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据说二月的第三天是他的黑煞日,出门之前,驭风堂的半吊子命理师给他卜了一卦,说他今日有血光之灾,诸事不宜。

楼展戎不信邪,要帅要英雄,连防弹衣都不穿就带着一帮手下出门了。

二十六岁的楼展戎出身黑道世家,从小就被选为驭风堂的继承人之一。全方位培养,勾心斗角了十几年,终于干掉了所有竞争者,顺理成章地爬上掌门位子。年轻气盛,难免有点冲动,迫不及待地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老东西们闭上嘴。

东区洪远帮,西区驭风堂,各据一地。对峙了这么多年,彼此虽然互不相让,倒也勉强称得上相安无事,虽然偶尔有帮里的兄弟斗殴,不过都是小纠纷,不至于全面翻脸。

然而楼展戎上任之后,这种平衡被打破了。他的野心让他无法仅仅守着自己的地盘,所以把脑筋动到洪远帮头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经过连日来的试探、挑衅、纷争,布下的网子一点点收紧,终于等到今天。楼展戎意气风发,打算在今天毕其功于一役,干掉洪远帮的老大萧震恒。

威风凛凛的黑狼就要在今天惨叫着一命归阴了,楼展戎唇角绽开阴冷的笑容。萧震恒并非刀枪不入,他知道他的死穴。

想到这一点,楼展戎至今还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那个雄踞一方的冷峻男人竟然是个死GAY。搞同性恋也就算了,竟然搞上一个身家清白、文文弱弱的小书店老板。

那天下午,他跑到萧震恒情人的店里去一探究竟,结果差点被吓到。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叶昕安身上有半分混黑道的气质,分明是个脾气软绵绵、性格傻呵呵的良善小民,没什么戒心。怎么会和萧震恒那种人混在一起?

不过震惊归震惊,既然上天把这张王牌送到他手上,他会不利用才见鬼了。

楼展戎摸着下巴,笑得更开心了,直到坐在后面的楼聿堂出声提醒:「别太得意忘形。」

「知道了,叔叔。」楼展戎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脑袋里面开始勾画「黑狼」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结果,事实证明今天果然是他的黑煞日,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萧震恒的本事。没想到他竟然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更没想到叶昕安奋不顾身地为萧震恒挡子弹。楼展戎愣了一下,飞快地拔枪,然而为时已晚,只是剎那之间,他已经感觉到子弹射入胸口,剧烈的灼痛让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下真的死定了……意识消失前,楼展戎十分遗憾,早知道,他就穿防弹衣了……

「又来探望小艾?」护士在走廊里看到他,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又压低嗓音,说:「对了,这层住进来个黑社会,你小心一点别惹到他们。」

「好,谢谢你。」陆定宇露出憨厚的笑容,手上洁白的海芋和他粗壮像铁塔一样的身形极为不搭,有一种滑稽的违和感,引得护士捂着小嘴直笑,说:「小艾如果有意识,早被你感动得痛哭流涕了。」

他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什么心思似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推开四四二病房的门。

一个容貌秀美的青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光滑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枕上,呼吸轻浅,神态安详,皮肤白得几乎和床单一色,面容清瘦像一个沉睡的天使。

陆定宇把花放在床头,换掉花瓶里的水,然后坐在床边,凝视着小艾沉睡的面孔,低声叹了口气。

他们原本素不相识,或者说,直到现在对小艾而言,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两年前,陆定宇下班回家的时候,开车经过一个街口,一个长发青年突然从小巷子里冲出来,以存心找死的速度朝他的车头冲来。陆定宇大惊失色,急踩煞车,还是晚了一步,青年被撞飞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不省人事。

陆定宇吓坏了,风驰电掣地把人送到医院。医生虽然尽力抢救,但是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手术,还是无奈地宣布伤者已经脑死亡,成了植物人。

虽然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心跳和呼吸依旧,只是灵魂已经死去,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不能说话也不能动,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眠,只能靠仪器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他随身带着证件,陆定宇知道了他的名字:艾靖云,二十二岁的大学毕业生。和证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匆匆写下的遗书,只有寥寥数语。似乎是感情受了挫折,告白被拒才会一时想不开。

陆定宇为他惋惜,才走出校园的年轻人,风华正茂,却因为这些无聊的原因轻率地断送生命。把亲人朋友都抛在脑后,全然不顾重视他的人会有多么悲伤。

等他醒来,自己一定会好好地骂他一顿。陆定宇翻看着对方的背景资料,发现艾靖云幼年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还把他送进名校读书,交了个漂亮又聪明的女朋友,眼看着大学将毕业,快要大展宏图回报社会的时候,这家伙却留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遗书,抛下母亲和女友,自杀了。

至今两年整,他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虽然已经被鉴定为脑死,陆定宇仍是固执地不想放弃。并不是因为开车撞到他的责任,而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信念,让他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坚定不移地等下去。

他曾想把艾靖云的母亲送到养老院安置,却被拒绝,艾太太坚持不肯接受他的资助,仍然住在那套破旧的小公寓里,靠做一些小手工清贫度日。陆定宇只好逢年过节去探望一下,短短两年,她却好像苍老了二十年,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常常寂寞地坐在窗边翻看一本本旧相册,那种无以言表的悲痛总是让陆定宇唏嘘不已,不知道她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等到儿子醒来。

艾太太并没有责怪他,在看到儿子的遗书后,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悲伤,表现得理智而认命。而她的隐忍态度却比任何忿詈诘责都更让陆定宇愧疚,于是他暗下决心,无论艾靖云能不能醒来,他都会照顾她一辈子。

陆定宇有自己的公司,身家丰厚,付得起高额的医疗费让艾靖云年复一年地躺在医院里。他虽然长了一张不易亲近的威严面孔,心地还算善良,一诺千金,即使非亲非故,也会尽最大的努力维持艾靖云的生命。

只希望他醒来。

隔三差五他都会来探望病人,坚持了两年,雷打不动。这医院里上至院长下至工友都认识他,也都为他的执着所感动。

陆定宇摘了一支海芋,轻轻放在艾靖云的枕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给他无边的梦境增加一丝慰藉,让他不必在睡梦中忍受那些人世间的绝望和寂寞。

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朋友同学过来探望,陆定宇总是静静地在窗边待着,像一个无足轻重的布景,不引人注意,看着他们簇拥在艾靖云床前,把鲜花堆满病房。通过他们的交谈,他发现艾靖云人缘很好,从导师到同学,以及系里的学弟学妹,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并为他的遭遇叹息不已。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渐渐地,花少了,人也少了,病房越来越冷清,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身边。

陆定宇温柔地看着他,像往常那样,握住他一只手,低声陪他说话。

他们之间的交集几乎是零,对艾靖云的过去他一知半解,于是倾诉的内容,就只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琐事。

「今天陪客户吃饭,我只喝了一小杯酒,开车完全没问题……雪停了,过了年就是春天了。

「我的新居专门布置了一间花房出来,花开得很美,你一定会喜欢的……昨天加班加到很晚,干脆在公司睡了,今天早晨差点睡过头……」

他的声音分外温柔,专注地凝视着艾靖云,低声絮语。

其实,他们并不仅仅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的关系。

不知何时,这个沉睡的天使成了陆定宇不可缺少的精神依托,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有任何烦恼都会向他倾吐,即使无法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一厢情愿地相信那些语言可以让彼此产生灵魂的共振。在这间病房里,他可以暂时忘记外面喧嚣的尘世,通过倾诉,获得心灵的宁静。

他怜惜地轻轻揉捏着对方纤细微凉的手指,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恋慕,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洒在两个人身上。

虽然吃了一颗子弹,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眼前一片白雾迷茫,什么也看不见。身体好像被置于一个狭窄的角落,毫无回旋之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东西还在拼命挤着自己,要把他从这个密不透风的逼仄空间挤出去。

楼展戎想破口大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有些慌乱,手忙脚乱地抵挡,而身后压挤的力量却越来越大。终于,他招架不住,像被挤出软管的牙膏一样,闭上眼睛,倏地飞了出去。

身体轻飘飘地,好像一张纸片,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楼展戎又睁开眼,发现上面是手术室的无影灯,低头一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很眼熟,和他每天照镜子时看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的魂飞了?楼展戎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叫,努力想调头返回身体,赶走那个把自己挤跑的「邪恶力量」夺回江山。可是出来容易进去难,他张牙舞爪地使尽了招术,还是轻飘飘地贴在无影灯上,距离身体似乎隔了几百个光年,就像仰望夜空的繁星似地,遥不可及。

生死关头还能想到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楼展戎唾弃自己的智商,他爬到无影灯的边缘,想扑到主刀医生身上,然后顺着他的手臂接近身体,没想到他一扑之下,不仅没有落到医生身上,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弹开一样,直接被撞上了天花板。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夺回身体的努力,楼展戎有些害怕了,但更多的是气愤——死就死吧,偏偏还给他生还的希望,这么来来回回耍着他玩,混蛋!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死就死痛快点,他可不想贴在天花板上变成地缚灵。

楼展戎四下张望,没发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或是背后长着两个翅膀的玩意儿,让他对于自己是死是活又产生了怀疑。他调整了个姿势,贴在天花板上低头往下看,观摩医生在他身上动刀的场景——不得不说,还蛮刺激的。

好歹也是经历了枪林弹雨,江湖上闯过来的。不过,就算他威风八面、气势凌人,现在全身麻醉,像婴儿一样柔弱地躺在那里任人摆弄,心理素质再怎么坚强,都会产生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弹头被成功取出,楼展戎也不想再看,继续伤脑筋,苦思冥想怎么回到他的身体里去。正在这时,一阵淡淡的花香飘了过来。

在满屋子药水味中,这一点香气宛如天赐福音,勾得他朝那个方向爬了过去。

身体又开始变轻,懒洋洋地飘了起来,随着一阵微风溜进通风口,进入中央空调。

楼展戎干脆放弃挣扎——反正也没什么用——放松四肢,被气流带着穿过管路,在黑暗中飞快地穿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他从送风口被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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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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