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些难以启齿的隐晦心结,怎么能说出口?
可是为了自身的因素,罔顾对女儿最好的安排,这样的父亲根本不合格。
他自觉羞惭,哑口无言。
僵凝了半晌,他移步来到女儿面前,拿下耳机,在女儿目光专注地望住他后,轻声启口:「柚柚,去托儿所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有人陪你玩,还可以学到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去?」
小女孩思索了一下,轻轻点头。「好。」
是「好」,不是「想」。
两者之间确实有差异,他先前太自以为是,认为这是对女儿最好的决定,便没注意到太细微的部分。
「可是把拔后来想了想,觉得幼幼阿姨这边也不错,她会教你剪贴、串珠珠、做好多好玩的东西,柚柚那么棒,会当阿姨的小帮手,阿姨想要你来陪她,我觉得这个好像也还不错,那——柚柚自己比较想要哪一个?」
「……可以吗?」柚柚迟疑了下,低不可闻地吐声。
「什么东西可不可以?」
「不去托儿所,可以吗?」她低嚅道:「我想要……幼幼阿姨。」
她果然比较想来幼秦这里。
那小心翼翼掩饰渴望的表情,让当父亲的心房揪紧,一阵酸痛。
他竟失职到没有发现柚柚对陌生环境的不安,要不是幼秦提醒,他就真的做错了。
幼秦说得对,托儿所或幼儿园不是不好,只是现今的柚柚不适合,她那么内敛的个性,必然无法处理新环境随之而来的挫折、不安、种种的情绪问题,那只会造成孩子更大的心理压力,然后更不快乐。
目前能让她感到身心安适、信赖,并且得到自信与快乐的,是幼秦这里。
他回眸望她,眼神带着无言的恳求。
她看懂了,心知他已让步,扬笑上前。「当然可以啊,之前知道柚柚要去托儿所,不能来陪我了,我哭超久的。」
「多久?」数据这种东西,对小孩来说有莫名的执着与重要性。
她很坚定地比出三根手指头。
「我也是。」小女孩细声招认。「哭三天。」
「……」她本来想说三个小时。
杨幼秦擦擦冷汗,回头看看那个更汗颜的父亲。有人出包出更大,连女儿偷哭都不知道。
这小女娃真的很像她,连爱躲在被子里偷哭的行为都一样。
杨幼秦抱起她,又爱又怜地拿脸去蹭她。有人为她哭三天呢,相形之下,自己的三个小时简直就是负心汉行为。
余观止看着两人蹭成一团,女儿低低的笑声荡进心底,确定自己作了对女儿最好的决定。
「谢谢。」视线交会的瞬间,他无声地,以唇语说道。
柚柚的保母出国后,两人讲好他白天上班前先将柚柚送到店里交给她照顾,下班前他会再来接女儿,尽可能的不造成她太多的麻烦。
但是理想归理想,与现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他的工作难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有时负责的案子多一点,那段时间会非常忙碌,要兼顾到完全不影响她原本的生活步调是不可能的。
杨幼秦也知道这一点,他分身乏术时,她晚上店休之后会送柚柚回家,然后陪伴到他回来,才会离去。
有时店里公休日,他会将小孩送到她住处,她就算与人有约也会带着柚柚,两人吃饭逛街、去哪里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余观止后来比照原先给吴阿姨的薪酬又多添了点数目给她,她也没推托什么,很干脆地收下。
他也没那么天真,认为这样真的就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家境优渥的杨家千金女哪差这一点小钱,她是心疼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从认识她时,她就是这副软心肠了,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给薪酬与欠人情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互补关系,只是让自己良心稍稍过意得去而已。
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柚柚外,再也没有其他。她会告诉他一些柚柚的心情,提醒他该留意什么,那种属于小女孩的幽微心事,她不说他还真无从察觉。
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半点不差——就算是三岁的小女生。
他从很多细微处发现,柚柚真的不太一样了,改变并不明显,就是一天一点点,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忽略的小细节。
例如,她会主动跟他分享一些小女孩的心事了,以前几乎不太会说这些,要是追问她还会闹别扭。
她的笑容愈来愈多,也愈来愈甜。
她的话变多了,也比较勇于表达自己,个性活泼了些。
以前,是个文静贴心又乖巧的女儿,如今,是懂得赖在他身上撒娇、伶俐纯真的爱娇小女儿。
这些,都是他乐观其成的,他没能做到的事,幼秦办到了,柚柚很信赖她,才能被她这样一步步诱导。
他对她,有着说不出的感谢,可是话到了嘴边,总是无从说起,最后只能用逐月增加的薪酬来表达一点心意。
对此,她从没第二句话,反正他给了她就收,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她总是一转手便将那些钱花在柚柚身上,从没手软过。
到后来,他连帮女儿买件衣服的机会都没有,吃喝玩乐这种事她们都混在一起,买得很顺手,而且女儿超喜欢她挑的衣服和小配件,那种小女生的玩意儿,不能怪他没概念兼审美观。
女儿现在都「幼幼阿姨」长、「幼幼阿姨」短的,简直把她的话奉为圭臬。
这样的生活模式约莫过了一年,他们讨论过后,觉得可以让柚柚去上幼儿园,慢慢开拓她的生活圈,学习人际关系的互动与沟通。
刚开始先上半天课,看看情况如何,下了课后依然到她这里来。
因为没有改变太多,大部分还是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环境,柚柚并没有太排斥,已经习惯了跟幼秦说心事,会主动跟她分享每天所发生的大小事,让她可以掌握到孩子的情绪、学习能力、以及适应情形。
这一天,他忙完要去接柚柚,拨电话过去,她说她在杨家祖屋,今天店休,早上和柚柚去逛街,晚上跟家人约好一起吃饭。
「那——我现在过去,方便吗?」
「方便啊,哪有什么不方便?我们每次菜都准备很多,吃不完的。」她本能回道。
不是餐点够不够吃的问题,而是……那是家庭聚会。
他本想,时间还早,他现在赶去把女儿接回来,还可以让她和家人好好吃顿饭,便驱车前往了。
到的时候,杨幼秦在厨房忙,来开门的是之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杨仲齐。
「您好,我来接柚柚。」
杨仲齐似笑非笑地瞥他。「哪个「ㄧㄡˋㄧㄡˋ」?」
他神色一赧。「我女儿,余心柚。」
「喔。」对方也没多说什么,侧身示意他进屋。「那两只在厨房玩疯了,离晚饭时间可能还要再等等。」
……他不是来吃饭的。
甫踏进大厅,便听见厨房那头传来的笑声。
「……这样,抓一点皱折,然后压下去,柚柚好棒。」
「哈哈,大舅舅包得好丑喔!」
「大堂哥,你被耻笑了,人家柚柚都包得比你好看。」
「……你管我!我这是馄饨!」
探头往厨房看,圆桌旁还坐着杨伯韩和他的妻子,与幼秦、柚柚一起在包水饺……呃,或馄饨?
看了一下盘中的成品,两个女人包得漂漂亮亮直追小吃店水平,另外那一大一小完全是来乱的,包得歪七扭八、残破不堪。
但幼秦还是如往常那般,适时给予鼓励,水饺明明就包得忽大忽小,有的还破皮、没压牢封口,下锅铁定不是过熟就是不熟、再不就是散成一团。她不着痕迹在帮忙收尾,然后不吝夸奖孩子。
他知道这是在建立孩子的自信心,什么都放手让她去做,觉得自己有帮到忙的柚柚就会很快乐,由这当中自然给予「没有你我该怎么办」的讯息,让柚柚感觉自己很重要,无形中消弭心中的不安全感。
女儿一仰头发现了他,带着笑快步跑来。「把拔,你看,这是大舅舅做的,这是我做的。」
他低头看了眼左、右掌心的成品,拇指顺手揩去女儿嫩颊上的面粉,然后才意识到称谓问题。「大舅舅?」
「对呀。」柚柚回头,看了看圆桌上那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余观止微微蹙眉。
如果他的伦理概念没错乱,舅舅……应该是母亲的兄弟吧?柚柚其实可以喊「叔伯」这类惯用的通俗称谓,喊舅舅似乎……不太妥当。
纠正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场合不对,改口道:「去洗手手,把拔带——」
话没说完,一直静立身后的杨仲齐,不疾不徐打断话尾。「留下来吃饭。」
那是不容拒绝的肯定句,并非询问。
强势态度下,余观止只得硬着头皮允下。「……那就……打扰了。」
「你打扰到的不是我。」
「……」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对方话中有话,而且,不甚友善?是他多心了吗?
杨家每一个成员态度都很亲切,开饭前,杨家四房的长子回来了,而且带了同事来。
他记得幼秦说过,杨季楚在大学任教,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就是气质出众、满腹文采的那种优雅贵公子。
那个朋友——他感觉这人一出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怪异。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怎么回事,直到开饭前,他带女儿去浴室洗手,不经意在外头听到杨伯韩与杨季楚的对话。
「你搞什么鬼?余观止在这里,你带柯先生来,场子很尴尬。」
「我哪知道他也在?又没人跟我说。」杨季楚回得好无辜。「何况,余观止也没表示什么,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幼秦不年轻了,能这样虚耗青春下去吗?致谦那么喜欢她,给彼此一个机会,让她分神看看别人,多一点选择没什么不好。」
「最好是这样,要是幼秦翻脸,你自己负责安抚她。」
「你看她有不高兴的样子吗?」
「……是没有。」
原来,所谓的「过来拿点教学资料,顺道留下来吃晚饭」只是幌子吗?真正的用意,是变相的相亲宴。
柚柚在底下扯了扯他袖口,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带着女儿悄然退开。
知道这顿饭背后的性质后,他确实待得极不自在,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只想快快结束,找借口告辞离去。
饭后,女儿自告奋勇要帮忙洗碗,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一吃饱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好像显得比女儿还不会做人,于是又留下来,在客厅泡茶聊天了一会儿。
闲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多待了一阵子,他适时掌握时机,不失礼地预备告辞返家。
「等一下,观止,可以顺便送我回去吗?我今天没开车。」
「好。」他应道,准备要去找女儿。这里每一个人,柚柚混得比他还熟,简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起身时,不经意看见杨仲齐对她使眼色。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干宵小行径,只是因为杨仲齐的脸色很沉,担心他对幼秦说什么重话,便不由自主地尾随而去。
「……杨幼秦,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又没怎样……」
「没怎样?柯致谦是为谁来的,余观止状况外也就算了,你会不知道?整晚跟前男友的小孩互动亲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俨然就是一副后母样,你行情还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