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刚听到母亲的进医院时,我还以为只是一些打斗事件,直到我赶到医院时,看见母亲美丽的脸庞被白布缓缓盖上,谷元恒一脸疲倦的对我们说,莱雅走了,她不会再回来。
我楞楞地看着母亲被推走,所有人都在我们身边走开远离,世界仿佛隔开了一个大格,我们的这全是灰暗无色,被遗忘的角落……
我被弟弟害怕的哭声惊醒,连我自己还不能明白死亡的意味,就要去安慰另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一夜,弟弟在我怀里哭到睡着,隔天就发烧了,烧得神志模糊时,他拚命喊要『妈妈』。
报纸上很快出现了头版头条『情场争风喝醋,酒吧妒夫夺爱逞凶!』,母亲的照片被放大又放大贴在新闻旁边,任由千人指点万人叹息『可怜喔,这么漂亮的美媚,刚刚捞了个金龟就见上帝了』。报纸上只是微微提及行凶者是名『事业成功人士』。
那半年,我们连学校都不敢上,怕被穷追不舍的记者拍照访问,怕被学生们耻笑,怕被四周的人群像看怪物一样对待我们。
在我对未来彷徨不安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凶手是谁的问题。母亲已经死了,弟弟被收养我们的男人虎视眈眈,我照顾弟弟的同时又要防着谷元恒,即使是所剩无几的时间中,谁是凶手这个问题,也只是轻轻飘过我的脑海,然后被更加重要的事情覆盖了。
现在却突然被告之凶手是我认识的人的父亲?
难怪赵裕岷那时总是让我和岳文遄保持距离,时时缠着我,是怕岳文遄找上我吗?
他找我想干什么?
他要从我这里得到赎罪吗?
我恨他吗?
我该不该和他见面?
许多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突然一下涌上心头。
经历了这么多年,我本来已经快忘了那个美丽凄切的惨白色夜晚,如今又从记忆深层翻了出来。
如果有人问我现在的感觉,混乱,也许是最贴切的。
我低头走着,不觉已经在家的楼下。
眼光飘向六楼的一个窗户。
还亮着灯光。
当我拧开门走进去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回来了?」
「嗯。」
我无意识的回答了一声,迳自走向自己的卧室。
「你还在那个地方打工吗?」
他跟在我身后问。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打工怎么养得活自己?」
他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让我住在这屋子里就可以了吧?吃饭上课都是需要钱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给我零花钱,难道这些钱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我可以……」
「算了吧,你连房租都付不起,还是留点精神打工吧。」
我毫不客气的说完,关上房门。
「对不起。」他隔着门说,「等我出薪时,我一定会还你。」
我没有理他,躺在床上不想说话。
他在门外等了一会,才见门缝下的影子移开。
客厅的灯关了。
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躺在床上看着无趣的天花板,直到阳光射进窗帘。
当我刚刚有点睡意时,就被呯呤嗙啷的声音吵醒。
等了一会,外面安静了片刻,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我实在是忍无可忍,跳下床开门出去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谷元恒穿了围裙,拿着刷子努力清洗锅盖,样子十分滑稽,但我笑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
我心情不是很好的走过去,一看之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昨天我用来做粥的锅被烧得焦黑,边上还有流出了的粥烧黑后的痕迹。
他支支吾吾的说:「昨天我想热一热,结果忘了看时间,烧糊了一点。」
我怀疑的看看锅内的厚厚一层焦糊结物,这哪是一点,根本是整锅粥都焦了!
我夺过他手中的刷子和锅盖,生气的问:「那你昨天吃了什么?」
「没……有,饼干面包什么的。」
我刷了几下,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整个锅内都焦成一片,不锈钢的锅壁都烧得略带彩虹色,可想而知糊得多厉害。这个锅根本不能用了。
我甘脆把整个锅用塑料袋装起来,扔进垃圾桶。
「家里哪有饼干面包,你恐怕连冰箱里有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心烦的说,打开冰箱让他看。「连牛奶都没有,你昨天根本没有吃过东西。」
「我……」
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居然在我面前抬不头,我无奈的摇摇头。
「我去买点早餐。」
「我去……」
「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我可不想你昏倒了还要我拖回来。」
我不是故意讽刺他,这是事实,但看他尴尬惭愧的样子,心中一阵快意。
你也有这一天。
我出门时顺便提了垃圾一起下去。
第一次起的这么早,清晨的阳光泛着金黄,让睡眠不足的我难以睁开眼。
阳光刺得我眼睛很痛,我揉眼时,指上湿了一片。
※※※
偶尔岳文遄会出现在酒吧里,照例点一杯『迷恋』,然后做在柜台边,被人像傻子一样看。他无所谓,我可不想让他成为这里的特景。
我对他,依旧没有半点好感,虽然不讨厌,但也快了。
每次他出现点了酒后,总会有人上前撘谒,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秀气的有帅气,虽然他一律拒绝,但这些人依然坚持不懈,勇往直来。我想,『无月夜』里突然多了许多同性恋,他要负起90%的责任。
直到一天晚上,某位熟客对我说:「他(指岳文遄)也是迷上了你吧。唉,想想我们这些人也真可怜,明知道你是冰雪公主还要前仆后继的来送死,一旦尝过了你的酒,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赵裕岷拚命捉住我的手,不让我把酒瓶砸在那人的脑袋上。
他贴着我耳朵小声劝说:「他喝醉了,你怎么也跟他计较?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吧,你最近很失常啊。」
我挣脱他的手,把瓶子放回身后的酒架上,酒架后的壁镜反射出一张冷冽的脸,眼中掩饰不住的忿怒。我微愣了一下,却从镜子上看见走进来的一名客人。
我愕然的转头,随即狠狠瞪着那人的背影走进最里面的座位。
「你去哪?」
赵裕岷问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柜台向那人走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站在他面前,不客气的问。
他强笑了笑,双手不自在的交叠在一起。
「我等人,他约了在这里见面。」
「是那个骗子?」
他没有回答,我已经从他眼中的犹豫读出了答案。
「干嘛,你连买烟的钱都没了,还要请他喝酒吗?或者你是想把现在住的公寓让出来给他,好叫他回心转意?」
「……不是的。我……」
他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声音截断他的话,一道身影轻盈在他对面坐下。
「恒哥,我没来迟吧?你点了什么?」
他好奇的打量我时,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对男人来说,长得是蛮漂亮的,头发仿着某个歌星的一头乱草上面挑染了几根鬃毛,一副小头锐脸的样子,居然说很像谦彦。我冷冷瞟向谷元恒,你的眼光真是有够烂的。
那个小白脸居然放肆的说:「啊,原来你就是这里的红牌,我看也不怎么样嘛,身材还好,就是脸太冷了。不过现在的男人都喜欢冷冰冰的美人,据说是很性格。对了,每家酒吧都有自己的特色酒,你会调什么酒?」
谷元恒连忙说:「两杯『天使之恋』吧。」
我没有理他,对那无理的家伙说:「我最会拿手的是『血腥玛莉』,你要尝尝吗?」
「不会吧,这么平凡的酒,」他想了一下,突然笑说:「好吧,我勉为其难试试吧。」
我转身时扫了谷元恒一眼,他露出无奈的苦笑,用眼神请求我手下留情。
我回到柜台时,岳文遄正要离开,他和赵裕岷不知嘀咕了什么,赵裕岷看我时一脸尴尬,挠挠头傻笑了两声。
「你刚才跑过去干什么?我从来没有见你主动招呼过顾客。」
「我突然兴起。」
我把新鲜的番茄西芹生胡椒打碎,和上半杯罐装的番茄汁和小半杯的伏特加,加了海盐,在杯边插了一只冷盘虾,这就是我特制的血腥玛莉。
我亲自把『血腥玛莉』和『蓝色夜晚』送到那两人的面前。谷元恒面有难色的看着那杯『蓝色夜晚』,小白脸却端起『血腥玛莉』喝了一口。
我转身时,听见他拚命咋嘴说:「哇,好难喝,这是什么味道嘛!」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会喝就别学人乱点酒,浪费了我的功夫。」
「你这个人真是的!哪有红牌像你这样服务的!不早关店大吉了!」他气得满脸通红,拍桌子要站起来,却被谷元恒拉住劝说,不服气的坐下。
「就当我免费送你这杯酒好了。」
我扔下一句,转身走回柜台。
赵裕岷奇怪的看着我,想问但不敢问,知道我正在火头上,他还不敢自动撞上来当炮灰。
看着谷元恒不知和那小白脸讲什么讲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最后谷元恒苦笑的离开,走过柜台时放了张20块。我照收不误。
赵裕岷见他走了,才悄声问:「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废话,怎么不认识?认识了都快七年了。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擦拭着杯子,做一个酒保该做的事情。
刚才我实在是太冲动,不应该的……我这是怎么了?我抬头对上赵裕岷担心的视线。
「小悟,太累的话,回家休息几天吧。你最近似乎很失常,是岳文遄的事吗?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不,不是。」我摇摇头,有些事情,他不需要知道。「如果我休息的话,谁来顶班?你一个人能顶得住吗?」
不只是岳文遄,还有谷元恒……我最近真的变得很奇怪。
「哇,我听到小悟悟担心我了!」
他夸张的做出捧心的样子,我差点没一脚踹过去。
「神经!」
「喂,我找你!」不客气的声音硬生生插进来。
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小白脸,刚刚堆积起来的一点好心情马上消逝无踪。
「你要点什么?」我还是职业性的问了一句。
「我想想……我看你连『血腥玛莉』都不会调,多半其他花点功夫的就更加调不出来了。」他轻佻的一指弹上我的衣领,轻蔑的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姓谷的买下来的眼线吧。凭你也想查我,真是作……」
『梦』字还没有出来,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从柜台下拿了赵裕岷做的那面长形金牌给他看。
上面写着:入店行骗者,无论是本店还是本店内的顾客,先付上两根手指。--赵大爷刻
「你说,是拗断两根好,还是砍断两根好?」
我笑眯眯的把柜台下的水果刀拿出来,摆在他面前。
「你、你神经啊!」
小白脸当场变成了真正的白脸,张惶挣脱了我的手,逃到门前面,临走还有敢叫:「谁还会来你这家店,你们都是神经病!倒闭好了!」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
※※※
下班后,我在街上晃了一会才慢慢走回家。
公寓内黑漆漆的,我开了灯,就见桌面上摆了几瓶啤酒,有空的也有没开盖的,他手里还拿着一瓶半满的啤酒,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乱了,衣领也打开了,整个人被颓废笼罩。
看见谷元恒那副窝囊样,真是让我又气又想笑。
「不过就是被人甩,值得吗?」我一手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没听过借酒消愁愁更愁吗?都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你还在生病中,难道你以为自己是超人。」
他木然的转头看向我,「你说的对,是我自己想不开。」
他的眼神中带了太多感情,看得我心头微酸,转身清理桌上的瓶子。
公寓内一时静悄悄,只听见他一声无奈的幽叹,在我洗东西的水声中淹没。
「你吃过药没有?」
我随口问了一句。那天医生说他要吃两个星期的这种美国产的镇静剂,可以疏松他精神上的压力。其实我觉得都是多余,花那么多钱,他吃还更加颓丧。他的问题不是精神压力,他的问题是……眼力不好和狂妄心作祟。
「我和莱雅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商业派对上,她刚刚应酬完几个人,独自躲在角落里喝酒。」
我的手缓了一下,抖了好几下才把药丸倒出来。
「我正巧也在逃避应酬,和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她对我淡淡一笑。也许是她的笑容中带了相同的寂寞,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挂着笑脸敷衍,我莫名的和她交谈起来。她没有隐瞒自己的职业,告诉我她有两个孩子要养,趁着年华尤在,多赚几个钱,到时老了希望能平凡幸福的渡过余生。」
我把药和温水递给他,他叹了口气,接过药丸,仰头吞了下去。我的视线停留在他上下滑动的喉骨上,他的喉骨很大,说话时会随着话音蠕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久才移开视线。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我不喜欢女人,但也没讨厌到不能接受的地步。我那时还有个女友,她不知道我真正的性向,她天真的以为我会对她求婚。毕竟那几年来,除了她,我没有其他的情人。」
他自嘲一笑,玩弄着手中的杯子。
「的确,我除了她外没有其他的女人,她不知道的是我早就换过了几任的男友。过了三年,她还是没等到她想要的承诺,她终于坐不住,天天追在我身后,左推右敲,无非是婚礼的事。我被她烦的受不了,一说分手她就闹自杀,再不然就一哭二骂,弄得我连自己家都不敢回,省得烦心。」
活该。我默默在心头骂了一句。别人给你真心你不要,所以才落得今天的下场。
「我在酒吧中胡混,正巧又遇上莱雅,她笑说,她刚刚下班,如果心烦的话,她可以免费陪我一晚。」
他说到这里,看着我说:「你别误会,莱雅就像你现在一样,听我诉苦了一个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这的确是母亲会做的事情。如果可以,她总会尽量避免出卖自己的身体。
情妇不等于堕落。母亲常感叹的说,让女人变成情妇的是男人,说女人淫荡的也是男人。这个社会里,女人如果没有依附,就会被人糟蹋。做女人,不容易。
「后来和莱雅接触多了,她慢慢说出自己的事,还给我看她儿子的照片,说这两个是令她骄傲,给了她生存下去的勇气的天使。她说,希望能看见儿子结婚生子的时候,那样的话,她就很满足了。」
我听着,眼眶中承受不住的湿意顺着脸颊流下来。我迅速擦掉。
「对不起。」谷元恒沉重的气息环绕住我,他苦笑着说:「如果不是我的独断,和你母亲假结婚来甩掉另一个女人,也许你们现在还能乐融融的在一起……没有我的话,你们会更幸福吧。」
他的大手摸上我的头,和着叹息,似乎想安慰我。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脱离他的气息。
「你现在想什么?赔偿我?!还是想充当父亲的角色?你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样对说我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母亲已经死了,谦彦也走了。
这算什么?!道歉?
我不需要!
他的手僵在空中。
「……我不知道。」他的脸,一下像是老了十几岁,苦涩的语句在寂静中飘过,「我已经不再年轻,也没有钱,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只有你……你也要离开吗?」
鼻间一阵酸楚,我咬着牙,转身就想逃。
他却比我的动作更快,一把住我,从身后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那个充满心酸苦涩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离开……我就只有你了。」
低沉的嗓音不断重复着,像是一首残酷的催眠曲。
不会让我入睡,如同咒语一般折磨我的耳朵,紧紧束缚我的思绪。
「凭什么要我原谅你?!」我忍无可忍的大叫,双手紧握,「我要走,你能阻止得了吗?!你留我做什么?!你以为谦彦还会傻得乖乖回来吗?!我告诉你,我早就跟谦彦说了,永远都不要回来!所以,你就别浪费心机在我身上!!」
我气他,更气自己!早就该离开了,为什么还要拖到今天?这里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他是死是活于我何干?他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谦彦吗?
「放手!」
我气得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的手臂捆得更紧了,刚刚生出的胡渣子刮过我的耳际,明明痛得闷哼,却还是不肯松手。
我闻到他身上微微发酵的酒味。
「你是喝醉了吧?」我越发肯定。
以谷元恒那种眼高于顶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软弱的祈求我不要离开呢?而且他也不是那种需要找人谈心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毫无缘故的跟我说起母亲的事?
唯一的可能性,他醉了。
天知道他从酒吧出来后还去什么地方喝过什么酒,回家又猛灌啤酒。
我回头看向他,眼神呆泄,还说不是喝醉?
「谷元--」
最后一个字卡在唇边,被另一双唇吞咽了。
我吓得浑身僵硬,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反应过来,一拳挥在他脸上!
他站立不稳的退后几步,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震得地板都微微浮动。
好恶心!
混合了烟味还有酒味的感觉在口腔中扩散,胃部紧缩,我捂着嘴冲进浴间,两手扶着洗水槽干呕。
当然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拿起牙刷,手抖了好几次,挤了一大砣牙膏,刷得牙床都微微发痛,吐出的泡沫中带了红色,又用冷水漱了几次口,才拿起毛巾擦。
洗水槽上的镜子,映出了一个满脸被揉得发红的我,眼中闪烁着水泽,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茫然的想,这张陌生的脸,不可能是我。
我呆呆的看了镜子许久,才放下毛巾走出去。
谷元恒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抬头看着我。
一刹那,我想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为什么要吻我?
戏弄我,是这么好玩吗?!还是你见了男人就发情?!
但我们只是互相看着,谁都没说话。
……
许久,才听他轻声说:「我醉了。」
他的左眼下微微浮肿,如果不是因为我当时太愤怒,手抖了一下,那一拳就该正中眼眶了。不过他坐在地上的那副样子,是有点惨。
「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说完之后心情更恶劣,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越过他进了卧室,反手锁上门。
从那晚后,他几乎像是人间蒸发般,我只是在出门上班时见过几次他的背影,缠绕了几层的疲倦和沧桑。
他需要的东西,我无法给予,而且我自己的事都够烦的,哪有心情理他。
于是,当岳文遄约我外出时,我答应了。这件事情拖得够久了,我已经不想再感受一次失去母亲时的心情。
他约我的地方是一家日本料理,一家非常优雅有情调的日本料理,菜单上的数字比普通料理店的多了一个零。
如果不是他约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种有钱人消费的地方。东西又贵又不实惠,一个巨大漂亮的碟子内能吃的东西只占了百分之十的位置。
他默默的呷着清酒,沉闷的气氛充塞了整个单间。
我不自然的咳了声,「谢谢招待,我也有话跟你说。」
岳文遄放下酒杯,露出一抹苦笑。
「你是要拒绝我吧?」
我微微愕然。
「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面对一个伤害过自己家人的家伙,虽说过了这么多年,心里不难受才怪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用什么手段逼你的,赵裕岷那个家伙已经严重警告过我了。」
他叹了口气。
「真羡慕你,被人保护着……」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一副带着微酸的羡慕。我没钱没势,每天为了生活忙碌奔波,现在我还担负了房租和多了一个人的生活费……坐在云端上,含着金匙出生的大少爷又怎么能明白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苦。
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既然是这样……」
我还没说完,他突然捉住我的手,指尖上传来的微微颤抖,但他还是紧紧捉住,不肯放松。
「就当我求你,去看看我爸爸……他,入狱时身体就不好,你知道监狱都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在那里过不好,生病了都不许我们带医生看他,随随便便让狱医胡乱打两针就算了。我爸爸一出来就想见你,可是奶奶不许,你知道他花了多大努力才说服奶奶让他见你。」
我摇摇头,手被他捉得生痛。
「那是你们家的事。我母亲死了,你爸爸还活着,我和弟弟成了孤儿,你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你为什么要求我去见他,就算是见面,也该是他来见我不是吗?」
「爸爸他……身体不好,你如果有点同情心的话,可不可以……」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猛然抽回手。
这样就觉得痛苦了?真是不知人间险恶的公子哥。如果他经历过一半我所经历过的事情,今天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我是个私生子,母亲又是个情妇,这是个到哪里都不讨好的身份,再加上我的长相不讨好,从小就没有什么人缘。
小时候最常听到的赞美:这孩子长得很阴险。和谦彦备受欢迎的脸成为家长们眼中的奇观:看,情妇生出来的孩子就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不同品种,天知道那女人和多少男人睡过。
从小学到初中,找碴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冷讥热讽背后造谣,当面大骂直接动手的都有。老师能管得了多少?我唯一感受过的同学爱就是被打后,谁都说没看见。难道是我一个人平地摔出这么多伤痕吗?
在学校里我只学会了一件事:要比所有人更毒更坏才能生存下去。
别人骂我一句我操他全家最后再补送一拳,别人打我一下我就打到他三个月下不了床。
在初二时,我已经是学校所在那一区的共认大哥级坏学生,他们私下还封了个乱七八糟的名号给我,排了个什么风云人物榜。还有学生以为我是混黑社会,自愿要成为我的『小弟』。
我对那些根本没有兴趣。
我只是想折磨那些曾经折磨过我的人。
我不好过,他们也别想过得好。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被欺负的活下去。
「同情心?」我冷哼了一声,「我和弟弟流离失所的时候,谁同情过我们?你让我有同情心?哈,那种东西早就被我扔了!」
我掏出钱包内所有的钱扔在桌面上,起身就走。
「见悟!」
他站起来拦住我。
「别叫得那么亲切,你不是我的朋友。」
「好,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但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你母亲被害时,事实并不是你知道的那样。」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他急忙说:「我不是骗你的,谷元恒当时并不在场,他看到的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事情的真相,我爸爸知道的最清楚。」
那又是什么意思?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慢慢成形。
岳文遄怕我不信,拉着我的胳膊生怕我马上离开,急促的说:「你不信你可以去问谷元恒,那天他倒底看到了什么?如果你觉得有一点疑惑,那就来见我爸爸,他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求求你……就当是看在我的份上,不,看在允军的份上。」
「这又关李允军什么事?!」
「我还爱着他,我知道他仍旧爱我,如果不能解开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允军他绝对不会再接受我。」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我越听心越烦。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下次,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我匆匆甩开他的手,他却不死心的硬把一张字条塞在我手中。
「我家的地址,请你想通后一定要来,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冷嗤了一声。
后悔?
我唯一的后悔是……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那个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址,在岳文遄一个月来不懈余力的天天给我写那么一遍,就算我闭上眼睛,依然能在脑海中清晰的看见那张纸条上的字体。
岳文遄的字迹真丑。
我不屑的把纸条撕得粉碎,扔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