一丝尊严,偏偏却总是在卡尔面前一再出丑……
「我来开会。」
「我来接待客户。」虽然满身是伤,古纬廷还是强打起精神,想掩饰自己的狼狈。他不屑地撇撇带伤的嘴角,「哼!莫妮那妖女介绍的客人会好到哪里去?我是该想到的……」
「客户,一言不合,仗着人多势众挖起拳头就开打,你说那叫客户?」卡尔越想越气。他付给狐狸的高的报酬,像对待最高级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结果随便一个财大气粗的暴发户竟然也能对着他的小狐狸拳打脚踢?
「付钱的就是客人。这也是皮条客的职业风险。」
卡尔凝视着他,用湿毛巾敷在他唇角的伤口上,神情忧伤,「当皮条客比当我的情人有尊严吗?我把你当成世上最贵重的宝物珍惜,为什么你这么不爱惜自己?」
古纬廷的眼睛蓦地张大了,由于莫名的怒气,两片纤薄的嘴唇不停地上下颤抖着,「你珍惜过我吗?如果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玩弄过一夜之后便不再回头,那么我只能说,你的爱我承受不起。」
看到古纬廷那疲惫、憔悴又愤怒的模样,卡尔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任何话题包括忠诚和爱情……他缓下神情,和颜悦色地说,「你有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卖身?想都别想,当皮条客确实是没什么尊严可言,不过我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古纬廷烦闷不已,开始抽起烟来了。
卡尔示意司机把前后座之间的深色玻璃帷幕降下,回过头寒对古纬廷说,「你以为我会要求你的身体做为代价?一直以来,我帮助你,都是没有任何条件和借口的!」
古纬廷颤颤地凝视着他许久,夹着香烟的手指在摇晃,烟灰不断落到真皮椅垫上,「我认为乐于助人并不是你的本性。」
「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如果有,也只是希望你能坦率地接受我的帮助。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卡尔柔声劝慰。
古纬延迟疑片刻,嘴唇微张,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低声说道,「……我旗下的艺人得罪了一位有名的导演,他扬言除非这名艺人陪他睡上一觉,否则绝不让舒涵的人有再上电视的机会……我正努力透过多方关系想办法阻止他……」
「真是令人惊讶。我以为你会强迫艺人陪睡。」卡尔垂目思索,开始揣测这名艺人是不是和古纬廷有特殊的关联。
古纬廷冷笑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这个圈子里的游戏规则。出来玩就要花钱,不想花钱就得乖乖回家去抱老婆。凭借职务和身份就想白嫖的家伙不叫客人,叫痞子。我情愿流浪到大街上去要饭也不能让这种人得逞!」
从他激烈的语气和言词,不难察觉古纬廷的厌憎之情。
「你真可爱。」卡尔不觉莞尔。「你比大多数的人都有原则。」虽然走在不值得鼓励的岔路上。
古纬廷又开始吞云吐雾,神色凄迷,「大多数的原则都很容易被金钱打破,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视钱如命。」
「谁不是呢?」卡尔沉吟道,「告诉我那个导演的名字,我来解决。」
「然后呢?这次出手,你打算收取我多少费用?」挑衅似的,古纬廷眯着双眼,把烟雾往他脸上喷。
卡尔定定地看着古纬廷;他无法再袖手旁观,也不能再任由狐狸四处闯荡碰壁,屡遭羞辱……他有股想紧紧拥抱狐狸、想保护他的冲动——鼓励那颗倔强、脆弱的心灵已经伤痕累累,禁不起任何打击了。
思索片刻后,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要钱,我要你再开始服侍我,老时间老地方,酬劳提高百分之十。」
古纬廷怔愣了一会儿,回头望向他,顺手把香烟按熄在真皮座椅上。
***
正如卡尔先前所保证的,所有的电视公司仿佛有默契似地联手抵制程彦章,他在一夕之间就由著名导演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前一秒还谄媚地巴结他的艺人下一秒就变得傲慢无礼,以最恶毒的言词讥刺他、打击他……
墙倒众人推,这是个以成败论英雄的现实世界。
古纬廷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想到自己又必需忍耐嫉妒和猜疑的反复煎熬,心中不禁百味杂陈。
表面上,卡尔似乎没什么改变,在白天,他是最精明干练的商场强人,一到夜晚,又先像只荒淫无度的野兽,以绳索捆缚的特殊癖好仍然让陪睡的艺人闻之色变;不知为何,古纬廷却觉得那挺拔的身形看来有些寂寞。
他有股想上前拥抱卡尔、安慰他的冲动,但是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一半是由于过度的骄傲,一半是过度骄傲而产生的自卑;两者结合成一种难以形容、表白的情绪:自惭形秽。
卡尔贵族般的气质和地位永远是他望尘莫及的;尽管他们曾经分享过那样隐密的快乐。
古纬廷又自顾自地抽起烟来了,他一面咳嗽一面吞云吐雾,所有的失落和伤感都在一阵一阵的白雾中消散。
穆海清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当我遇上你」的杀青酒会在齐云饭店三楼莲花厅举行,席上觥筹交错,劝进之声不绝于耳。
古纬廷身旁坐着邱儒昌,眼镜下的目光却静静地望向穆海清。
经历亲人去世的至痛,穆海清似乎成熟了许多,变得更为稳重、沉静,长成后的他依然耀眼、艳丽,又平添了一股诱惑的气息,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里,都是众人追逐的目标……
蓦然间,一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古纬廷皱起眉头,狠狠瞪向那不识相的家伙,随后却浑身一颤——
「古先生,我敬你一杯。祝贵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也预祝这部电影卖座空前。」为表诚意,来人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说!温先生真是海量!」古纬廷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却很不给面子地只在杯缘轻碰一下。
邱儒昌轻拉他的袖子,却被他挥手格开了,仅以眼神暗示「没事」。
温瑶轩也不生气,「古先生,我好像喝得太多了,想出去走一走,吹吹风,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致陪我一起散散步呢?」
低声安抚过邱儒昌后,古纬廷跟着温瑶轩的脚步走到齐云饭店后庭的花园中。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古纬廷的声音比夜风还冷。
温瑶轩不以为意,和他并排在一处隐蔽的行人椅上坐下。
「巧合。」温瑶轩淡淡地说,「我刚好到这附近谈生童,一眼瞧见,就过来打声招呼。不过我倒是送了个大红包。」
「哦?听起来有点意思了,你送了多大的红包?」金钱永远是他最关心的话题。
「……」温瑶轩靠在他耳上说了数字。
古纬廷顿时怔住了,那是一笔很大的惊喜。
「这点小数目不算什么。小廷,当年我欠你和你父亲太多,伤你太深,这连补偿都算不上呢!」温瑶轩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你知道就好。」古纬廷嘴上还是不饶人,神色却略微缓和了些。
温瑶轩迟疑着,表情微,终于提出要求,「……小廷,我想和你复合。」
冷风飕飕地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磨擦声。
古纬廷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疯了吗?还是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犯傻?」
「……我是认真的,小廷,你看到的,我改变了,你知道要一个男人下定决心戒赌戒色有多么不容易……」温瑶轩语气干渴,几近于哀求,「我挣扎了很久,也考虑很多……经纪公司的债务我们一起努力偿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和我……我们永不分离……」
「这些年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着温瑶轩狂乱的剖心告白,古纬廷闭上眼晴,痛苦而压抑。
「你知道的。你父亲过世后,我把这些年来卖身的积蓄全押在赌盘上,想筹措法事的费用,让老社长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结果不但赔了个精光,还欠下……」
「天文数字的赌债。」古纬廷冷冷地讽刺道。「事情到了这种一团稀烂的地步,你才想到要找我设法解决。」
温瑶轩有些羞愧地摸摸鼻子,英俊的脸上有着微微的红晕,「你给了我二十万当跑路费。当时我不懂事,认为这么一点点数目不够我开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伤了你的心……」随即,温瑶轩又抓住他的手臂恳切地说,「这些年来,我在风尘界底层挣扎,起起伏伏;夜阑人静的时候,一面暗自流泪一面悔恨不已。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只有你爱过我……我知道,当年的二十万虽然不多,却是你全部的财产了……现在我有了钱,有了地位,手指一弹,多少男男女女争着向我献媚,可是我却永远失去了爱的感觉……」
「你说你结过婚。怎么回事?」
温瑶轩擦擦眼角,试图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一个俊逸风流的男人流泪也许很可笑,此情此景,古纬廷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在那眼中闪烁着的泪光绝不是虚伪的。
「分开后的那几年,我躲躲藏藏,一面逃避地下钱庄的追债一面用老方法赚钱,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悲惨日子……后来,我接客接到一位身家颇为丰厚的老富孀,她寡居多年,儿女早已自立,很少来看她,她和我和谈得来,刚好我也怕了东躲西藏、生命和下一餐饭没有保障的生活,于是就让她名正言顾地包养了。」
似乎没察觉到古纬廷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温瑶轩又继续陈述。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和大自己四十岁的女人同居,可想而知地引起了不少好事者的批评,她的家人又是强烈反对……她最小的儿子年纪都比我大。即使如此,她还是爱着我的。她帮我还了债,请了家庭教师,让我重新接受缜密而完整的教育,又介绍了连锁酒店里的行政工作,我在那里学习经营大型企业的知识……也许我是有点天分的吧:努力加上运气,生意越做越大。从小弟变成经理再变成董事长,这当中的痛苦与转折并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总之,当我拿着上千万的蓝宝石戒指向她求婚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他有点腼腆地说。
古纬廷沉默了一下,这样的结合已经很难说是基于金钱或感激了,当中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温瑶轩从小就没有母亲,或许也有一点恋母情结的成分在。「当初既然是你向她求婚的,后来又为什么和她离婚了?」
「因为她过世……」
温瑶轩深吸了口气,缓和情绪。
「失去她之后,我又浪荡了一段时间,每晚和不同的名女人上床,女明星、女歌手、女企业家……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而且性观念都很开放,有些甚至和我开过多人性爱派对……」
「……我不想听这些。」
「抱歉,小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沉淀,平抚伤痕。待尘埃落定后,我慢慢回想起前半生的日子,像一场永无止尽的恶梦,萝中曾经有两盏微弱的灯笼,摇摇晃晃地引导我走出黑暗。一盏是我的前妻,一盏是你……」温瑶轩凝视着他。
「你可以开始寻找第三盏灯笼。」古纬廷站了起来。
「小廷!」温瑶轩望着伯,眼中充满哀求。「难道你真的忍心……」
古纬廷正要回绝,却蓦地瞥见前方树下有一团阴影在蠕动,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那隐约的形象却让他难以漠视。
「嘘!」古纬廷示意他安静,耐着性子打发他,「今晚我有要事,请你送坐在我身旁的男孩回家。他是经纪公司大力栽培的新人,我不准你对他出手。」
温瑶轩既不解又失望,然而还是点点头走了。
确定温瑶轩走远了,古纬廷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慢慢接近那团黑影。
——那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彼此拥抱着互相爱抚,耳鬓厮磨,两人不时发出煽情的吟哦声。
古纬廷就著幽微的月光看清两人的相貌,不禁倒抽了口气。
其中一人,赫然是他见过的长发男子!
……也就是卡尔的男妾。
另外那名男子年龄不大,还只是个孩子,但是五官高稚俊逸,眉目之间隐隐约约有卡尔的轮廓,最为神似的,就是那对颜色稍浅的蓝色狼眼。
古纬廷气得浑身发抖。难怪卡尔的背影总是那么落寞,眼神又那么孤寂,一个拥有爱情的男人不应该是这种失魂落魄的摸样!
卡尔竟然把金钱和爱情投到这种不安于室的男娼身上……
真傻!真傻啊!
他像负伤的野兽般尖叫一声,冲上前去把正在纠缠的两人拉开,又恨恨地把长发男子撂倒在草地上。
「你做什么……」少年厉声质问,连表情和声音都有些像卡尔。
长发美人对少年摇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径自拍拍长裤上的草屑起身,又把少年拉到自己身后,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我见过你,你是服侍齐先生的大茶壶。」长发男子一出口便是和美貌不相符的尖刻言词。
「大茶壶又怎么样,再怎么说,大茶壶也比男娼强,起码不必脱光了衣服像死龟一样地任人亵玩……」古纬廷反唇相讥。
「但是齐先生就喜欢死鱼,不要茶壶斟水。」长发美人立即还以颜色。
「你……」古纬廷气得噎着了。
他怒视着长发美人:这男娼变得更加妖艳了,一头柔顺的黑发在月光下反折出水样的波光,肌肤莹白细腻,吹弹可破,嘴唇嫣红丰润,好像刚吸过人血似的;然而最要命的,却是他那对像杏子一般又圆又大、而且上挑的桃花眼,瞳孔里散发着某种非人的,似神似魔的诱惑力,相对互望数秒便能勾魂夺魄……
少年见两人人唇枪舌剑,气氛僵滞,拉着长发美人就想走,却被他一手格开了。
「好戏在后头」美人的眼神如此暗示他——少年随即安静下来。
古纬廷的目光也同时转到少年身上,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身高,穿着随性的运动鞋和牛仔裤,裤腰带还没束好,八成是刚才亲热的时候拉下来的……那神似卡尔的五官,和卡尔如出一辙的、高贵冷酷的气质,以及那对冰蓝色的狼眼,组成了一个年少的卡尔……不,是卡尔的代替品。
古纬廷恨恨地骂道,「你这男娼,你不服侍好自己的主人,让他必须另外花钱到外面寻找快乐,自己却和替身躲在他眼皮底下寻欢作乐……你、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他气得跳脚。
听到古纬廷的指控,长发美人把少年往前推了一步,不怀好意地奸笑道,「第一,我的主人想到哪里找快乐,由他决定,不是我一个小男妾可以过问的;第二,这位少年并不是主人的代替品,他是我的情人,也是将来要和我互相扶持共渡一生的对象;这第三嘛……」美人妖媚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促狭地笑道:「你和我的主人是什么关系,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呢?」
古纬廷一下子怔住了,他是卡尔的什么人?亲人、情人、或是朋友……?
不,什么也不是!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态度沉稳,言词简练,不知为何,少年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总让他回想起卡尔,感觉好像被卡尔斥骂似的。
「……如果我有你千分之一的幸福,我一定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守护他他,不离不弃,直到他厌倦我为止……」古纬廷以双手掩住脸孔,两膝慢慢地滑跪到草地上。「走啊,走啊,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走啊!」他掩面凄声大叫。
少年又上前一步,皱起的眉间显示他似乎想追究某些事,却被长发美人一把拉开了。
两人互望一眼,相视而笑,没再理会情绪失控的古纬廷,踏着月色,并肩离开了。
古纬廷的双手又颤抖着落了下来,脸上和掌上不觉已布满泪痕。
可怜的卡尔,可怜的自己,明知痴心的付出永远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报,却还是无怨无悔地默默等待心里的那个人……
***
邱儒昌一头钻进了高级轿车里,神情是兴奋的。
社长开的是二手国产车,又小又旧,坐起来也不舒服;但是温先生的车是进口名款蓝色法拉利,只有两个座位,除了司机外就只能搭载一人,叛逆的流线外型在街上呼啸而过,引来了无数惊奇艳羡的目光。
温瑶轩对他微微一笑,「别那么客气。小廷和我是老朋友了,老社长对我恩同再造,以前我也是舒涵的模特儿。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学弟呢!」
邱儒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好奇地打量他,「你真的很适合走在伸展台上……你和社长的关系很不错,外型也出色,后来为什么离开舒涵了呢?」
温瑶轩被他看得一阵别扭,把头往前倾了些,假装留意路况。那对眼睛太清澈,太没有防备,纯洁得有如白鸽,让他不禁自惭形秽了起来。
这样单纯的人,并不适合留在复杂的演艺界里……温瑶轩暗自感叹。他假咳了一声,借以转移注意力,「模特儿的收入虽然很高,并不是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工作!一般来说,在二十五岁左右就已经达到顶峰,很难再有所进展,三十岁之前职业生涯就彻底完结了……过于眷恋高薪和华丽灿烂的感官享受,反而容易错失转职的机会。」温瑶轩委婉地暗示他。
邱儒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过大多类似的例子:年轻的模特儿不明白生涯规划的重要性,今天赚今天花,甚至时常透支,既不懂投资也无心储蓄,把时间金钱全浪掷在感官的享受上;经纪人对当红艺人谄媚都来不及了,哪里有心提醒退休以后的事?
等到青春褪尽,年老色衰的一日——这不过是三十岁生日之前的某一天——广告公司不再买帐,经纪公司也不再续约,举目环顾,掌声零落;户头里没有存教,新工作薪水又低,积欠的债务利上滚利——即使没负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谓由奢入俭难,浮蘼的消费方式不是那么容易矫正过来的,从前没有负债是因为薪水高,现在薪水降下来了,背上债务也是迟早的事——」温瑶轩停顿了一下,还是在最后转了话峰,以略带感伤的语气说,「华丽的演艺生涯不过是一场迷梦。」在这样纯洁的男孩面前提到性欲与堕落的话题让他很有罪恶感。
邱儒昌听得浑身起了恶寒,「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温瑶轩从眼角瞥了他一眼,「你还年轻,很难真正明白。债台离筑并不是最后的悲剧。相反的,那是悲剧的开端——」接着就是被暴力催讨和卖身偿债的连锁地狱……
「唔,我在听。」
几经踌躇,温瑶轩还是收了口,「算了,别故在心上。如果老社长还在世,我就不会对你说这么多不愉快的事了。他帮每位艺人的财务状况都做了妥善的规划,比如说储蓄方案和投资信托等。艺人在当红时期虽然是抱怨连连,一朝退休,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都很感谢老社长未雨绸缪,帮他们提早准备呢!」
「听起来,老社长很关心员工。」
「我们都戏称他为‘古爸爸’。」温瑶轩笑了,「以前的舒涵是个很温馨的公司。现在还好吗?」
「还好。」邱儒昌答得有点心虚。社长精明功利,很难想象老社长是那么和蔼热心的人。
温瑶轩送邱儒昌到家门口。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会。我可以要你的名片吗?」温瑶轩有些腼腆地说,「有空的话,我想找你出来聊聊天,喝杯茶……」
邱儒昌朝他开朗地点点头,「好啊!和你聊天很愉快呢!我还想多听听关于老社长的事。」他站在楼梯口,对温瑶轩热情地挥手,「学长,下次见!」
温瑶轩站在车旁,注视着邱儒昌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他靠在车门上,开始抽烟,叹息似地仰天吐出一口长气。
小廷,你真的是狠心啊……
***
由于情绪低落的缘故,连着好几天,古纬廷的动作都很粗暴。
「啊……等等,廷……」躺在那张干净却带着烟味的软床垫上,邱儒昌抓着古纬廷的裸背,软语哀求。
古纬廷按住他的手腕,不断地用力抽送,在狭窄的秘道里进出,发泄心中难以平复的悲愤,最后,直撞在少年的身体里射出欲望的残骸。
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少年身下渗了一滩血;邱儒昌张着无辜的大眼睛,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古纬廷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径自翻身下床,坐在椅子上抽了根烟,缓缓地、悠长地吐出白色的烟雾——爱情不过是把性行为合理化的借口罢了!对卡尔如此,对邱儒昌也是如此。
不过,他始终不明白。
以卡尔那样英俊又有魅力的男人而言,如果肯好好谈一场恋爱,绝不至于落到要花大钱解决性欲的地步——按照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嫖妓。
但是卡尔似乎宁愿花钱嫖妓,而不愿意谈场稳定的恋爱。
那狼眼男人的心思,太难懂了。
呼……古纬廷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把烟尾按熄,重新坐回床上。
感受到他身上的烟味,邱儒昌勉强眨动眼皮,把脸转向古纬廷。
「小乖,你醒了?」补偿似地,古纬廷以温柔的语气开口。对这么美画、纯洁又柔顺的床伴施暴,他不能不有些罪恶感。「我订了温泉旅馆的渡假套房,下个月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去泡温泉……」
邱儒昌疲惫的脸上蓦地有了生气,「真的?」
古纬廷摸摸他的前额,在上面落下一吻。「真的,房间很大,景色也很美,你一定会喜欢……」古纬廷漫不经心地哄着他,不打算戳破他心中爱情的幻象。
无知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