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瑶轩摇摇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别馆大厅里。庆祝晚宴已经告一段落,原本灿亮的灯光暗了下来,人群也逐渐散去,只有在活动吧台前方的一小块区域里还错落坐着低声交谈的来宾。
「螺丝起子。」他在吧台前坐了下来,无精打彩地吩咐酒保。今晚他需要好好醉一回。
「一个人吗,」酒保不经意地问道,「如果您不打算留下来过夜,最好别喝酒。最后一班接客车已经开走了,这附近计程车也很难叫;天底下没有比酒后驾车更危险的事了……」
黄澄澄的液体在微暗的灯光下透着萤光,是冰与火的完美结合。
「管他的呢!」接过酒杯,温瑶轩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感觉肠胃里翻绞着被火焰烧炙的灼热感,「就算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我不会承受太多折磨——没有知觉,就没有痛苦。」仍然是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想法。
他的神情过于憔悴、失落,还带颠狂的醉态,使得暂留在原地的客人们纷纷起身,安静而有秩序地提早离席,心中暗暗祷告,但愿那醉鬼不是和自己同一条路下山。
其中一人虽然和群众同时站起,行动的方向却完全相反;他走向温瑶轩,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在温瑶轩身旁径自坐了下来。
温瑶轩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垂下眉眼,不怎么想理会这个不请自来的男子。即使池长得还不错——那是十分含蓄的说法。「……会场里还有那么多位置,不必坐得这么挤。」
「挤?还好。」男子压低音量,井不介意温瑶轩的嘲讽:「愿意听我说句话吗?」
「呼!」温瑶轩仰天喷出一口酒气,眼前的景物开始浮动,酒精透过胃壁进入血管,发挥了他所指望的功用——现实和幻想合而为一,深刻的痛苦逐惭被欢娱感取代,类似做爱的快感麻痹了他的知觉……「你说你的,我不一定要听。」此刻的他显得狂放不羁,既脆弱又有些危险。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到我房里喝一杯伏特加海风调酒?我就住在楼上……」
或许是酒多胆壮,温瑶轩转过身来面对他,发出不屑的轻蔑声,「嗤!」挑衅似地,他又追加了一杯龙舌兰酒,「如果是个四十岁上下、穿着大红色露肩鱼尾礼服的性感美女,那还有点考虑的余地;比我高大,强壮的男人就不必了吧!我没兴趣和男人一起喝酒。」
酒来了,一杯透明五色的澄净液体端到两人中间,还附了一只空酒杯和一盘细盐。
「即使刚失恋也设兴趣?」
痛脚被踩,温瑶轩霍地撑起上身,两眼冒火。「你胡说什么?」
「我乱猜的。」男人的神情看来很轻松,一点也不惧怕他突如其来的愤怒。
「请别误会,我没有不良企图。只不过我在感情上也有点问题,女朋友刚拒绝我的求婚,而且越来越冷淡;我只想找个和我一样被女友抛弃、同病相怜的人一起喝酒到天亮,如此而已。」
温瑶轩冷哼一声,「你失恋了,乖乖蹲在墙角里划圈圈、低头饮泣吧!我要走了!」他转个身想离开,两脚才刚踩上地板,整个人就像融化的冰淇淋般地滑倒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酒保赶忙从吧台后出来想帮忙,男子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守在原来的岗位上。
「走得动吗,要不要我安排个住处让你过夜?」
「嗯?」温瑶轩醉得过了头,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两手不停地挥动,无意间攀住了对方的领带往下拉,四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许多,他两颊泛红,湿润、微启的薄唇在高挺的鼻梁下颤动,好像在引诱男人吻上去似的,长长的睫毛弯曲而上翘,疏落有致,荡漾着晶莹的水珠,彼此的鼻尖几乎相触——
男人虽自诩风流,遇上这么大胆的举动,也不禁有些脸红心跳;就在这个时候……
反胃的感觉蓦地汹涌而上,温瑶轩忍不住仰头呻吟,两人的唇瓣就势紧紧相接,像情人亲吻的动作,让男人一时愕然……
一旁的侍者全看呆了,纷纷张大了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还说不出喜不喜欢,下一秒,呕吐感又汹涌而上,胃里的酸水,酒液和半消化的食物从痉挛的食道里过猛地宣泄出来,不偏不倚地吐在男人那身看起来颇为昂贵的西装上……
男人又羞又气,不知道该给他一拳或是还他一个吻。那种感觉,就橡被陌生、英俊的登徒子先调戏后抛弃似的,有些窃慕暗喜,有点怦然心动,也有点恼羞成怒……
「对不起,梁先生,请让我们来整理……」一群唯恐失职的侍者煞白了脸,围在男人身旁,想把醉得不醒人事的温瑶轩拖走,男人制止了他们。不但如此,还将温瑶轩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
「会场就交给你们,这个人我来处理。如果不太麻炳的话,送几套干净的衣服到我房里来,我的衣服太大了,他穿不下。」停顿了一下,随即寒声道。「刚才的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就算有人说溜了嘴,泄漏半点风声,他也打定主意,一概否认。
侍者们纷纷点头,唯唯而退。粱先生是日家大长老——日峻最倚重的左右手,地位之高不在话下,即使是少爷有时也要礼让他三分,虽然近期似乎有些失宠的迹象,但是他久揽大任,日峻仍然将他留在身旁,他的影响力仍在,觊觎者想完全取代他的地位,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男人向围观的侍者们点头致意,脸上浮现一抹尴尬的神色,搀扶着温瑶轩离去。
***
剥去了古纬廷身上的衣物,又将他强按在浴缸里彻底地清洗过一遍,卡尔把他赤裸裸扔在床上……古纬廷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感,正猛烈地向他袭来。
「你做什么!」他低声抗议。「我要走了……」离开这所童话般的宅邸。离开他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别忘了,就算你不喜欢,你还是我的奴隶。」卡尔冷笑道,「没有我的允许,你想到哪里去?」
「到一个没有人会把我视为奴隶的地方。」是自伤也是自弃,古纬廷直截了当地反驳。
「你说错了。你是我一个人的奴隶,无论你身在何处,没有任何人能把你当成奴隶一般地看待——除我以外。」他重重地覆盖上去。
「住手……」古纬廷想推开他,却又无能为力。
「我要让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卡尔简短、命令般地回道。
那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卡尔以体型上的优势紧紧压制着他,让他没有丝毫移动的余地,唇与舌暴虐而贪婪地吮吻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而这些激狂的前戏,先前他从没经历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你……你疯了……」古纬廷喘息着抗议,在起伏的胸口里跃动着的,不知是恐惧抑或兴奋。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疯,但是我很确定你的反应绝对不正常。临走之前,你还是我最甜蜜的恋人,仰望、渴求并享受着我给予你的快乐;只不过转个身、拿件外套的时间,你就变得僵硬、冷漠,拒绝对我敞开心房,甚至又想离开我……你很清楚,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犯下相同的错误;我的惩罚将一次比一次严厉。」
说着,卡尔翻转过他细瘦的身躯,手指紧紧扣住腰肢,将他按在身下。
古纬廷惶急地向前攀爬,嘴里呼喘着棍乱的气息,「你……你不能……」
卡尔却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带着警告意味地在他腰后顶撞了一下。「说,你究竟见到了谁?」
「我什么人也没见着。」
对……就这样吧……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和温瑶轩无关;卡尔用不着费事去找他的旧情人。
「不肯说吗,也罢。」卡尔冷笑道,「我可以自己动手彻查今晚的来宾名单。只不过要多花些时间,结果还是一样的。」
古纬廷蓦然一惊,「你想做什么?」
「逼他说出那些你不肯说出来的事。」
「不……」古纬廷摇晃着身体挣扎。
「那个人是谁,值得你这么护着他?」嫉妒、愤怒随着古纬廷越来越抗拒的态度而逐渐高升,卡尔像只负伤的野兽,开始狂暴地在他身上宣告自己的主权。
卡尔把古纬廷按在床上,用领带将他细瘦白皙的两腕交错绑缚在背后,左手重重地压制在纤腰上。
「住……住手……」古纬廷难受地挣扭着,不停地喘着气,周身开始沁出微汗,肌肤上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卡尔锐利的眼神迅速地巡弋过他赤裸的身躯,从颈后到背脊的线条,越过微微上翘的臀部……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像永远等不到黎明。
那真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卡尔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嫉妒着的是什么样的货色……孤身躺在床上,古纬廷思绪混乱地想着。
温瑶轩不值得卡尔耿耿于怀;在现实上,在心志上,他早就把那个浪荡无行的败类彻底逐出他的世界。缠绵的爱意唤不回已逝的感情,哀切恳求的眼泪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意,一旦分手,错过了便不再回头。
卡尔在他身上彻底地刑求过后却一无所得,怨怒交加,恨恨地拂袖离去。
摸摸空荡荡的枕畔,古纬廷不觉一阵鼻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样也好……他绝望地想着。有些事,他永远不敢面对。
***
姬长风闻讯而来,脸上带着疼惜、关怀的神情。
「小廷,好孩子……发生什么事了?我从没看少爷发那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在他破相的那天也没有……」姬长风握着他的双手,恳切而迷惘。
古纬廷只觉一股委屈哽咽在喉咙里,吞咽不下又难以启齿。只好呐呐地说,「我背着他偷偷抽了根烟……」
「小廷,」姬长风慈蔼地唤着他的名字。「你不想说,风叔不会逼你。少爷犯得着为一根香烟气成那个样子吗?奴隶和爱宠、情夫不同。你是他的人,除非有特别的理由,他怎么会让你在醒过来的时候见不到他?」
「那就是说他不要我了!」古纬廷哽咽着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姬长风注视着眼前这个俊俏而苍白的年轻人,沉思许久;小廷的一切和「那个人」太相似了,也和少爷太不相配了,或许将来也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那样未免太可惜了……小廷是个好孩子。
少爷深爱着小廷,但是齐家根深柢固的门户之见、牢不可破的传统束缚,并不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破解的;而小廷,又能以同等的恋慕回报少爷吗?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想像两人的未来。
少爷也曾深爱誊宠过「那个人」,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一张残缺的脸,一颗破碎的心……
姬长风暗自忖度着,天人交战。
「小廷,你还爱着少爷吗,」姬仕风语重心长地向道。
古纬廷一时愕然,随即难受地低下头去,逃避这个问题。
「如果你不确定的话,不妨跟我过来,让我告诉你一些少爷绝对不会告诉你的事,这样一来。也许你就能做出最适合自己的抉择了!」姬长风仰天长叹。
……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古纬廷像着了魔似的,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跟在姬长风身后,随他走到别馆里一处偏远的房间。
姬长风拿出一长串胡匙,插入锁孔里,打开房门;一股冷风由房间里窜了出来,阴森得没有半点人的气息;古纬廷忍不住皱了皱眉。
「进来,我的孩子。」姬长风领着他进门,打开窗帘,让阳光斜斜地射入,斑白的头发像洒了一片金粉般地温暖、耀眼,「自从那件意外发生后,除了我以外,就没有人再进到这里来过了……整整十年。」
古纬廷环视四周,这处住所占地十分广阔,甚至比书房还大;室内家俱和摆设都是最好的,典雅而质朴,却有着隐隐约约的寒气,「什么意外?」
姬长风慢慢转过头来,仿佛也感染了这股严肃冷酷的气氛,神情凝重,「少爷破相的意外。」
古纬廷不觉倒抽了口冷气。「就在这里?」
姬长风点点头,以感性、悲悯的语调开始娓娓诉说那一段沧桑的往事……
「少爷在齐云饭店附近的公园里发现了『那个人』——那个陪伴他最长最久的侍寝者,也是让他破了相的人——阿柴,随即着魔似地把他带回来,两人从此形影不离……少爷曾经在记事本上写满了阿柴的名字,又特别把这间装潢布置和本馆并无二致的客房辟给他使用,对他宠爱备至。」姬长风略为低头,躲避古纬廷那忧伤的眼神,「当中虽然有些争吵,但这是每一对正常的情侣都会产生的摩擦,并没有真正动摇过感情的基础。」
「那么,真正让他们决裂的理由……」古纬廷的心脏蓦地抽痛一下。
「阿柴和负责教养他的家庭教师私通。家庭教师在事迹败露后就撇下阿柴潜逃了,不知去向。」姬长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也许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决裂过。少爷在受伤之后,仍然吩咐要留下阿柴一条命,是临时长老会决议将他处决,和少爷没有关系……」
「风叔,我听说,你就是监督行刑的长老。」
姬长风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阿柴……那孩子真是太傻了!少爷有别的侍寝者,并不是不爱他的表示;他不也耐不住寂寞,勾搭上家庭教师了吗!」
「可惜少爷看不开,阿柴也看不开;他至死仍然深爱着少爷,最后的遗言也和少爷有关。或许,少爷也爱他如昔,即使在他死后多年。」
「爱情并不是死亡可以阻绝、破坏的。」言毕,他转过身去,从床底下拿出一方长木盒,招手要古纬廷和他一起在床边坐下,「这就是划伤了少爷的东西。就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大床上。」
古纬廷两手接过木盒,那物事的沉重几乎让他拿不稳;不只是有形的重量,还包括无形的心理负担……里面封锁住的,不只是一把秦朝古剑,也是他至爱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眷宠挚情……他屏住呼吸,打开盒盖,一道冷厉如秋水的寒光蓦地从盒里散射而出,美得让人窒息……
那柄伤了卡尔的匕首,好端端地躺在衬垫上,两面刀刃依然如流星般雪亮,夺人心魄。
***
粱克华在地板上窝了一整夜,浑身酸痛不已;他的床被那个醉鬼占了,酒气薰天,他只好安安份份地打了一晚地铺。
那酒鬼虽然狼狈,长相倒是挺漂亮的:眉眼俊俏,长挑身材,肌理明显而不贲张,微微上翘的唇瓣尝起来是意想不到的甜蜜与柔软……
想到那不经意的一吻,粱克华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和齐家的主人不同,他对男人一向没兴趣,跟每一任女友都发生过性关系,却没有一次修成正果……现任女友年纪大他整整十岁,却让他爱得死去活来,几乎连心都要掏出来给她;可是她不但不领情,拒绝他的求婚不说,还提出了分手的要求……
说到底,不就是认为他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性吗!
他跟随日峻许多年了,知道日家大长老最隐私的秘密——所谓隐私,就是一旦掀出来就会变成丑闻的要害——日峻对他的倚重多年来未曾稍减,日家的少爷小姐姑奶奶们平时再怎么作威作福,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随着日峻逐渐年迈体衰,他的地位也越形重要,甚至传出谣言,日峻打算把日家大位传给他——也包括把最宠爱的小女儿日麟嫁给他——而不是把当家主之位交给那几个不成材的亲生子女。
曾几何时,他与老人不再亲密无间,重责大任虽然仍交给他全权处理,两人的私交却越来越淡,淡到连不相干的外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
一切的改变,就从老人收养的义子踏进日家大门的那一瞬间开始。
那是个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和同样耀眼的美貌,蓝眼白肤的亚利安男子。日威在两年前成为日峻的养子,同时也把日峻较为年少的亲生子女们硬生生往下挤了一个排行,可想而知的,在日家造成极大的震撼。
日威手段凌厉,又得到老人的绝对支持,不多时便摆平了这场风暴,并顺利成为他的直属上司。
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孩;但日威被日峻收养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了,并不能带给老人多少精神上的安慰;日峻究竟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进门,并且后来居上,着实费人疑猜。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凝望沉睡中的俊美男子,难得的,思绪有些紊乱。日威对他虽然也是信赖有加,毕竟不能如同日峻一般地推心置腹,何况日威个性深沉,谁晓得这个人会不会哪天觉得他碍眼而一脚蹋开呢!再加上,种种没有根据、纯属推测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连他也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
日峻,他效忠多年的长官、上司——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吗?
***
姬长风以平和的语调慢慢讲述卡尔过往的情事,古纬廷听得心头一阵酸楚,又无法不继续听下去。
「……遇见少爷之前,阿柴是个流莺,在兰亭公园一带接客,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但仍然精神勃勃,充满活力,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那张削瘦的脸上总是妖媚灵活地转动着,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神情是那么孤寂、落寞,愤世嫉俗……」
「也许他有个很变态的童年。」
姬长风没有察觉古纬廷话中的嫉妒之意,感伤地叹了口气,「在这之前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总之,到了这里以后,阿柴仍然是个麻烦人物,看什么都不顺眼,性情古怪乖戾,时常闹事,仆人们都受不了他……有一次还把少爷珍藏的痕都斯坦玉瓶打个稀烂,少爷什么话也设说,默默地一个人收拾了残局。」
古纬廷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哽咽着某种情绪,压迫得他快窒息了。
「还有,阿柴没什么特殊嗜好,就是喜欢打篮球,球鞋一定要穿最好的……算一算,少爷总共帮他买了五十几双球鞋,少则数千,多的到二十几万都有……」
「我完全无法想像。」古纬廷轻轻地说。二十几万?那是怎么样的球鞋?
姬长风停顿一下,「后来,阿柴就是穿着那双球鞋走的。」
古纬廷不觉怔住了。「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姬长风的眼神变得幽远起来,「某一个晚上,暗中调查的人终于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回报少爷,阿柴确实与家庭教师有私情,少爷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事后我却发现少爷开了一瓶百年精酿的葡萄酒,而且一个晚上就喝光了。
「那一晚,夜色雾茫茫的,阴郁得让人心碎。少爷表现得如同往常一般,进了这间房,和阿柴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
「有时我真不明白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一个人有了明确背叛的事实,他还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和对方翻云覆雨;我想,少爷不是爱傻了就是恨傻了!
「在情事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阿柴忽然发难,从枕下抽出匕首,疯了似地朝少爷脸上挥砍……」说到这里,姬长风微微低头,神色黯然,「少爷在想什么,我固然不明白;其实,阿柴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一样不明白。如果他不曾爱过少爷,那两刀足可以划过少爷的咽喉,割断气管……
「如果他曾经爱过少爷,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来,让少爷顶着一张残缺的脸度过下半生,少爷……本来是那么完美、漂亮的……」姬长风以指背擦擦眼角,「凭良心说,除了少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阿柴,他太自恃、奔放,目中无人;但是那样的结局,实在太悲惨了……」
经过两年的同床共枕,日夜相拥的两人终于决裂,一个死了,一个破了相……古纬廷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脑中,前额胀得突突作响,「……风叔,那个人死前……」
「阿柴只留下一句话,是对少爷说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姬长风勉强笑了一下,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用玻璃纸包得很扎实的老相片,上面是一对俊美秀逸的年轻男子。
其中一位高大沉稳,眼神清郁深邃,英俊的脸上毫无瑕疵,是数年前的卡尔。
而另外一位……
古纬廷震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亲热地挽着卡尔的手臂,倚在他肩上的男子,有着狐狸似的脸庞和五官,苍白的肌肤绷得紧紧的,削肩细腰,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尽的妩媚和沧桑……
阿柴……柴荣……那匹骄傲冷酷,忘恩负义的豺狼,竟然有着与他十成十相似的相貌和气质!
……那仿佛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告别风叔,回到房内,古纬廷失神地跌坐在床垫上,嘴里喃喃念着。
这一次他真的有心碎的感觉。卡尔对他百般宠爱、万般忍耐,背后竟然怀抱着这么单纯又复杂的动机——卡尔,不,任何人——在他身上都可以轻易看到柴荣的影子。
任凭他再怎么机敏、狡狯,到头来竟没想过,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爱情的替身!
卡尔是不是还爱着阿柴,有没有爱过他……这一切曾经十分困扰他的问题,在见到那张老相片的同时,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古纬廷用力地扭绞着床单,浑身发抖。
瑶说对了,像他这样的人,值得什么,又配得起什么?即使卡尔不知道他极力隐匿的过去,也无法真正爱他……不,卡尔爱的始终不是他,卡尔根本没有爱过他……
柴荣,那个人名叫柴荣。
古纬廷终于崩溃了,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单里蒙头放声大哭;他把自己埋得很深很深,宁可闷死也不要让第二个人听到他心碎的哭声。
***
是赌气也是忙碌,卡尔连着好几天没踏进房门半步,只吩咐侍从们小心留意、殷勤服恃。
「真想不到。」洛少麒难以置信地轻语:「一根香烟就坏了你的好事。」
「别再说了!我现在不想谈他。」卡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烦闷不已。「我有更迫切的事极待解决;而他是离不开我的。」
「我想想……是长老会蕴酿减缩你的流动资金额度吗?」
「那点小事值得我挂心上吗?」卡尔白了他一眼,「这些天来,你只顾着跟那孩子寻欢作乐,可曾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什么变化?」
「你没发现吗,别馆的侍从们有一半调到本馆去了。」
「我连着好几天没出房门半步,你要我发现什么呀!」洛少麒眨了眨亮的媚眼,一脸无辜。
卡尔一时气得噎着了,他的狐狸、他的小麒,每个人都是这么恃宠而骄,仗恃着他的宠爱而把优渥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丝毫不理会他在背后所做的努力;他忍住即将发作的怒气嘶声道,「……你连老头子要回大宅来也不知道吗?」
老头子,指的是他的父亲,齐家的前任当家齐慕云。
洛少麒摇了摇头。「你说了我才知道。老家伙几十年没回来,怎么忽然想到要看看自己的乖儿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怪你这么烦躁。」他同情地望向卡尔。
「老头子也不值得我烦心。」卡尔脚步稍停,把视线移到窗外,「老不修这一趟回来,还带了个女人随行。是个清秀的小女孩,年方二八,美得可以去当明星……老头子吩咐,把右别馆里最好的房间给她。」
「哇!」洛少麒惊叹道,「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帮你弄了个小妈妈回来,表哥!辛苦你了……」
「如果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好气的;老头子的风流帐堆到他眉毛下边了,找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当续弦这类的丑闻根本不值得一提。真正气人的还在后头。」卡尔忿忿不平,咬牙切齿道,「那女孩,是老头子御笔钦点的、我的未婚妻。」
洛少麒惊呆半响,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老头子的动作也挺快的嘛!决定好人选就顺便把新娘带回来,完全杜绝你说不的机会。」
「你知道我在炳恼什么了吧,偏偏小狐狸又挑在这个节骨跟上大闹别扭,内忧外患,我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也设有……」
「反正你早就被搞得焦头烂额了,再添一件也算不上麻烦。」洛少麒摸摸他最宝贝的一头长发,神情轻松散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琐事,「海德……你亲生的孩子要见你。」
闻言,卡尔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父子多年没有对话,这次海德透过小麒主动提出会面要求,他猜得到那早熟冷酷的少年所为何来——那头狡诈的小野狼!他目过头来,转向洛少麒,神情有些落寞,「表弟,连你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吗?」
洛少麒摇摇头,「我永远是你的小麒。」
「你是那么聪明,美丽,半个世界的人为你而倾倒……为什么你偏偏钟情于他?」
「我也不知道。」洛少麒叹了口气,「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抬起头来,凝视卡尔沉郁忧伤的面容,心中仍然有某个角落微微抽痛着,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会属于海德,但海德不是卡尔,也无法抹去卡尔曾经在他心底刻划过的蚀痕,「他对我来说,就像你的小狐狸……」
倾听洛少麒温柔真挚的告白,卡尔不觉动容了,他无法不疼爱他的小麒,却还是深深憎恨着自己的孩子——即使理智上明白海德是无辜的。「狐狸距离我是那么近又那么远。小麒,为了你,我同意接见海德,但是能不能让我承认他继承者的地位,端视他的表现而定:我不会因为他身上留有我的血液而特别宽容,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受辱的证据而多方刁难。身为齐家的一份子,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得到公平的机会——一切凭实力决定。」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表哥!」洛少麒垂下有如扇子般长而浓密的眼睫,神情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海德要我转告你,如果你愿意给他公平的机会,他也将以公平的原则来回报你,绝不记恨你多年来的冷漠和忽略。」
听到这番话,卡尔沉默半晌,复以低沉有力的声音回道,「公平一向是齐家人所奉行不渝的信念,无沦是面对机会、挑战,抑或惩罚皆然。」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困难……但是我相信你们双方都会尽力。因为你们的血液中流动着同样的骄傲。」洛少麒欣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