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到东方天幕泛白的时候,楼展戎疲惫地叹了口气,扯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问:「我是心疼我的帮派,你在这里傻坐个什么劲?」
「我心疼你。」陆定宇柔声说,楼展戎摇了摇头在草地上躺平,抬手搭上眼睛。
驭风堂曾经是他的所有,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东西,以前如果有人敢动驭风堂,楼展戎无疑会跟他死拼到底。可是昨天,他听到解散的消息后,受到的打击没有让他发疯。
他只是……一片茫然,十分地茫然,恍恍惚惚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不断地回想着在驭风堂的点滴旧事,楼展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过去的刺激生活无动于衷,甚至有了几分厌烦之感。
失去了驭风堂,等于失去了长久以来的灵魂和信仰,变得一无所有,连根都没了。楼展戎应该惊慌、愤怒、沉痛……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觉得空虚,茫然无措的空虚。
难道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让他一身锐气化为乌有?
还是身边的这个人太过温柔,于是不知不觉间让人沉溺其中?
楼展戎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以前面对敌人枪口时都没有产生过的恐惧感漫上心头。他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依赖陆定宇,以至于斗志全消?
狂野嚣张的银鹰难道真的要变成一只被驯养的小鸽子?这场景让楼展戎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毛,他翻身坐起说:「我要回去了。」
本能地想逃离这一处世外桃源,趁着他还没忘了自己是谁。
「回哪里?」陆定宇反问,楼展戎张口结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了,遑论过去的栖身之所?
自作孽不可活,他现在开始有些后悔对叶昕安下手了。结果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搞得自己进退两难。
「展戎,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不好?」陆定宇按着他的肩膀,正色道:「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楼展戎看着男人坚毅的面庞,不由得心跳加速,腮帮子也有点发热。他对自己这种怀春少女般的反应百思而不得其解,只好当成睡眠不足引起的脑缺血,他推开陆定宇的手,含含糊糊地回应:「困死了,我先去睡觉。」
陆定宇松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着楼展戎回屋。
他一觉睡到中午,吃过饭之后本来还想再去补眠,结果有两位访客不请自来。
一个是邵永琨,摘下墨镜,和主人打了招呼之后,笑嘻嘻地看向楼展戎说:「美人,你气色真是好了不少,定宇兄很会照顾人嘛。」
一把水果刀朝他飞了过来,虽然换了个身体,一些不怎么耗体力的小技能他还是能施展个七、八分的。
邵永琨眼明手快,把刀子抄到手里,避免了跟在他身后的人被捅出一个洞的惨剧。而楼展戎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愣住了,手里的苹果滚落到地板上。
「来,介绍一下。」邵永琨把那个白净斯文的男人拽到身边,说:「这位就是驭风堂的军师楼聿堂,现在失业中,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楼先生?」陆定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朝楼展戎瞟去,正犹豫着要不要介绍这位正主,楼展戎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五味杂陈,很轻声地叫:「叔叔。」
楼聿堂扑了过去,眼中含泪,一把将弱不禁风的侄子搂入怀里,哽咽道:「展戊……叔叔找得你好苦……」
邵永琨揉揉眼睛,这对叔侄重逢的场面让他有一种奇异的喜感,很想笑,又得一本正经地端着和陆定宇握了握手说:「我路上已经给他做过心理建设,不过看来成效甚微。」
不用想也知道,原本高挑帅气的侄子变成这种小鸟依人的身型,长发过肩,一张脸还长得像花儿一般俊俏,这巨大的落差委实让人难以消化。
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抱着楼展戎泣不成声,而楼展戎很不习惯地依偎在叔叔怀里,一只手还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陆定宇有些感动,轻声说:「谢谢你,邵警官。」
邵永琨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不敢当,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他看了看那边抱成一团的叔侄俩,建议道:「我们到门廊下坐坐吧,我看他俩还得要花一些时间叙叙别情。」
陆定宇点头,还体贴地端了一壶凉茶送过去,然后和邵永琨退出客厅,在门廊下闲坐聊天。
「我的身体还活着!?」楼展戎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本来他已经自认倒楣,打算把这个没用的身体修理修理,凑合着用下去,没想到楼聿堂又给了带来了新了福音。
「是啊,你不知道?」楼聿堂也有些惊讶,随即咬牙切齿,一拳捶在真皮沙发上说:「肯定是邵永琨骗了你,我就知道那个畜生嘴里没一句实话!」
一提到邵永琨,楼聿堂就显得特别苦大仇深,楼展戎拍拍他的手背问:「姓邵的有没有为难你?」
楼聿堂刷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还好,有人来寻仇都被他挡了。」
那个道貌岸然的变态一边把他保护得滴水不漏,一边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楼聿堂一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看看面前这个换过一副身体的侄子,再想想驭风堂的黯然解体,忍不住悲从中来,拽着侄子的手开始诉苦。一桩桩,一件件,字字血、声声泪,听得楼展戎火冒三丈高,血腥的冲动在胸口沸腾,恨不得当场提刀上马,去把洪远帮夷为平地。
不过当务之急,得把他的身体换回来,现在这副弱鸡身体别说砍人了,被人砍都不够格。
「叔叔,先别说那些了。」楼展戎抓着楼聿堂的肩膀,问:「我的身体在什么地方,保存得如何?」
楼聿堂愣了一下,脸色又开始发青,手指抖个不停,他叹了口气,痛心疾首说:「展戎,你先深吸一口气,然后保持冷静。」
楼展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涌上不妙的预感。果然,楼聿堂的答案让他在夏天的午后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透心凉——
「你的身体被叶昕安占据了,又回到萧震恒身边,正逍遥快活着呢……」
楼展戎怒不可遏,当下拍案而起,冲了出去。
「没想到楼聿堂先生这么年轻。」陆定宇原本还以为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结果一见之下才发现对方甚为年轻,一副斯文书生相,完全不像个混黑道的。
「当然,他才三十四岁而已。」邵永琨呵呵一笑,端起茶杯说:「你把他照顾得不错,希望那小子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定宇不置可否地笑笑,邵永琨喝了口茶又问:「你不怪我当时骗了你们?」
他摇头,即使是他这与黑道毫无瓜葛的人都能猜出邵永琨的意图,想先稳住楼展戎,让他不要出去捣乱,为削弱驭风堂的实力争取时间。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突发善心,让他俩叔侄相见。」陆定宇看着这个被称为警界邪魔的男人,「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吊着他的胃口。」
「不会不会。」邵永琨笑眯了眼,俊朗的面容闪过一抹算计人的邪气,喃喃地道:「总不能把黑锅全扣在我一个人的头上啊……」
陆定宇有些不解,正待细问,下一秒钟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楼展戎像火车头一样从客厅冲出来,面容阴狠扭曲,抓着他大吼:「带我去晨麒花园!马上!」
陆定宇不敢怠慢,立时起身去开车。邵永琨笑得像偷到腥的坏猫,把楼聿堂塞进自己车里,也驱车跟了上去,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楼展戎浑身上下散发出强大的怨气,脸上阴云密布,再加上他披散着头发一身白衣,比起电视里爬出来的贞子也不遑多让。陆定宇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要去晨麒花园,有什么急事吗?」
楼展戎目露凶光,说:「我的身体在那里,我要去把它抢回来。」
「哦……」陆定字眼神黯然了一下,继续专心地开车。他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没逃过楼展戎的眼睛,他提高音调问:「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陆定宇挤出一个笑容,低声说:「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楼展戎皱着眉,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表现得好像被人欠钱不还,他不悦地哼了一声说:「你放心,我换回身体也会记得报答你的。」
「你想多了。」陆定宇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说:「我说过,你保重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那你还消沉个屁!」楼展戎骂了一句,不住地往车窗外张望,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夺回身体的激动中。
陆定宇不想扫他的兴,可是实在无法表现出欣喜的情绪。
有一种楼展戎即将不再属于自己的难过感,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自己。陆定宇唇边绽开一个模糊的苦笑,狭小的鸽子笼如何能羁绊住一只野心勃勃的雄鹰?哪怕是朝夕相处、亲密到产生了会延续到永远的错觉,那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沉迷罢了。楼展戎从来不曾对他有些许留恋,到该离开的时候,他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不该有的感情,只会给自己徒增痛苦罢了,陆定宇现在已经充分品尝到了这种怅然若失的滋味,太过认真的男人,永远无法在失恋这种事情上淡然处之。
「定宇,追上那辆车!」楼展戎双眼一亮,抓着他的肩膀叫了起来。陆定宇甩开困扰着他的杂乱思绪,把油门踩到底,朝楼展戎指的方向呼啸而去。
唉,真可悲,他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却连视线都吝啬于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结论:自作多情的人都活该。
前面那辆车转了弯,陆定宇一转方向盘,朝旁边一条窄巷插进去,从巷口穿出,一脚煞车正好挡在萧震恒的车前。
萧震恒被迫停车下来竖着中指:「找死啊!?会不会开车!?」
从来没有违规记录的老实人陆定宇不禁有些汗颜,楼展戎则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拉开车门就冲了下去,朝萧震恒身后那个帅哥大吼:「叶昕安你这个死同性恋!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路人纷纷侧目,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叫骂实在太失礼了。陆定宇急出一头汗,慌忙下车把楼展戎拦腰抱住,急声劝道:「展戎、展戎、你不要冲动。」
小鸽子虽然杀气腾腾,可是战斗力实在微不足道,如果他不及时拦住,铁定要上演鸡蛋碰石头的惨剧。
被陆定宇紧紧梏在怀里,楼展戎只剩下一张嘴巴可以发威,他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俊俏的小白脸变得凶神恶煞,一副恨不得要生啖其肉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陆定宇尴尬得要死,很想干脆把这个抓狂的家伙打昏拖走,可是终究舍不得下手,只好面红耳赤地朝对面那两个人解释:「他精神状况有些不稳……你们别介意。」
萧震恒和叶昕安对看一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转向仍在挣动不已的小白鸽问:「你是……楼展戎?」
楼展戎眼泛红丝状如厉鬼,狠狠地瞪着占了他身体的叶昕安,而后者还白目兮兮地打量着他的面孔,低声说:「好漂亮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家伙是故意在他伤口上洒盐的吗?楼展戎差一点吐血,陆定宇怕他气到爆肝,强健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发给他顺气柔声安抚:「冷静、冷静,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