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感受到他轻描淡写中压抑的悲伤,她方才的寂寞似乎一扫而空,不能入宫、不能做羽林军的遗憾也烟消云散;至少她还有三位师傅,还有石轩和师兄弟们,而他就剩自己一个了。

「是我唐突了,惹阁下伤心。」

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介怀。

两人似乎该就此打住,遇见他之前她原本便要打道回府了。就在她要礼貌告辞之际,她发现他正盯著不远处和乐融融的一对小夫妻看,其实就在前不久,她也在看著他们。

还不及深思熟虑,她已脱口而出:「阁下不嫌弃的话,咱们今夜结伴赏灯如何?」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身后的杂技艺者吐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火圈,围观的群眾顿时欢声雷动,鼓掌叫好。在人声鼎沸中,不知道為什麼,她却觉得好安静,风声呼呼地吹过,甚至能感觉到那张月牙色面具下的脸庞彷彿勾起了一抹微笑,用那温厚的嗓音对她说道:

「极好。」

花灯款款,姿态各异。两人漫步其中,笑语家常。

「你跟中郎将,一块儿长大吗?」他停在一座仿双龙抢珠的花灯前,维妙维肖的龙身映衬著他挺拔的身形,甚是好看。

她赏灯也赏人,心情十分雀跃。「是啊!石轩他在宫裡是什麼样子啊?」

「脾气很硬,不就一块臭石头嘛!」他刚说完,两人就笑开怀。

「你也是羽林孤儿,怎麼不入宫当差呢?」像是相见恨晚,他语气裡不无遗憾。

「这个啊……」她心中五味杂陈,正待回答,却被一旁几个儒生打扮的高谈阔论给打断。

「听说了吗?前两日御史大夫和霍丞相家奴的车驾在街上狭路相逢,谁也不让谁,今日霍家的还追去御史那理论了!」

「这事还有谁不知道啊!堂堂一个御史还得向个家奴赔罪,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能说霍相权倾朝野,做个霍家的家奴都比当陛下的御史好啊!」

眾人一阵嘻笑,又向前行。

她听完八卦,正转头要回答方才的问题,却发现身边的男人已是出了神,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心事重重。

意识到她的注视,男人才收敛心神问道:「宫外,人人都这麼说的?」

她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当差的身分,连忙安慰道:「但我就不这麼想。」

「愿闻其详。」

「臣子的权力再大,都是向君王借来的,也并非长久之道,待陛下亲政后,相信定会匡正朝纲,让有能者施展抱负。」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魁东王驾崩后,丞相霍元拢拥立隆献帝即位有功,声势恩宠有增无减。霍相自己仍是进退有度,子弟门生却骄纵了起来。她几番与春熙师傅聊到此事,不约而同地认為朝臣掌控了帝王的权势,隻手就有倾覆皇朝的能力,即便品德媲美周公,也不是好事。

男人一顿,问道:「你如何得知陛下是这样贤德的人呢?」

她信心满满地道:「我师傅见过陛下,他说陛下长於忧患,知道民间疾苦,而且聪敏好学。我想这样的人若不是好皇帝,也能做个好官。」

他的声音又恢復了笑意,一扫方才阴霾,「但愿承你贵言。」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能為皇朝效力,做个有用的人……」

前方有人开始敲锣,好戏上场驱走了她的感伤,拉著他的袖子就往前去,準备佔个好位子。他注意到他的手比寻常男子还要白皙漂亮,上头却有很多疤痕,心念一动,有个模糊的记忆隐约浮现。

他不及细想,只见四个瘦小男子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路翻筋斗到场中央,节奏分明,快起迟落,最后背对背立定不动,眾人一阵叫好。

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待会儿仔细看那个胖叔叔,都这麼多年了还是老当益壮。」

接著场内进来一胖一瘦的中年男子,胖的先默默站在一旁,瘦子手上一把剑舞得虎虎生风,甚是好看,突地剑锋一转,就往胖子胸前刺去,不少人发出惊叫声。

那胖子也不闪躲,大喝一声,反而把胸口送了上去,只见他用胸部抵触刀剑,肌肤却丝毫无伤,两人势均力敌,一路僵持到正中央,此时眾人才知道这是事先套好的招数,纷纷击掌讚叹。

连他都忍不住转头道:「这胸突銛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乐不可支,总算有人跟她一起享受赏灯的种种乐趣。「石轩说这两年要当差,所以都懒得陪我看了。宫裡什麼都有,就这两个叔叔不喜欢进宫,你能看到也算是福气。」

他笑道:「还有人寧愿捨弃丰厚的赏金在这卖艺啊?」

「叔叔他们说,宫裡规矩多,粗人不习惯。」

「你呢?你也是这样才不进宫吗?」他半是说笑半是探问。

她一愣,还不及回答,另一头在表演的舞马却突然失控,朝人群冲了过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其中一匹马笔直地朝两人奔来,「小心!」她大喊,他却动也不动,彷彿受到惊吓,她情急之下抱住他就往旁边的地上滚,翻了几圈才停下。

顾不得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她立即翻身,抢在马蹄前捞起几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把抽抽噎噎的小东西交到爹娘手中后,回过身,一拉一扯几番搏斗后才把失控的马制伏。

当她回过神来,在四散的人群中寻找那男人的身影,却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被马吓到跑走了麼?还是武艺不精,羞愧到不好意思见她?

月亮掛在树梢上,人群逐渐散去,感觉似又寒冷了起来。今年的上元节结束了吗……她像是遗失了什麼重要的东西,驀地有些伤感。

「我在这裡。」暗巷裡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她奔了过去,只见他坐在地上,髮髻鬆脱了,几丝几綹散落脸庞,而且面具不见了,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掩住脸。

她蹲到他跟前,「你怎麼了?脸伤著了吗?」他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她鬆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尊严受伤了……他真是石头的同僚?当侍卫未免太彆脚,一匹马就让他目瞪口呆,遑论保护陛下,也许是靠祖荫获得的职位。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面具掉了,我需要面具,我不能……这样走在街上。」

不用再说了!他擅离职守又出了大糗,不希望被认出来,她都明白。她奔出去,过一会儿又奔回来,手上是已经被踩成两半的月牙色面具。

「你的不能用了,我的借你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整晚都没用上的黄色小狮子面具。

小狮子张牙舞爪的模样非常滑稽,他看到的时候先是明显一愣,后来竟然一隻手摀著脸放声大笑。她愣住,这个男人现在看起来明明这麼落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张狂。

「呃……如果你跟石轩一样不喜欢小狮子,可以先用我的。」

「这就行了,多亏你準备齐全。」他正要戴上,突闻到了一股香气,不是胭脂花粉,他何其熟悉,那是属於女孩身上的味道,那是沾染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笑道:「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这就是她不能入宫当差的原因。他放下面具,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要望进她眼裡深处。

终於看清他的相貌,浓眉俊目,轮廓深刻,那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比起天生的好看,更多了后天的气势。

他轻声道:「是妳。」比起询问,更像是宣告。

「啊?」

「是妳」是什麼意思?他们见过嘛?天啊!该不会在地上滚一滚脑袋摔伤了吧?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连姓名都没有问。

「你是……」她话都还没问完,他忽然伸手摘下她的面具,因為事出突然,她一时也忘了要阻止。两人就这样无声对望著。

他突然道:「一路上都在问我宫裡的事,妳想进宫去看看吗?」

什麼跟什麼?怎麼又讲到入宫,她越听越迷糊了;但他的气场太强,只能直觉答道:「我要先问过师傅--」

她都还没解释,他却强势打断:「别管任何人,这事我说了算。一句话,想不想?」

若是方才,她应该会笑出来。一个彆脚侍卫,遇到危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此刻却摆出不容质疑的权威,瞬间竟像是惯於发号施令的一号人物。

「想!」她被逼得应声回答。

「好,这事就这麼定了。」他站了起来,从容戴上黄色小狮子面具,原本滑稽的图样被他戴上以后居然变得可以威震八方。小狮子张牙舞爪地对她下令:「现在,护送朕去城东史家,石轩已经率羽林军在那裡等候了。」他意气风发地说完,自顾自地迈步向前走去。

天啊!是疯子吗……她的一颗心突然急速往下坠入万丈深渊。

开玩笑!他自称「朕」咧,不知道脑袋是真的摔坏了,还是本来就这样……跟他相处一整晚的种种美好,突然像是个残酷的笑话。

最妙的是,他还发疯得有模有样。

城东史家是隆献帝在民间发跡之处。隆献帝刘彦希,已故太子的皇孙,因太子受诬陷灭门,幼时带罪受城东史家抚养,魁东王驾崩后没有皇嗣,才由丞相霍元拢接回称帝。称帝前,春熙师傅会定期探视,虽然她缘慳一面,但也没有傻到相信隆献帝会这样形单影隻的走在大街上。

他走了几步,见她傻愣当场,回过头道:「还不跟上?」

天啊!她敲著自己的脑袋,刚刚竟然还认真回答他想入宫,她开始怀疑自己也无所事事到快发疯了。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石轩的同僚,不能丢下他不管,先看看他到城东史家以后打算怎麼办吧!她毅然决然小跑步跟上。

「呃……请问你时常这样微服出宫吗……」总好过跟他说你是皇帝,怎麼都没有人护送你啊醒醒吧。

他沉默著负手而行,过了良久才答道:「从来不曾,头一遭。」

了不起,太入戏了……待会儿要怎麼让「陛下」知难而退呢?惊动到史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可就不是闹著玩了。更惊人的是,行到人少的偏僻处,他看起来确实是全神戒备,他说需要她的保护不是说笑的。

直到邻近史家门口,她还是没想出办法来,却隐隐约约看到史家门前有火光;待至近看,赫然是大队人马手持灯火列队而立,他这才鬆了一口气地拿下面具。

她对上了石轩还有几位师兄弟非常难看的脸色,听到眾人鬆了一口气的欢呼:

「陛下!」

他转过头对她灿然一笑,她这才发现事情闹大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威武不能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威武不能屈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