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桑啃羊腿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头,眸子有些忧伤。
元上陌已经偏过头去,问掌柜的:“打听出来了吗?”
“她叫红珠,今年十七岁,父母在街市口卖菜的。”
元上陌点点头。
掌柜退开。
桑桑好奇:“你打听谁?”
“刚刚喊你恩人的那个。”
“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元上陌往椅子靠,垂下了眼睑,看不清神色,“以后多个人聊聊天。”
羊腿香气浓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气雾一样在眼眸里聚拢,她低声道:“其实,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元上陌抬起眼,扬眉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来,好像饿足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进嘴里。
桑桑扑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拔乱酒杯,他拿酒壶,桑桑打翻酒壶,一时杯盘狼藉。
桑桑浑身颤抖,泪凝于睫,只觉得一颗心脏似被猫抓,点点迸出心血,胸腔有无形的气流在乱窜,四处奔突,到处都是穷途。
元上陌的衣服泼上了酒,发上也溅上了,一滴一滴,顺着额头滴下来。
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眉毛压得极低,几乎抬不起眼。
屋子里极静,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只要稍微在某处一用力,就要断裂了。
这样的紧绷和压抑,令人几欲疯狂。
元上陌冲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灭顶吻住她,怀里的人是一团水,是一朵云,是一阵风,是想留却永远也留不住的缥缈灵魂,他吻她,悲切而忧伤,自己的泪滴下来,落到她的面颊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尽全身力气。那一刻心底有毁灭的冲动。说不出来的情绪,是恨吗?是悲伤吗?只想把这一切毁灭!
一起死吧!以死亡来结束吧!
这样强烈的冲动,近乎疯狂。她在元上陌的眼睛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疯狂,想毁灭一切,想破坏一切,想焚烧,想让这世界一起陪葬!
“你要走了吗?”元上陌喘息着问,眸子里有暗无天日的黑,“你要走了是吗?”
“我已经,没有办法呆在良言的身体里了。”桑桑痛苦地道,“她轻轻一个转念,我就会飘开。上陌,我,我不能留下来了!”
“嗬嗬嗬……”元上陌发出低咽的笑,更像是哭,“……苍天在作弄我吗?把你从千年以后送来,现在又要把你带走?”
桑桑没有办法回答。也许,她真的像良言说的那样,是上天安排来帮良言的,帮良言脱离危险,帮良言和任宣明白心迹。现在,她该走了,让任宣和良言在一起。
路桑桑,你不要只顾着哭,不要只顾着难过,良言都肯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都可以含笑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你却不能放手?
“上陌,上陌,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这个身体,本来就是良言的,我不可以占用。更不可以用她的幸福,来换我的幸福。”桑桑的声音颤抖,然而心底,却有某一处在隐隐松动,那样强烈的毁灭欲望淡去了,她的脸贴在元上陌怀里,低声道,“就算我们在一起,你也会不安的。对不对?你只要一想到任宣,你就会难过的。这段日子我不能想到良言,想到她我就会觉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我宁愿自私!我宁愿卑鄙!”元上陌声音嘶哑,“我宁愿对不起任宣,宁愿对不起尚良言——桑桑,我不愿意失去你。我没有喜欢过谁,我不知道一旦喜欢上就是把你种在了我心里。现在,你要走吗?你要把我整个心都连根拔走吗?”
桑桑不能说话,所有的用来说服自己的道理,都在他这句话面前轰然瓦解。
爱情就是这样自私吧,就是为了和对方在一起,负尽天下人也无所谓吧?
可是,如果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谁能够违抗?
桑桑已经累了。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让她甚至倦于呼吸。
再也没有力气,去面对这样的盛大的痛楚、无望和伤心,曾经的那些快乐一一展现在面前,一切就像昨天,可她连回忆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不要来这里。
不要遇见元上陌,不要爱上他。
她只是个高三学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和烦恼都来源于高考,她不要这么多爱,她承受不起。
她想逃避。
像是有一声轻响,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她轻飘飘地,回头看到,良言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她自动离开了良言的身体,整个人仿佛在飘离,如羽毛一样轻忽。
“桑桑!”元上陌抱住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失去她的痛楚,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然而这一次,却依然强烈如昔。
他要失去她吗?要永远地失去她吗?
他要如何去挽留一个千年以后的魂魄,要如何去挽留自己唯一的一次爱情?
身体对良言的魂魄来说,仿佛有极大的吸力,她丝毫不能抗拒地回到了身体里。
“桑桑!”她唤,“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走了。”桑桑答,“我好累,我要走了。”
“你怎么能走?你走了元上陌怎么办?”
“良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呆在你的身体里了,如果我来,是老天爷的意思,现在,老天爷要我走了。”
“那怎么可以?”良言焦急。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来一直准备着回去的,我一直想我爸我妈。什么时候起我愿意留了下来?对,是跟元上陌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那么想家了。可是我真的留下来,真的一辈子不见我的爸妈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守着我的身体哭吗?我的身体还在吗?他们会不会已经当我死了?”
桑桑絮絮叨叨地说着,心仿佛没那么痛了,浑浑噩噩。
睁开眼睛的是良言。
几乎不用去分辨,元上陌立刻知道她不是路桑桑。
他疲倦地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医苑吧。”
良言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默默地上了马车,看到他的背脊仿佛受着无形的重压,真担心他会忽然倒下。
他握着缰绳,忽然回过头来,问道:“良言,你怎么愿意成全我们呢?两人人不能在一起的滋味,是这样痛苦,你们,怎么受得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也许是因为性格不同……”良言道,“我想你和桑桑,都不习惯压抑感情,如果要你们分开,你们的痛苦,会比我们强烈十倍。”
“那你不会怪桑桑吗?”
“不会。”
“可是我怪你。”他的声音低低的,握缰绳的指节发白,“我怪你,你把她引来,又把她赶走,你——”他蓦然住了口,大口地吸着气,“我,我……我不该说这些,对不起。”
良言忧伤地看着他:“不要紧。说出来会好些。”
他没有再多说,一扬马鞭,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医苑,任宣正在替一个病人诊脉,忽然看到她进来,那眼神,那风姿……他蓦然站了起来,病人吓了一跳。
“她是尚良言。”元上陌道。说完,他径自回了后院,整个人疲倦乏力,躺在床上。
被褥一色全新,上午才搬来,他还准备在这里多住几天,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能聚一时,便是一时。
然而到底能聚多久?
他还可以看见她几次?还可以跟她说几次话?
每一个问题,都切割着神经。
她随时都会消失,然而,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那么多事没有做——他霍地转过身,冲到前院。
“尚姑娘!”他望着尚良言,大声道:“再借我一天时间,好吗?”
良言怔住,“怎么借?我已无法离开这个身体。”
“我有个办法,只是,得罪了!”他一掌劈在尚良言后颈,良言软软地倒了下去。
任宣吃了一惊。
“我不会伤她,我只是要她晕一会儿,我……”气息在元上陌胸中翻滚,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让任宣明白,“我只是……”
“我知道。”任宣扶住良言,“希望,她可以醒来。”
他说的她,是尚良言呢?还是路桑桑?
在这个外人不能抵达的世界,只有尚良言和路桑桑。
“他要你回去。”
桑桑沉默良久:“良言,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宁愿躲在一边,偷偷看着他。”
“如果你不去,他会有多么失望。”
“良言,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随时都会飘散,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
“如果真的要走,就更要珍惜时间。”
“我不敢面对他,我说不出再见。我不想在他面前慢慢消失,那会有多痛苦?!你怎么可以跟任宣诀别?我一直以为自己比你有勇气,原来是你比我勇敢。”
“桑桑,你会明白,其实有时候,别离并不代表什么。”
“不,我不……”
“你有没有想过,多跟他说一句话,将来就多一句话可以回忆?你能忘了他吗?不能。你会永远记得他,你会把所有你跟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桑桑,去吧。”
桑桑内心挣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痛苦,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